李月軍
作為民主化過程中的一種現(xiàn)象,賄選[1]與民主政治如影相隨,幾乎遍及世界政治的每個角落。不過,即便是在西方學術界對賄選的研究也很不系統(tǒng),關于賄選的比較政治研究的系統(tǒng)知識更是驚人地缺乏,賄選仍然“是一個比較政治研究中的黑匣子,對賄選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形式與含義、原因與結果,我們都知之甚少”[2]。國內學術界對于賄選的研究非常有限,集中在對村級選舉方面,很少涉及賄選人大代表問題,研究方法比較單一,基本上還停留在描述與道德討伐的淺層,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而官方的政治批判則是宣示多于分析,二者都沒有從理論上深入分析賄選的發(fā)生與處理機制及其影響。發(fā)生在2012年底到2013年初的“湖南衡陽賄選省人大代表案”(以下簡稱“衡陽賄選案”),因其涉及眾多人大代表和省、市、區(qū)縣三級黨政與人大機構,造成巨大官場地震,而震驚全國甚至世界。本文嘗試以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為視角,深入分析衡陽賄選案涉案者的類型、行動、動機及其與制度之間的關聯(lián),以及案件的處理機制,闡釋它對地方政治造成的全整性危機,反思地方政治存在的結構性問題,并提出若干遏止賄選的可能性建議與地方政治結構改革的宏觀指向。
一、案例選擇與理論選擇及其契合性
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案例研究,可以選擇多個案例,也可以選擇單個案例為研究對象或樣本。多案例與單案例研究的目的不同,也各有優(yōu)長和不足。前者為了理解大量相似案例,或證明或證偽現(xiàn)有理論,而不是對單個案例進行精深研究。后者則相反,單個案例研究的優(yōu)點不是驗證理論,因為選擇“關鍵”案例難以解決案例樣本過少的問題[3]。當然,如果單個案例研究做得好,就可以使我們打開因果關系的匣子,找到結構性原因與被稱為結果之間的中介因素。最理想的是,能讓我們“看到”X與Y之間相互作用[4]。
本文之所以選擇單案例,一方面是基于研究目的,即通過較為精致深入地分析研究單個賄選案例的機理與影響,而不是驗證某個理論;另一方面,盡管多個案例也許更能說明問題,但目前還沒有獲得多個相同案例,無法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確證相同的案例機制與影響,而可獲得的若干相似案例又存在較大差異,可比較性不強,所以退而求其次,把重點放在對單個案例,適當輔之以其他相似案例來說明所要討論的問題。另外,本文之所以選擇“衡陽賄選案”作為分析樣本,主要不是因為它的時效性和新聞性,而是因為它除具有賄選的一般特征外,還具有相當?shù)莫毺匦?,如市一級人大代表幾乎全部涉案,它不僅導致市級人大的全整性危機,而且還涉及省、市、區(qū)(縣)三級黨政與人大機關,引發(fā)了市、區(qū)(縣)政權機構與人員上的大規(guī)模調整,映射出當下中國地方政治的結構性危機,其處理過程所呈現(xiàn)出來的機制,既說明了中國作為一個“政黨-國家”的優(yōu)勢所在,更說明了地方政治在邏輯上的自洽性與實踐中的自洽性之間存在巨大的矛盾甚至沖突。簡言之,無論是從“衡陽賄選案”涉案者的規(guī)模,還是從其影響和反映出的深層問題來說,都稱得上是新中國成以來的“第一案”,具有較高研究價值的主題。如美國學者古丁所說,“當?shù)谝淮斡龅揭粋€主題,或用一種非常新穎的方法去思考它時,單個案例研究比多案例研究更有用”[5]。那么,在解決了案例研究選擇問題后,需要選擇一種適合分析所選案例的理論視角。本文選擇以理性選擇制度主義(Rational Choice Institutionalism)立論,是因為筆者認為它的理論優(yōu)勢足以達成前述研究目的。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是在繼承了理性選擇理論基礎上,結合了制度主義而形成的。大多數(shù)理性選擇理論家一致認為理性選擇框架包括以下元素:行動者有持續(xù)的偏好,努力使預期效用最大化,是工具理性的,基于成本收益計算作出決定,是自利的[6],但這并不意味著理性選擇理論家從不將結構或集體作為行動者。各種研究制度的理性選擇方法承繼了上述基本假設,主張在政治行為的各方面具有相同的利己主義的行為特征,政治制度是為了實現(xiàn)設計者的功利目的而被設計出來的,即“制度需求是因為它們能增加理性行動者的福利”[7]。同時,這一制度理論的各種變體也“關注制度的重要性,把制度作為引導和限制個人行為的機制”。理性選擇方法的基本觀點是效用最大化能夠而且也將始終成為個人的主要動力。然而,這些個人或許認識到通過制度性的行為能夠非常有效地實現(xiàn)他們的目標,也發(fā)現(xiàn)制度塑造了他們的行為。因此,在這種觀點看來,個體的理性選擇在某種程度上受制于其在制度中的成員身份,而不管這種身份是否是他們自愿獲得的[8]。
接下來,本文將根據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上述基本假設與觀點,分析“衡陽賄選案”的相關行動者是如何根據個體效用最大化原則指導行為的,賄選,這種起初以個體效用最大化標準來衡量的“理性行為”,是如何轉化為群體的非理性行為。此后,現(xiàn)有政治體系中的監(jiān)督者又是如何從賄選的參與者、旁觀者或不知情者,轉變?yōu)楦哒{懲處賄選的積極行動者。在賄選盛行時段內,約束賄選的制度為什么不起作用?而在查處賄選的非常政治中,這些約束性制度如何被喚醒,群體性賄選行為是如何敗于組織化集體性查處行動的。查辦賄選過程及其事后宣示所揭示出來的當下掌權者的理性選擇,是沒有促成人大代表選舉及相關制度的實質性變革的主要原因。在這些分析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案例分析之間的高度契合性。
二、賄選:從個體理性選擇到群體非理性行動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理論基礎是個人主義的,追求個體效用最大化的行動者的偏好、動機、行動是其理論出發(fā)點,關注的核心議題是“從理性個體行為中產生群體理性——如果沒有制度規(guī)范的出現(xiàn),個體行為或許導致群體的非理性——的能力”[9]?!笆褂美硇赃x擇模式要求分析者辨認相關的行動者,確定他們的偏好,并找出將行動歸因于偏好的可信理由。”[10]而研究賄選的學者則指出:“賄選會有不同的形式,而不同形式的賄選會帶來不同的結果。換言之,誰的選票被賣掉,如何被賣掉,誰在購買選票,投票者為什么會接受付款,服從是如何達成的,賄選用的金錢來自哪里,所有這些對描繪賄選各種不同的結果,都很重要?!盵11]那么接下來,我們就分析衡陽賄選案中的各行動者(包括行賄者、受賄者、潛在行動者、局外行動者等等)在角逐省人大代表中是如何追求最大化個體效用的,以及以此為出發(fā)點的個體行動,如何形成一種遵循“以金錢換選票”規(guī)則的群體行動。
(一)行賄的候選人:誰賄選,為何賄選
衡陽賄選案中,有56名當選的省人大代表存在賄選行為[12],以實際職業(yè)劃分,其中企業(yè)主32人,黨政官員、國有企事業(yè)負責人23人(村支書3人),基層社區(qū)黨員1人??梢?,企業(yè)主身份的代表占了行賄者的56%,黨政官員、國有企事業(yè)負責人占43%。對于前者,在地方人大處在黨政決策權力外層的情況下,如此眾多的企業(yè)主不惜重金去爭當人大代表,其核心動機是謀取個人利益的最大化。這里的個人利益大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追求“人大代表”這一象征性榮耀;用“省人大代表”作為護身符,既可以排除一些縣市政府部門對企業(yè)的設租與尋租[13],也可以為個人和企業(yè)的不法行為提供一種保護[14];利用人大代表的身份和參加人代會的機會,編織更為廣泛的人際網絡,以較低成本接近地方甚至中央的政治權力中心圈,為個人及其企業(yè)謀求最大的利益[15]。民營企業(yè)主熱衷于競爭人大代表,甚至為此不惜代價、鋌而走險,賄選選舉人或者主要官員,這其實是民營企業(yè)主的一種生存策略,希望借助于“人大代表”這頂帽子來為其企業(yè)發(fā)展謀取安全保障和經濟利益。盡管企業(yè)家參政的動機多種多樣,但試圖“運用政治資源來為其生存和發(fā)展尋求政治上的保護”則是他們共同的、最核心的動機和訴求[16]。
對于黨政公共部門的官僚們,現(xiàn)有法律黨紀等制度試圖把政府官員建構成公共利益代表者,但在衡陽賄選案中他們對此置若罔聞,運用賄賂手段求得當選省人大代表。他們大多來自衡陽市所轄的區(qū)縣,當選上省人大代表可越過市級,獲得更多接近省級黨政領導的機會,也為日后晉升積累一定社會資本。正如衡陽一位當?shù)刂檎咚裕@在他們之間也形成“一個倒逼效應,官員是人大代表和不是人大代表,提拔程度是不一樣的;還有一個是面子的問題,同樣是一個局長,共同提名為代表候選人,最后我沒選上,他選上了,說明他的名聲和政績更好,對他后來的升遷會產生作用”[17]。
(二)受賄者:誰受賄,為何受賄
賄選實際上是一個 “購買選票”和“出售選票”的雙向交易過程,所以,僅僅有行賄者單方面,賄選過程不會完成,受賄者是賄選中另一不可或缺的行動者。F. C. Schaffer等學者認為,出售選票者的出售動機主要有四種:一是出于短期經濟利益需求,計算直接的個人利益;二是恐懼,害怕投票下降或投票與期望存在差異,而招致報復;三是與對投票掮客個人義務的感情有關,掮客實際上買他們的選票,再賣給登門求票的地方政要或親戚朋友;四是這樣一種信念,即認為賄選是一種品德象征,候選人關心選民的標志[18]。在衡陽賄選案中,受賄者包括出席市人大會議的527名中的518名與68名人大會議工作人員。他們受賄的動機主要是出于上述第一種,即對自己短期經濟利益的計算。代表法規(guī)定,人大代表有義務模范地遵守憲法和法律;與原選區(qū)選民或者原選舉單位和人民群眾保持密切聯(lián)系,聽取和反映他們的意見和要求,努力為人民服務。這明顯是要求人大代表做一個“公共人”和“道德人”。但他們在選舉前接受賄賂,表現(xiàn)出來的是卻是純粹的“經濟人”角色。衡陽賄選案中,總賄選金額達1.1億元,每人平均受賄額約為20萬,對于來自區(qū)縣的處級或科級干部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具有極大吸引力。
市人大代表接受省人大代表候選人賄選的另一個直接動力在于,他們有不少自身就是通過賄賂縣級人大代表而當選的。早在幾年前,就有媒體報道,“一些代表選上縣代表的時候就花了錢,因此給市代表候選人投票的時候也要收錢,然后,一些市代表在選省代表的時候也要收錢,而且信封里的數(shù)額也一級比一級多?!币恍┐硪呀涢_始在討論當代表也是一種投資,因為三級選舉間隔都是一個多月,很快就可以看到第一步收益[19]。這種由賄選產生的下一級人大代表選舉上一級人大代表,所收賄選錢款層層不斷升級模式在衡陽轄區(qū)仍盛行。據在衡陽市祁東縣參與賄選市人大代表的企業(yè)主黃玉彪和該縣一位人大代表向媒體報料,在選舉省級人大代表的過程中,“紅包”之所以流行,是因為不少人在競爭市、縣人大代表時花了錢,“有人花了10來萬才當上縣人大代表,等到輪到他投票選市人大代表時,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此前的‘投資成本收回來。同樣,市人大代表在選舉省人大代表時,也有此種心理”[20]。在這樣一種層層賄選中,代表手中原本應該用來表達民意的選票,變成了代表賺取個人錢財?shù)乃饺送顿Y基金,道德良知與政治正義邏輯完全被個人利益邏輯所替代。
在衡陽賄選案中,除了作為受賄主力軍的518名市人大代表外,還包括68名市人代會工作人員(這些工作人員主要來自于市人大機關、市委、市政府相關部門)。他們雖然沒有投票權,但在賄選過程中扮演著“政治掮客”的角色,奔走在各代表團之間的工作人員,為候選人傳遞信息、分析形勢和轉運裝有行賄錢款的信封[21],并收取“信息費用”。他們的存在與行動,使行賄的候選人與受賄的代表之間的信息溝通更加暢通,加速了候選人之間的競爭激烈程度,賄選的交易成本水漲船高?!坝腥硕蓟?0萬了,人家都在動,你不動不行?!盵22]56名省人大代表候選人的賄選錢款竟達1.1億元,在相當程度上是這種循環(huán)競爭、層層加碼的結果。
(三)監(jiān)管者:誰監(jiān)管,如何監(jiān)管
賄選看似只是購買選票者與出售選票者雙方的交易與博弈,但其內部與外部監(jiān)督者或參與其中,或與雙方構成一個更大的弈局,無論哪種情況,都對賄選產生重大影響。
中國縣級以上的人大代表的產生實行的是間接選舉制度,由下一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而不是由選民直接選舉。在這由下選上的多層制度設計中,衡陽市人大(代表)本應是其選出的省人大代表的委托人、監(jiān)管者。選舉省人大代表應該是市人大(代表)出于良知與正義、平等原則,辨識候選人,從中挑選合格和優(yōu)秀代表的一個優(yōu)勝劣汰的過程,也可以看作是對省人大代表候選人成為正式代表過程的實時直接監(jiān)管,也罷免不合格的所選正式省人大代表,這屬于事后監(jiān)管。但是,在個人利益的驅動下,原本擁有決定性監(jiān)督和任免權的市人大代表的職責與道德防線,被候選人的金錢攻破,成為賄選的合作者。
衡陽市所轄的區(qū)(縣)人大(代表)是其衡陽市人大代表的選舉人、權力委托人,也是其監(jiān)督者[23]。市人大(代表)選舉湖南省人大代表的履職活動,也應該接受衡陽區(qū)(縣)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監(jiān)督。不過,市人大代表選舉哪些候選人做省人大代表,與依附于黨政機構系統(tǒng)的區(qū)(縣)人大代表個人、人大及其常委會并無直接的利益關系,也就沒有獨自監(jiān)督市級人大的動力和能力。另外,作為區(qū)(縣)人大代表的直接選民,理論上也是市級人大代表的間接委托和監(jiān)督者,但實踐中,他們很少有動力和能力監(jiān)督直接選出的區(qū)縣人大代表,更遑論市級人大代表。
就市人大(代表)選舉省級人大代表的具體工作而言,選舉法、地方組織法規(guī)定,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領導或者主持本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24],也應該是選舉的直接監(jiān)督者。實際上,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的核心是其黨組,而這個黨組又是受同級地方黨委領導,地方黨委、組織部等部門是同級地方人大代表選舉的實際領導者和監(jiān)管者。但在衡陽人大選舉省人大代表時,當時的市委書記童名謙是從邵陽調過去的,“他在衡陽是一個過渡,一兩年之后可能解決副省級,從他的行事風格是相對無所作為的,不管事,他只想平穩(wěn)過渡到省里去。衡陽當?shù)卣缬懈鞣N各樣的官員都想把自己的人搞上去,自己的親信或者與自己的交好的企業(yè)家,形成了多頭競爭,過去如果是組織部一家控制就不可能有大面積的賄選,因為有些政治性要保證的。多頭去安排的時候,最后就把價碼層層抬高了”[25]。這樣,直接監(jiān)督者的不作為與分裂,成為衡陽賄選發(fā)生的直接原因。當然,在地方服從中央的政黨體制中,地方黨委以上的各級黨委和中央委員會和政治局及其領導下的相關部門(如紀委),實際上也是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大代表選舉的間接領導和監(jiān)督者。
在選舉省人大代表的過程中,各市委和市人大常委會、會議主席團是選舉工作的主要領導和監(jiān)督者,多數(shù)既是黨組織內定的省人大代表候選人,又是作為省人大代表的選舉人的市人大代表[26],主要任務是保證黨推薦的候選人當選,而監(jiān)督差額選舉的部分動力不足。作為間接領導和監(jiān)督者,湖南省委、省人大及其常委會[27],中央政治局和中央紀委缺乏直接實時監(jiān)督市級人大選舉工作的信息基礎,只有在賄選事件進入他們的議事日程后,才能啟動監(jiān)督與調查程序。
上述人大代表選舉的眾多監(jiān)督者,或因無利益激勵而無力監(jiān)督,或因政治距離過遠信息不暢而不能監(jiān)督,或因私利直接參與賄選,整個選舉監(jiān)管機制實際上已經不起作用,賄選的發(fā)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四)群體賄選的非理性行為
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看來,“理解群體現(xiàn)象的最好辦法是看它們如何從個體的選擇與行動中產生?!盵28]在湖南“賄選人大代表”的案例中,個體通過賄賂當選各級人大代表已經存在相當長時間,并在空間上不斷蔓延擴散,在一些縣市成為絕大多數(shù)候選人的群體性選擇。對于賄選是如何從個體選擇成為群體選擇的,我們可以從以下思路來理解。
最初,在監(jiān)管機制失效的情況下,當某個候選人以賄選行動獲得預期目標和利益,這一方面打破了約束賄選規(guī)則和候選人之間相對平等的競爭地位與態(tài)勢,威脅到其他候選人的利益。另一方面,如果個體賄選沒有受到及時監(jiān)督與處罰,還如期當選,那么就會引發(fā)其他想取得相近的目標和利益的候選人紛紛效尤,逐步形成一種默契的群體行動。而那些遵守約束賄選規(guī)則的候選人即使不想通過賄選當選,而想通過正常制度過程當選,其機率,會隨著賄選人數(shù)的增加而減少,在“當行動和結局取決于別人的行動時”,他們或退出選舉,或不得不加入賄選行動。這樣通過賄賂當選人大代表,成為多數(shù)群體的共享規(guī)則、理念(shared rules and ideas),并以此指導自己的行為選擇,從而形成一種逼良為娼的群體行動機制。如果候選人想在這樣一種制度中取得成功,“就不得不很快學會適應規(guī)則和接受制度價值”[29],對選擇賄選的個體候選人來說,這種制度變得越來越成功,也就會在塑造個體偏好上越來越成功,有時甚至發(fā)生在正式進入這個制度之前,正如參選企業(yè)家黃玉彪說,“這就是個游戲規(guī)則,還是順應安排。”[30]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參加差額選舉的候選人不得不很快學會和適應暗箱操作、以金錢換選票等規(guī)則并接受其觀念。這些規(guī)則、觀念雖然不是明確規(guī)定,但卻被大多數(shù)參與賄選者意識到并遵循,而約束賄選行為的制度,不會給賄選的相關行動者帶來即時利益,缺乏遵行者而淪為一紙空文。
在賄選從某個候選人的理性選擇蔓延成為群體非理性的過程中,其實隱匿著價值評判標準的轉變。如果僅從施賄方與受賄方來說,賄選似乎是一種遵守自愿平等交換規(guī)則的市場行為,且對雙方都實現(xiàn)了各自“效用的最大化”。不過,內部效用的最大化的理性行為,具有負面外溢效應。就一般意義而言,賄選以狹隘的個人利益計算替代對公共議題的協(xié)商,“違背了民主的平等規(guī)則,因為它使天生富有的候選人能從天生貧窮的投票人那里購買民主的影響份額。它還破壞了選舉作為集體決策工具所具有的意義,因為賄選還削弱了民主的平等主義精神,掏空了對政策內容的民主選擇”[31]。在中國,黨的首要目的是把人大構建成具有協(xié)商、咨議或提供合法性功能的機構。在衡陽賄選案中,企業(yè)主與官員壟斷人大多數(shù)代表席位的現(xiàn)象,造成黨政機關與社會不同群體之間信息溝通渠道的進一步窄化,使黨的上述目標難以實現(xiàn)。群體性賄選行為的負面外溢效應,則主要體現(xiàn)在社會中的資本群體(企業(yè)主)對地方黨權政權穩(wěn)定及其合法性的挑戰(zhàn)。用一名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話來說就是“現(xiàn)在這股勢頭來勢很猛”[32]。從理論上講,在僅有少數(shù)候選人通過賄賂當選人大代表的情況下,查處后,可以通過現(xiàn)有法律程序補選,不會影響整個地方政治結構與運行,然而當參與賄選的人大代表達到一定程度,如衡陽賄選案中,衡陽市第十四屆人大代表幾乎全部涉案[33],就會對地方市級政治造成全整性危機。主要有三個方面[34]:一是,衡陽賄選人大代表案發(fā)生在換屆選舉中,幾乎全部人大代表受賄,使市人大本身失去了合法性,“市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涉案面廣,已經無法正常履行工作職責”[35]。二是,在新的人大代表選舉出來之前,衡陽人大選舉出來了“一府兩院”主要領導人,其人大常委會召開了8次會議,進行的大量程序性人事任免,對重大事項作出的決定等都失去了程序合法性。三是衡陽市及其所轄的區(qū)縣政局不穩(wěn)定,由于涉賄市人大代表中包括各區(qū)縣黨委、人大和政府三大機構的主要領導人,衡陽賄選案查處前,市人大、政府主要機構及所轄區(qū)縣政府帶病運行長達一年之久,之后,各級三大班子頻繁調整,有的官員在調查期間獲得升遷。此外,還導致湖南省第十二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不得不從原定的2014年1月推遲到2月10日召開。
總之,賄選人大代表行為從個體理性選擇演化為群體性非理性選擇,超過了現(xiàn)有體制所容忍的底線,作為外部主要間接監(jiān)督者的中央與湖南省級黨委啟動了反制賄選的查處程序,激活了被群體賄選非理性行為擊敗的約束賄選的制度。
三、賄選調查處理過程中的理性選擇
從對群體賄選的非理性行為查處啟動及過程中,前述相關行動者的行動仍然遵循著理性選擇的邏輯。不過重要的是,激活了既有的約束賄選的制度,透過查處過程、處理結果與不同行動者對查處的反應,更能反映現(xiàn)在約束性制度乃至整個政治體制運行的若干邏輯,甚至是導致賄選的部分原因。
(一)賄選調查啟動的理性選擇
對于賄選能否成為調查對象的前提之一是,相關信息進入能夠啟動程序的決策者,以及決策者認為賄選事件具有政治重要性,需要啟動解決程序。正如有學者所說,“在中國,一個事件是否具有政治性取決于領導層對該事件的認知及其采取的行動……只有當一個事件進入了‘政治范圍,并具有了政治上的重要性,高層領導才開始干預,成為他們所要解決的問題。”[36]在開啟衡陽賄選事件調查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賄選事件信息最初是由外部社會(賄選省人大代表但最終落選者)而不是政治系統(tǒng)內部(監(jiān)督系統(tǒng))進入決策層的。不同層面的監(jiān)督者和決策者,對賄選事件信息的反應及其程度是不同的。市級政治系統(tǒng)內部監(jiān)督者參與了賄選,基于自己的利益,不可能受理舉報人的舉報,更不用說開啟調查;賄選事件信息進入省級決策系統(tǒng)后,省委認為案情重大,性質嚴重,于是啟動了2013年夏天的初步調查,要求收錢的人大代表退繳涉案錢物[37],但沒有啟動黨政紀法律追責程序,這可能是基于家丑不外揚的考慮;舉報人繼續(xù)向10月底進駐湖南的中央巡視組舉報,巡視組把相關信息傳遞到中央決策層[38],并引起核心決策者的重視,作出嚴厲批示,認為賄選事件“是對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挑戰(zhàn),是對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挑戰(zhàn),是對國家法律和黨的紀律的挑戰(zhàn)”。在最高層的壓力下,湖南省委紀委進一步啟動了對衡陽賄選事件的追責程序[39]。在自上而下的壓力下,原來約束和懲處賄選的制度被激活,通過賄賂當選的省人大代表、收受賄賂者、沒有參與賄選但負有直接領導責任者,都無力抗拒,或主動請辭,或被免職接受調查。區(qū)縣人大(代表)執(zhí)行省、中央的意志與命令,接受涉案人大代表的辭職請求。原來遵行賄選規(guī)則與行為模式的群體,被強大的體制內自上而下的組織力量迅速擊碎、清除。
在啟動過程中,我們看到原衡陽市委、政府領導涉及賄選,對舉報的不理與壓制,湖南省領導最初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40]。只是在賄選信息通過內參、中央巡視組傳達到最高決策者,最高決策者認為事情極為嚴重,威脅到黨的合法性時,才啟動徹底查處的程序。這是一個地方官員基于自身利益或地方利益、最高領導人基于黨和國家長遠利益而采取的不同行動之間的理性選擇與博弈過程。
(二)涉案代表處理的制度程序問題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為,政治制度的功能就在于解決集體行動問題,使行動者通過合作與交換來實現(xiàn)共同目標。以此看來,作為規(guī)范人大代表選舉的制度,選舉法、代表法等法律的功能就是解決選舉過程中集體行動的問題。但法律制度對人大代表選舉的規(guī)定,或者不明顯、不完善,或者這些法律規(guī)定,在調查處理賄選過程中并沒有得到嚴格的遵行。
湖南省十二屆人大常委會根據選舉法第五十五條關于以金錢或者其他財物賄賂代表,妨害代表自由行使選舉權而當選的,其當選無效的規(guī)定,確認由衡陽市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以下56名省十二屆人大代表當選無效[41]。通過賄賂當選的人大代表,其當選無效,有法律依據,但法律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由原選舉單位公告還是由本級人大常委會公告。
對未送錢拉票但工作嚴重失職的5位省人大代表,由湖南省十二屆人大常委會公告其代表資格終止,但代表法第四十九條所規(guī)定的代表資格終止的情形[42]并不包括“工作嚴重失職”:根據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43],對這些代表本可以由達到法定人數(shù)的衡陽市人大代表或常委會啟動罷免程序,但市人大及其常委會已經不能正常履職。對他們的處理陷入一種尷尬狀態(tài):即有法可依,但無執(zhí)行主體,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公告終止這5位人大代表的資格,并無法律依據。同時,在對于3名未收受錢物但工作嚴重失職的市人大代表,卻適用的是辭職程序,由衡陽市有關縣(市、區(qū))人大常委會會議分別決定,接受他們的辭職。相同的問題與對象,卻適用不同的法律制度程序。
對512名[44]受賄的市人大代表,湖南省委紀委成立的專案組啟動的是人大代表辭職程序,即通過自上而下的黨組織壓力或“命令”,迫使涉案市人大代表向原選舉單位辭職,而不是人大系統(tǒng)內部自下而上的罷免程序,即由達到法定人數(shù)的區(qū)縣人大代表罷免所選的市人大代表。這些代表通過法定的辭職程序,分別向選舉其的各區(qū)縣人大常委會提出辭職,并獲得接受。不過,根據法律規(guī)定[45],區(qū)縣這些決議須報送衡陽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備案、公告。然而,這可能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衡陽市人大常委會已經停止運行,這些市人大的辭職程序就不能完成,其資格也就沒有完全終止,那么區(qū)縣人大也就不能重新選舉新的市人大代表,不能重組市人大及其常委會。二是這代表辭職程序的迅速實施,是以黨的系統(tǒng)有效運行為前提的。依據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人大代表可以辭職[46],這是自愿性的,體現(xiàn)的是道德責任上的一種自我反省,而罷免體現(xiàn)的是一種強制性法律追責機制。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受賄代表堅決不辭職,那么其代表資格在法律程序上就沒有終止,仍然有效,原來代表的去職、重新選舉代表、重組人大等程序就難以進行下去[47]。
(三)關于選舉新的省市人大代表,重組市人大及其常委會的問題
由于中國縣級以上的各級人大代表實行間接選舉制度,即下級人大選舉上一級人大代表。對具體選舉人大代表的過程,法律規(guī)定: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行使領導或者主持[48]本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召集本級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等職權。據這些規(guī)定,應該由衡陽市人大常委會主持市轄區(qū)縣人大選舉市人大代表,召集本市人民代表大會。但包括市人大常委會成員在內的幾乎所有代表都參與了賄選,這導致層層間接選舉的鏈條斷裂了。也就是說,由受賄代表組成的衡陽市人大常委會,失去了合法性,不能再主持或領導市轄區(qū)縣人大選舉市人大代表,更不可能由它召集市人大會議,再去補選因賄選被確認為資格無效的省人大代表而空缺出來的名額。
衡陽賄選基本查清后,為盡快重組衡陽市人大,恢復其正常運轉,湖南省人大常委會成立衡陽市第十四屆人大第三次會議籌備組,授予其相當于市人大常委會的部分職權[49]。這種做法當然是權宜之計,從法律程序上來講,非常值得商榷。關鍵的問題是,上一級人大常委會是不是對下一級人大常委會擁有縱向領導權。對此,現(xiàn)有法律無明確規(guī)定,僅有選舉法第八條規(guī)定,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設區(qū)的市、自治州的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指導本行政區(qū)域內縣級以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工作。其他如地方組織法、代表法、監(jiān)督法等法律也沒有賦予省級人大常委會如此大的權力?,F(xiàn)行《湖南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條例》第二章規(guī)定的省人大常務委員會的職權中,并不包括“籌備下級人大會議的權力”,第七章也只規(guī)定了省人大常委會同下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聯(lián)系辦法。與此形成對照的是,現(xiàn)有法律明確規(guī)定,各級人大常委會由同級人大選舉產生,并對之負責。所以,湖南省人大常委會的上述做法,沒有法律依據[50],由它成立的籌備組及其行使的職權與行為,也就沒有合法性[51]。
(四)賄選案與省人大召開的法定代表數(shù)量問題
根據全國和地方各級人大議事規(guī)則的規(guī)定,我國各級人民代表大會會議必須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代表出席,才能舉行。對于湖南省人大召集的條件,《湖南省人民代表大會議事規(guī)則》第十三條規(guī)定:“省人民代表大會會議必須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代表出席,始得舉行?!?014年2月15日上午召開的湖南省十二屆人大三次會議應到代表767人,實到代表有741人。而衡陽賄選涉及的省人大代表有61人(56人賄選,5人工作嚴重失職),不參加會議,并不會使出席省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的代表不足三分之二。上述法律只規(guī)定了一級人大召開所必需實到與應到的代表比例,而沒有考慮到某選區(qū)代表全部不能參加上一級人大會議的情況。因此,在衡陽市人大重組后選出新的省人大代表之前,可以召開省人大會議。如此一來,那么衡陽地區(qū)的利益就沒有被代表的可能了。目前湖南省考慮到了后一種情況,等衡陽市選出新的省人大代表后,才召開省人大會議,并因此推遲了省人大會議的召開。
四、衡陽賄選案的制度主義反思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為政治制度是為了實現(xiàn)設計者的功利目的而被設計出來的,與這種制度起源功利主義視角相適應,政治制度的變遷“似乎是發(fā)生在現(xiàn)在制度在滿足其形成時所能滿足的需求出現(xiàn)了某種‘失敗的時候”[52],或說是當制度功能紊亂或產生次最優(yōu)結果時,制度就會發(fā)生轉型。衡陽賄選案引起了地方政治的紊亂,映射出人大及其所在的政治系統(tǒng)的結構性問題,高層對衡陽賄選案的認識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宣示的高度。盡管如此,它并沒有導致人大代表選舉制度發(fā)生實質性變革,而是回向了強化黨對人大控制的原路。當然,這也是在現(xiàn)有政治結構下快速遏制賄選的一種理性選擇。但這并不能遮蔽賄選問題的實質及其反映的社會變動之后政治系統(tǒng)所遭遇到的結構性問題,更不能成為我們對賄選的反思止步于此的理由。
(一)如何處理黨與人大關系需要從長計議
中國國家建構走的是“以黨建國”的路徑,作為國家建制的一部分,人大制度也是由黨建立起來的。黨建立人大的主要目的在于為黨的執(zhí)政提供程序上的合法性,動員社會支持黨的行動,為黨治國提供信息與建議。黨對各級人大的領導是通過黨對人大的嵌入式領導體制,即在各級人大常委會成立黨組來實現(xiàn)的,人大常委會是以黨組為核心成員構成的。嵌入式體制把黨自上而下的各級常委之間的領導與被領導機關嵌入了原本遵守平等和相對獨立的各級人大,使黨實現(xiàn)了對人大的實際控制與領導,黨的意志可以迅速有效地通過人大變成政策,并賦予其合法性。但這種嵌入體制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即可能造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點在衡陽賄選案中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衡陽人大代表幾乎全部受賄,市人大常委會黨組成員或受賄或瀆職,作為衡陽市黨委領導人大的中間聯(lián)結組織,黨組出現(xiàn)合法性和機構真空,不能正常運轉了。衡陽賄選案導致市級人大及其常委會處于“癱瘓”狀態(tài),反映出了人大制度設計上的缺陷,沒有及時有效地自我修復和糾錯機制,只能靠外部黨委系統(tǒng)來補救。衡陽賄選案只能由省委省紀委成立的專案組來查處。但這樣的調查與處理,實際上更加加強了黨對人大的控制。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2014年1月,市委書記李億龍當選為衡陽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成為湖南14個市州中唯一一個兼任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市委書記。這固然可以穩(wěn)定黨的權力,控制賄選的產生。但從長遠來看,如何使人大制度適應社會經濟利益群體的多元化參政要求,需要從長計議。把作為黨的咨議機構與程序合法性提供者的人大,轉變?yōu)檎嬲拇h民主機構,是進行制度改革,遏制代表賄選,又要激發(fā)人大的民主活力,不得不考慮的核心問題。
(二)人大代表選舉制度本身不完善
衡陽賄選案充分暴露了現(xiàn)有人大選舉制度存在諸多缺陷。
一是現(xiàn)有人大代表選舉制度中,約束賄選的制度極其簡陋。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對選舉人大代表的內部監(jiān)督主體不明確。選舉法第五十六條規(guī)定將這一職權賦予了“主持選舉的機構”,而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主持縣級以上地方人大代表選舉的主體,既包括同級地方人大常委會,又包括大會主席團。第二,上述對選舉人大代表監(jiān)督屬于人大代表內部自我監(jiān)督,是一種軟約束機制。因為無論是人大常委會還是主席團,其絕大部分成員都是同級人大代表,難以進行自我監(jiān)督。衡陽賄選案中,市人大常委會和會議期間的主席團在賄選面前幾乎全軍覆沒,就是證明。第三,在間接選舉人大代表過程中,上述監(jiān)督主體只能監(jiān)督實際的投票過程,難以監(jiān)督投票前的候選人的行為,而賄選大多是發(fā)生在投票之前候選人賄賂行為。選舉法第十條規(guī)定的選舉委員會的職責包括,審查選民資格,受理對于選民名單不同意見的申訴,而沒有規(guī)定“受理對候選人名單不同意見的申訴”,使對最容易成為賄選者的候選人的監(jiān)督出現(xiàn)空缺。第四,選舉法只賦予了“主持選舉的機構”監(jiān)督選舉的權力,而沒有規(guī)定其失職應該承擔的責任,以及追究其責任的法律程序。第五,對當選的人大代表監(jiān)督不健全,代表法只規(guī)定了代表采取多種方式,接受原選區(qū)選民或者原選舉單位的監(jiān)督,而沒有規(guī)定代表不接受監(jiān)督而應該承擔的責任。在選民對代表的罷免程序難以迅速啟動的情況下,上述監(jiān)督往往流于形式。代表法列舉了應該終止代表資格的情形僅有7種,不能涵蓋現(xiàn)實中遇到的應該終止代表資格的復雜情況,也沒有規(guī)定應該由誰采取什么方式和程序,終止其代表資格。第六,選舉法對賄選的事后制裁規(guī)定僅有兩條,以賄賂當選的,其當選無效,并沒有規(guī)定其代表資格是自動失效,還是由原選舉單位或達到一定人數(shù)的選民或代表公告。
二是處理賄選的程序的制度不完備。由于賄選行為一般出現(xiàn)在正式投票選舉代表之前,以在私人之間進行,事前監(jiān)督發(fā)現(xiàn)難度很大。這樣,事后監(jiān)督與處理就成為及時有效補救的必要手段。但現(xiàn)行法律對處理賄選的程序非常殘缺,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現(xiàn)行法律制度設計,沒有考慮到因賄選等因素導致一級人大及其常委會全部停止運行的情況。這一方面使此類案件發(fā)生后,人大系統(tǒng)自身沒有迅速有效的修復與補救機制,整個地方政治系統(tǒng)出現(xiàn)前述各種危機;另一方面也使查處此類案件的主體缺乏合法性,查處過程無法可依。第二,沒有規(guī)定對賄選所涉及的代表,是啟動辭職程序還是啟動罷免程序,或在何種情況下啟動辭職程序,在何種情況下啟動罷免程序。如果對賄選代表啟動辭職程序,而代表不主動提出辭職,應該采取什么法律手段或其他程序,法律沒有規(guī)定。第三,現(xiàn)有法律制度所規(guī)定的啟動罷免程序非常復雜,成本較高。制度設計上,選民或選舉人的選舉權與罷免權嚴重不對等。作為選舉權利的重要保障和選民或代議機關約束當選者的重要手段,選民或選舉人的罷免權也被設置了相對于選舉權高得多的門檻。人大代表被罷免難度遠比其當選的難度要大很多[53]。隱藏在背后的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在選舉人大代表過程中,選民自主聯(lián)名推薦的候選人當選機率很小,相反黨團推薦的候選人則非常容易當選,這樣,正式人大代表基本上從后者中產生;而選民對罷免代表門檻的提高,實際上是在保護黨團提名中產生的代表。這種為保護黨團提名候選人當選為代表的制度設計,為在查處如衡陽賄選這樣涉及幾乎全部代表的案件中,啟動罷免程序設置了非常高的啟動難度與運行成本。第四,如衡陽這類幾乎全部人大代表及其常委會成員都涉賄的案件,引發(fā)的人大機構及其履職合法性問題,法律沒有明顯規(guī)定。主要是對涉賄代表的資格,是適用公告終止程序還是自動無效程序?其資格的終止或無效是自其受賄之日起,還是自公告之日起呢?無論適用哪種程序,由于是幾乎全部代表涉賄,在自涉賄之日起到失去代表資格之日止的這段時間內,他們組成的人大及其常委會的履職行動都面臨著合法性危機。當然,沒有前述的考慮,現(xiàn)行法律也就沒有規(guī)定如何應對補救這種全整性危機的規(guī)定程序。
(三)監(jiān)督選舉與查處賄選過程中的非程序化
除了因上述約束和查處賄選人大代表制度不完善而造成的無法可依的情況,在監(jiān)督選舉人大代表和處理賄選案過程中,現(xiàn)有的約束制度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如果現(xiàn)有約束賄選的制度能被有效實施,也不會發(fā)生如此嚴重的賄選事件。從理性選擇理論的角度看,約束賄選的制度之所以沒有得到有效實施,是沒有利益相關者為之提供主體支撐,而之所以沒有行動者遵行、支持這些制度,又是因為這些制度體現(xiàn)的是一種非私人利益,遵守這些制度不能為行動者提供可預知的直接利益,行動者也就沒有遵行約束賄選制度的正向利益激勵和負向懲罰約束。也就是說,遵行這些制度給他們帶不來可看到的利益,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政治仕途上的,相反違反這些制度,卻能給他們帶來相當可觀的看得見的物質利益,而且被發(fā)現(xiàn)和處罰的概率非常低[54]。如果衡陽賄選案參與者預期到會因參與賄選而被追責任,影響甚至是結束其仕途,失去自由,承擔刑事責任,那么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選擇參與賄選的。
如前所述,對衡陽賄選案的調查,不是由省人大常委會獨立地按照法律程序啟動對涉案者的調查與罷免程序,而是由省委紀委主持,其調查過程基本上是法外運行的。從黨與人大之間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的角度講,由省委省紀委主持調查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是有其他更加符合法律規(guī)范的可行路徑的。憲法、地方組織法規(guī)定,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在本行政區(qū)域內,保證憲法、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上級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決議的遵守和執(zhí)行[55]??h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委會可以組織關于特定問題的調查委員會。據此,省人大常委會可以啟動特定問題調查權,成立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調查衡陽賄選案[56]。在現(xiàn)有法律制度框架下,最符合法律的可行路徑是,根據選舉法第八條、第三十七條,地方組織法第十一條之規(guī)定,由五分之一以上的各區(qū)縣人大代表提議,臨時召集本級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由區(qū)縣人大會議主席團主持,選舉出市人大代表,再由市人大五分之一以上代表提議,臨時召集市人大會議,選舉市人大常委會,由其接受失職省人大代表辭職,或由達到法定人數(shù)的市人大代表提起對他們的罷免案,罷免其職務,然后選舉空缺的省人大代表。最后,由新選代表組成的衡陽市人大及其常委會對原人大及其常委會的決定事項進行復核確認。也可以根據地方組織法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57],省級人大常委會可撤銷衡陽人大常委會2013年作出的不適當或不合法的決議,交由新一屆人大常委會重新決議。
五、結語
在筆者看來,衡陽賄選案的挑戰(zhàn)不僅在于它違反了現(xiàn)有的制度與法律,更在于它反襯出了現(xiàn)有人大代表選舉與相關制度有漏洞。而如何改革人大選舉制度,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執(zhí)政者對人大選舉及其相關制度持何種理念。正如諾斯所說,“一個社會中的某些成員可能會看到問題的‘真實性質,但是卻無法改變制度。因此,必須使那些能夠作出政治決策的人也具有這種想法;然而,政體能否將這種人‘安置到決策制定的位置上并不是不言而喻的。”[58]就目前的情況看,盡管官方媒體宣示“要深入剖析問題的根源,探究治本之策,從中找出制度上、工作中存在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和漏洞,采取切實措施加以改進,從源頭上加以封堵”[59],對于什么是治本之策,什么是切實的措施,對待選舉特別是競爭性選舉及其與賄選關系的不同理解與理念,會導致差異巨大甚至是相反的改革。從衡陽賄選案后重選代表與重建人大的實際情況來看[60],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執(zhí)政者有對人大代表選舉及其相關制度進行實質改革的動向。自2000年山西河津123名人大代表受賄案、2003年云南梁河縣103名人大代表受賄案以來,直到衡陽賄選案被查出,已經有十多年之久,但由這些類似案件帶來的地方政治的全整性危機,至今沒有引起實質性反思,補救措施仍然是收緊對人大選舉的控制,而不是向公開性競爭選舉方面改革,以容納疏導社會群體通過制度化渠道表達和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要求。這說明社會關于人大選舉制度改革的知識,還很難上升為國家知識,而執(zhí)政者或許是出于路徑依賴(主要包括利益依賴、觀念依賴、行動結構依賴),還缺乏深入反思與改革的能力與動力,人大選舉及其配套制度的實質性改革還是來路遙遙。
注釋:
[1]賄選,俗稱“買票”(vote buying),指候選人給予投票人一定的金錢或其他形式的物質利益以換取其選票支持的行為。2012年12月28日至2013年1月3日,湖南省衡陽市召開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共有527名市人大代表出席會議(2人因故未能出席)。在差額選舉湖南省人大代表(93選76)的過程中,共有56名當選的省人大代表存在送錢拉票行為,有518名衡陽市人大代表和68名大會工作人員收受錢物,涉案金額人民幣1.1億余元。
[2]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What Study Vote Buying?”Elections for Sale: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Vote Buying. Edited by. 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 Boulder and London: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7, p. p.1, p.16.
[3]Robert E. Goodin, edit.,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138.,1142.
[4]Robert E. Goodin, edit.,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146.
[5]Robert E. Goodin, edit.,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142.
[6]Lina Eriksson,Rational Choice Theory: Potential and Limits, Palgarve Macmillan, 2011, p.17.
[7]Robert H. Bates, Contra Contractarianism: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New Institutionalism,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No. 16,1988,p.393.
[8]B.Guy Peters,Institutional Theory in Political Science: The New Institutionalism, Third Edition, New York: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2, p.49.
[9]B.Guy Peters,Institutional Theory in Political Science: The New Institutionalism, Third Edition, New York: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2, p.50.
[10]芭芭拉·格迪斯:《范式與沙堡:比較政治中的理論構建和研究設計》,陳子恪、劉驥等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頁。
[11]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 “Lessons Learned”, Elections for Sale: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Vote Buying. Edited by. 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 Boulder and London: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7, p. 196.
[12]在93名省人大代表候選人中,除去的20名為組織安排的候選人(他們基本上不需要參與賄選)外,從剩余的73人中差額選出56名省人大代表,17名候選人會落選。被差額掉的17名候選人是否存在賄選行為,不得而知。
[13]衡陽屬經濟不發(fā)達地區(qū),各單位經費捉襟見肘,投資環(huán)境不好,長期流傳“開門招商,關門打狗”的說法,私企業(yè)主如果有人大代表的光環(huán),職能部門就會投鼠忌器。馮銘:《衡陽人大案1.1億的內幕》,載《廉政瞭望》2014年第1期。2008年的報道中,參加衡陽市祁東縣人大代表選舉的企業(yè)主說參選的目的就是為了生意:“企業(yè)要做大做強,如果我當了人大代表,可以融資,在納稅之類的事情上也有很多好處,工商、公安就不敢隨便找我們了。”黃志杰:《衡陽私企老板賄選人大代表始末》,載《瞭望東方周刊》2008年第4期。
[14]如有學者在衡陽調查得知,在企業(yè)主代表中,包二奶、超生的現(xiàn)象比較多,計生人員在對其進行象征性的罰款時,還得賠小心。也有企業(yè)主代表染上黃、賭、毒惡習,但依據代表法非經該本級人大常委會許可,不受逮捕或刑事審判。而且代表層級越高,辦案難度越大。參見馮銘:《衡陽人大案1.1億的內幕》,載《廉政瞭望》2014年第1期。
[15]這樣的案例并不鮮見,據報道,“2002年10月份,企業(yè)家何幫喜對任巢湖市委書記表達了自己想擴大企業(yè)知名度,請周幫忙給我爭取一個全國人大代表名額。通過周光全的提議,巢湖市人大把何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候選人,上報到省里,但沒被選取上。但何最后在2003年6月,被選為省十屆人大代表?!?歐陽艷琴:《安徽2名企業(yè)主行賄敗露 1年后仍為全國人大代表》,載《中國經濟時報》2011年3月1日。
[16]李克誠:《民營企業(yè)家“賄選”反思》,載《南風窗》2013年第5期。
[17]《從衡陽賄選案看中國選舉存在的問題和改革方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gyj/gmht/article_2014041
1104198.html.
[18]F.C.Schaffer(Ed.),Elections for sale: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Vote Buying, Boulder, CO: Lynne Rienner Publisher,2007,p.198.
[19][22]黃志杰:《衡陽私企老板賄選人大代表始末》,載《瞭望東方周刊》2008年第4期。
[20]李克誠:《民營企業(yè)家“賄選”反思》,載《南風窗》2013年第5期;海鵬飛:《黃玉彪舉報賄選這一年》,載《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2期。
[21][32]馮銘:《衡陽人大案1.1億的內幕》,載《廉政瞭望》 2014年第1期。
[23]選舉法第四十六條規(guī)定,全國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受選民和原選舉單位的監(jiān)督。選民或者選舉單位都有權罷免自己選出的代表。
[24]選舉法第八條、第三十七條,地方組織法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各級地方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領導或主持本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在選舉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時,由各該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主持。
[25]《從衡陽賄選案看中國選舉存在的問題和改革方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gyj/gmht/article_2014041
1104198.html.
[26]如衡陽賄選案中,時任衡陽市委書記童名謙一身多任,市人大換屆領導小組組長,又是省人大代表候選人、市十四屆人大一次會議主席團主席、市人大代表。
[27]在人大換屆選舉中,由原來的上一級人大及其常委會領導和監(jiān)督下一級人大選舉新的上一級人大代表的工作,是不是具有正當性,有學者提出質疑。
[28]Lina Eriksson,Rational Choice Theory:Potential and Limits, Palgarve Macmillan, 2011, p.142.
[29]B.Guy Peters, Institutional Theory in Political Science: The New Institutionalism, Third Edition, New York: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2, p.49.
[30]《湖南自曝賄選商人:我就是要揭開賄選潛規(guī)則》,載《南方都市報》2013年1月30日。
[31]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What Study Vote Buying?”Elections for Sale: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Vote Buying. Ed. 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 Boulder and London: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7p. p.9.
[33]相似的過半數(shù)人大代表涉賄案例還有2000年山西運城市河津市選舉運城市第一屆人大代表時,多名候選人向河津市人大代表行賄,后查實的有123名代表受賄;運城市推薦的6名候選人中有4人落選,而“十人聯(lián)名”產生的12名候選人中有11人當選。2003年云南德宏梁河縣尹黎明、翟東旭二人通過賄賂當上副縣長,該縣153名人大代表中,有73名接受了尹的賄賂,30余名接受了翟的賄賂。資料來源:《山西省運城"賄選案"責任人受查處》,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china/20011019/924484A.htm, 《云南梁河縣三分之二人大代表卷入賄選案 5000元買了個副縣長》,載《山東人大工作》 2006年第11期。
[34]如果大規(guī)模賄選人大代表在空間上得以擴展,還可能引發(fā)省級政治的合法性危機。目前“湖南除衡陽市外,邵陽市、長沙和湘潭等賄選人大代表的情況也比較嚴重,長沙那邊官方初步調查,有行賄行為的省人大代表15名”。沈澤瑋:《衡陽重選轉向暗箱操縱?》,載《聯(lián)合早報》2014年2月4日。
[35]《湖南媒體披露衡陽賄選案調查經過》,載《瀟湘晨報》2013年12月29日。
[36]鄭永年、黎良福:《SARS與中國政治制度的危機管理》,載《遠景基金會季刊》2004年第4期。
[37]從2013年2月開始,就有群眾陸續(xù)向中央有關部門、省委及相關部門舉報,引起了省委的高度重視。省委隨即要求省紀委調查,經初步調查,獲取了部分市人大代表在市人大會議期間收受省人大代表候選人送錢送物的情況和證據。4月上旬,湖南省委聽取了案件初步調查情況匯報,省委成立了由省委主要領導任組長的衡陽破壞選舉案調查處理工作領導小組,省紀委成立了專案組。6月中旬,專案組赴衡陽市開展全面調查,獲取了大量書證、物證,基本查清了案件事實……涉案錢物已退繳到位?!逗厦襟w披露衡陽賄選案調查經過》,載《瀟湘晨報》2013年12月29日。
[38]根據《中國共產黨黨內監(jiān)督條例(試行)》第二十九條規(guī)定,“巡視組不處理巡視地方的具體問題”,只負責收集相關信息和線索。不過,十八大以后,中央巡視組出巡時內部規(guī)定,巡視組必須查出線索,否則中央紀委會追查巡視組的責任。
[39]不過,被多家媒體曝光的邵陽大規(guī)模賄選事件,目前還沒有嚴格查處。
[40]其實對上一屆2007年底2008年初的市人大代表選舉的賄選,當時媒體上已經報道了很多衡陽賄選的事,當時都報道出來了,但內部也沒有處理。
[41]《湖南省第十二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告》(第13號) 2013年12月28日。
[42]代表法第四十九條規(guī)定,代表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其代表資格終止:(一)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遷出或者調離本行政區(qū)域的;(二)辭職被接受的;(三)未經批準兩次不出席本級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的;(四)被罷免的;(五)喪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六)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七)喪失行為能力的。
[43]憲法第一百零二條、一百零四條,地方組織法第三十八條、第四十四條第十三款,代表法第四十七條,選舉法第四十六條、四十八條等條款的規(guī)定,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單位和選民有權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隨時罷免自己選出的代表??h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舉行會議的時候,主席團或者十分之一以上代表聯(lián)名,可以提出對由該級人民代表大會選出的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罷免案。閉會期間,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主任會議或者常務委員會五分之一以上組成人員聯(lián)名,可以向常務委員會提出對由該級人民代表大會選出的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罷免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上述法律中,選舉法第四十八條對地方人大常委會罷免的代表沒有數(shù)量上的限制。而憲法、地方組織法和代表法都規(guī)定,地方人大常委會僅有權罷免“個別”代表。
[44]受賄市人大代表共518名,其中有6人(包括衡陽原市委副書記、衡陽市人民政府市長、黨組書記,現(xiàn)任懷化市委書記的張自銀;衡陽原市委副書記、現(xiàn)任永州市長的嚴志輝;衡陽市南岳區(qū)委原委員、常委,現(xiàn)任長沙市岳麓區(qū)人民武裝部政委的龍宇游等人)在調查期間調離了衡陽,代表資格自動終止,但仍需要追究其責任。
[45]選舉法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設區(qū)的市、自治州的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可以向選舉他的人民代表大會的常務委員會書面提出辭職。常務委員會接受辭職,須經常務委員會組成人員的過半數(shù)通過。接受辭職的決議,須報送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備案、公告。
[46]選舉法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間接選舉的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可以向選舉他的人民代表大會的常務委員會書面提出辭職。
[47]對于受賄的衡陽市人大代表,可以由區(qū)縣人大啟動強制性罷免程序,罷免的決議,須報送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備案、公告。當然,與前述辭職程序一樣,因衡陽市人大常委會已經停止運行,這些區(qū)縣市人大的罷免程序就不能完成,其資格也就沒有完全終止,那么區(qū)縣人大也就不能重新選舉新的市人大代表,不能重組市人大及其常委會。這需要改革現(xiàn)有制度安排來解決以后產生的類似問題。
[48]選舉法第八條用的是“主持”,地方組織法第四十四條用的是“領導或者主持”,“主持”還是“領導”的含義差異巨大,法條用語不規(guī)范,不但有損于法律統(tǒng)一性和嚴肅性,而且極易導致現(xiàn)實選舉工作的混亂。更容易引起歧義與實際中矛盾的是,選舉法第三十七條又規(guī)定“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在選舉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時,由各該級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主持”。比如,市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省人大代表時,是不是屬于“省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的范圍呢,如果屬于,它應該由省人大常委會主持,還是市人大會議召開時的主席團主持?
[49]這些職權主要包括:籌備衡陽市十四屆人大三次會議的有關事宜,接受由衡陽市選出的部分省人大代表辭職并報省人大常委會備案、公告,接受衡陽市所屬縣、不設區(qū)的市、市轄區(qū)人大常委會報送的代表資格終止的報告并公告,召集衡陽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I備組下設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負責審查補選衡陽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是否符合法律規(guī)定等相關工作?!逗鲜∪嗣翊泶髸瘴瘑T會關于成立衡陽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籌備組的決定》(2013年12月28日湖南省第十二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載《湖南日報》2013年12月29日。
[50]蔡定劍認為:“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地位是平等的,都是國家權力機關。只不過各自行使權力的層次范圍不同。”“都代表所屬區(qū)域范圍內人民的意志,對人民負責,受人民監(jiān)督??梢姡嗣翊泶髸舷录壷g沒有領導關系。” 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58~259頁。實際上,全國人大常委會對省級人大常委會可以概括為三個關系:一是法律上的監(jiān)督關系;二是選舉上的指導關系;三是工作上的聯(lián)系關系。退一步講,即使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對衡陽市人大常委會之間是領導與被領導關系,那么前者就應該對后者的失職甚至是犯罪行為承擔相應的領導責任,而不是授權組織重建下級人大。
[51]據筆者統(tǒng)計,籌備組成員共13人,以現(xiàn)任衡陽市委常委為核心成員,后來經市人大第十四屆三次會議選舉產生的新一屆人大常委會主任、副主任共9人,其中7名來自籌備組。這等于是選定人大常委會成員,再召集人大會議,選自己做人大代表與常委會成員。
[52]Andre Lecours, New Institutionalism:Issues and Questions,in Andre Lecours, Institutionalism Theory and Analysis,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5.p,12.
[53]對罷免間接選舉的人大代表,選舉法規(guī)定:縣級以上人大舉行會議的時候,主席團或者十分之一以上代表聯(lián)名,可以提出對由該級人大選出的上一級代表的罷免案。閉會期間,縣級以上人大會常委會主任會議或者常委會五分之一以上組成人員聯(lián)名,可以向常務委員會提出對由該級人民代表大會選出的上一級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罷免案??h級以上人大開會與閉會期間,對代表罷免案的提出的人數(shù),在多數(shù)情況下會高于其當選時“代表十人聯(lián)名”的最低限度。例如,全國人大代表由省級人大代表選出,如果省級人大代表想要罷免全國人大代表,那么在會議期間或由主席團提議,或由與會代表的十分之一(寧夏第十二屆人大代表421名,十分之一約為42名;四川十二屆人大代表894名,十分之一約為89名)以上代表聯(lián)名提出;閉會期間則由省人大常委會主任會議或常委會五分之一以上組成人員聯(lián)名提出,而各省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少則40多人(如寧夏,五分之一約為8人),多則80多人(如四川,五分之一約為16人)。罷免案提出后,須經各該級人民代表大會過半數(shù)的代表通過;在代表大會閉會期間,須經常務委員會組成人員的過半數(shù)通過。
[54]例如,賄選人大代表在衡陽、邵陽等地盛行多年(如2008年的報道)而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查處,2013年對衡陽賄選案的查處也是在中央核心決策者嚴厲批示下,才得以較為徹底的查處。
[55]《湖南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條例》第三條也規(guī)定,省人大常務委員會全面行使憲法和法律賦予的職權,保證憲法、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和省人民代表大會的決議、決定在湖南省的遵守和執(zhí)行。
[56]地方組織法第三十一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可以組織關于特定問題的調查委員會。主席團或者十分之一以上代表書面聯(lián)名,可以向本級人民代表大會提議組織關于特定問題的調查委員會,由主席團提請全體會議決定。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主任會議或者五分之一以上的常務委員會組成人員書面聯(lián)名,可以向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議組織關于特定問題的調查委員會,由全體會議決定。調查委員會應當向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出調查報告。常務委員會根據調查委員會的報告,可以作出相應的決議。
[57]地方組織法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的十四項職權中,上一級人大有權“撤銷下一級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的不適當?shù)臎Q議”。
[58] 【美】道格拉斯·諾思:《理解經濟變遷過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1頁。
[59]《堅決維護黨紀國法的尊嚴和權威》,載《湖南日報》2013年12月29日。
[60]2014年1月,衡陽人大選出的新的人大常委會主任由市委書記李億龍兼任,成為湖南14個市州中唯一一個兼任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市委書記,這明顯是繼續(xù)強化黨委對人大的領導與控制。衡陽市人大代表的重新選舉與人大重建的過程,都是在省委領導下,市委主要成員組成的籌備組的控制之下進行的。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編譯局世界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