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英杰

我們的時代，教育的理想和激情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隨著教育場域里不道德甚至惡性事件的頻發(fā)，社會正在拷問教育的本質和良知。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給了我們反思教育提供了理論契機。

作為教育者，我們需要認真地追問和謹慎地思考：我們?nèi)祟悶楹涡枰逃渴裁磳τ谝粋€受教育者才是最重要的？作為教師，最崇高的教育使命到底是什么？如果想達到教育的目標和實現(xiàn)教育的理想，我們需要采取怎樣合理的教育方式？這些問題最后可以歸結到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

一、好的教育是理性的愛、尊重與寬容

愛是教育的源泉，但如何愛學生卻是一門學問。教師的愛是理性的愛，人是它的受體。學生首先是人，所以，關愛學生的第一義要始終銘記：處于求學中的學生不可能永遠是學生，他具有人的所有基本屬性，這些屬性需要我們善加引導、愛護和尊重。如果一個教師的眼里只有被打上了標準化模具色彩的學生，他的教育就已經(jīng)走在了失敗的路上。學生是現(xiàn)實的、具有人之喜怒哀樂懼等諸多復雜情感的人，高興時會內(nèi)心充滿喜悅，快樂時會笑，生氣時會發(fā)怒，挫折時會情緒沮喪，遇到威脅時比成人更容易懼怕。

曾幾何時，我們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學生像一個容器具有知識接受的無限可塑性，只要接受知識就會自覺地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和情緒，主動去除消極情緒。我們把他們簡化為被動接受知識的學習者，忘記了知識是需要人主動選擇建構的。有愛才會學，有興趣才會對其專注?，F(xiàn)實的人永遠大于理論，在人面前，教育理論是遠遠不夠的。在教師的眼里，只應有個體存在的具體的人，而不是群體存在的抽象的學生。無論多么富有理想和充滿激情的教育改革，只要背離了尊重人和關愛人，注定不會成功。

有了愛，就會有寬容。人是非常復雜的，即使在科學如此發(fā)達的今天，我們還是對人性的秘密知之甚少。社會情境千變?nèi)f化，造就了各個不同的、具有個性色彩的人。

教師要學會寬容。學生既然首先是人，他就與普通人一樣會犯錯誤。加之經(jīng)驗不足，心智尚不成熟，學生比成人更容易犯錯誤。切忌把學生看作純潔的圣賢。把學生看得真實一些，教育就會因留有余地而變得真誠。我們不要對學生的所謂錯誤耿耿于懷，犯錯誤是他們這個年齡的權利，正是通過錯誤他們才學會辨別是非善惡、真假美丑，并在體驗中做出正確選擇。錯誤是成長的階梯，寬容錯誤就是寬容成長。寬容需要寬容來滋養(yǎng)，愛需要在愛中生成。給學生一份寬容，讓他們在實驗和探究中成長，是未來文明社會繁榮發(fā)展的福祉所在。今天的學生是明天社會的主人，當我們老了，如果我們期望學生像人一樣尊重我們，就必須在學生時代像人一樣尊重他們。畢竟，上行下效是教育的基本要義。

二、好的教育是一場知識、身體與心靈的相遇

長期以來，教育把習得知識當作唯一目的，灌輸和反復訓練大行其道。面對人類巨大的知識寶庫，個體的生命是如此短暫?！拔嵘灿醒?，而知也無涯。”青春在灌輸中凋謝，激情在重復中消磨，生活由青色轉為灰色。學生無意間竟成了知識的奴隸，創(chuàng)造已然成為幻影，更遑論如何做人。

現(xiàn)代教育忘記了知識只是人性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的工具，個體心靈的發(fā)展才是它的目的。它妄圖給予學生所需要的一切知識，卻沒給他們?nèi)绾巫鋈肆粝律煺沟目臻g，也沒有給其一個體驗自己真實心靈成長的機會。語言、歷史、科學、藝術、道德，等等，一切都被知識化了。結果學生習得了一堆抽象的空白概念，這些“死”的概念既然與其生命體驗和生活經(jīng)歷無關，自然也就與他們的心靈成長無關。

教育不是坐在教室里挖掘教材上的知識，而是努力發(fā)現(xiàn)學生心靈里善的胚芽，為其培植肥沃的生活土壤，注入陽光、水分、氧氣，使它們破土發(fā)芽、茁壯成長。一位真正的教育者，需要牢記教育的人性本質，自覺用善的教育純化各種極端物質和功利性的因素，學會傾聽學生的心聲，進入學生的心靈世界，關注他們內(nèi)在的真實情感，與其喜怒哀樂懼同頻共振。唯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理解他們，進而采取行之有效的方法引導和教育他們，使他們那顆晶瑩剔透的心發(fā)出燦爛的光輝。

現(xiàn)代知識教育有兩個“迷夢”：一是認為只要嚴格限制學生的身體就會提高學生的成績。二是認為知識可以自覺地美化行為，只要學生掌握了足夠的知識，就一定會做出美且善的行為。在這兩個“迷夢”的主導下，現(xiàn)代教育從限制學生身體開始，不顧學生內(nèi)心的感受，把學生限制在狹小的教室里，對其進行知識的灌輸。如今這兩個教育迷夢已經(jīng)被陷入困境的教育實踐戳穿了。

真正的教育是身體、精神和生命三者相統(tǒng)一的教育。旨在為學生建造一個客觀知識體系的片面教育既不會觸及學生的心靈，又限制了身體，很可能會在實踐中帶來受教育者心理的緊張和壓抑，造成其身體行為的變態(tài)。再則，善的行為從根本上是一種道德實踐活動，離開了現(xiàn)實發(fā)生的生命實踐，道德就會淪為道德知識的說教。分數(shù)至上的現(xiàn)代知識教育是一種異化的教育，既異化了它的學生和教師，也異化了現(xiàn)代生活。而且，師生之間的異化作用在應試的強化下持續(xù)增強，直至矛盾激化。

好的教育是要使得學生的身體和心靈在教育的生活實踐中借由知識的媒介獲得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在生活實踐中陶冶他們的心靈、發(fā)展他們的智能，美化他們的身體。一如陶行知所說：“真正的教育要解放學生的眼睛、雙手、頭腦、嘴巴、時間和空間，使他們能夠自由地創(chuàng)造，自由地生活?！痹诂F(xiàn)代民主社會，一切把學生身心分開，把知識和生活分開的教育都是不道德的，也是從根本上違背人性的。

三、好的教育是一場真誠的對話

師生之間的根本關系不是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無論你的管理多么的科學。在教育實踐中，嚴格管理更是需要加以多重條件的限制。嚴師出高徒，是有界限的。這句需要限制的話在實踐中誤導了我們多少的老師和學生，還有家長。當然，如果嚴格是對知識的尊重，是對人性不加簡化的堅持，是對知識邏輯和學術尊嚴的呵護，它就具有合法性和合理性。

正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指出的，教育已成為我們最后也是最好的救贖工具之一。如果教育成了純粹的“管理學”而服務于分數(shù)主導的考試，教育就從根本上毀壞了，我們到哪里去尋求生命存在的意義和美化生活的希望？如果教育異化和墮落了，我們又到哪里去尋找感召成為真正的人的永恒力量呢？好的教育一定會提供一個場所，為人撐開無限和永恒的美好愿景，讓個體在命運之思中自由徜徉，涵泳他那顆植有真善美之胚芽的心靈。

真正的教育是“養(yǎng)心”的教育，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我——你之間的對話是它的有效形式。對話不是一種說辭，而是一種實踐和教育方式。在對話里，每個人都受到真誠的邀請，在心靈的交流和碰撞中尋求重疊共識與合理性差異，并在此基礎上，拓展生命發(fā)展的可能性邊界。在對話里，生命是平等、異質、個性和富有詩意的。心靈之間的“遭遇”充滿著偶然的驚喜，又好似有著必然的規(guī)則。所謂偶然，心與心的碰撞具有不可計劃性和多種可能性；所謂必然，無論怎樣的偶然，人皆具有心靈、理性、道德和身體的共同性，人之全面發(fā)展必然是這些特性的共同進化。偶然表示個體的創(chuàng)造是個性的，如數(shù)學家丘成桐所說，“創(chuàng)新的前沿必須有個人的風格”；必然則意味著每一次創(chuàng)造都是所有生命力量的共同升華和展現(xiàn)，離開了整體的精神生態(tài)，創(chuàng)新是不可想象的。知識的高度未必有心靈的高度，心靈的高度卻一定包容了知識的高度。

在電影《美麗心靈》里數(shù)學家納什站在諾貝爾領獎臺上說，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從正常到非正常，他探索著數(shù)學的方程式，可是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最重要最難解的方程式是愛的方程式，愛具有無限的包容性和拯救意義，數(shù)學方程式只不過是心靈探索的工具之一，是愛給了他無限探索的力量和勇氣。成為數(shù)學方程式的奴隸，只會葬送掉生命的豐富性，甚至陷入變態(tài)生活的絕望深淵。只有愛的教育，才會使我們的心靈重歸人性真理的大道。

四、好的教育是一次美的成人歷程

每一個人的生命需要誕生兩次，才能成為真正的人。一次是生物生命的孕育和誕生；另一次是美的生命的陶冶和生長。我們的生命是偉大的母親賜予我們的。在這第一次的誕生中，蘊含著生命機體的自然之美?！叭俗顬樘煜沦F”，身體的誕生原本就是生命之美的表達，是人之生命活力的澄明。對于生命機體之美，任何天才的藝術家都無法用畫筆來進行完美的描摹和表達。藝術家們所能做到的就是盡量去體驗這一機體之美本身，對其加以不同程度的表達和羨慕，如斷臂的維納斯，微笑的蒙娜麗莎，等等。但是對于一個真正的人來說，僅僅生命機體還遠遠不夠，它還必須有另外一次誕生，才會不斷地趨于生命的完美和至善。它就是通過教育，尤其是藝術的教育，讓生命在美的藝術中誕生。

馬克思說過，人之所以不同于動物，是因為人可以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塑造自身和改造世界。人的這種美的實踐改造活動能力，恰是通過教育實踐形成的。如果說美是人的基本屬性之一，那么美的境界就是教育的最高追求。在審美教育中，受教育者可以借由精神的無限自由超越物質的桎梏和個體的渺小，以及自我的有限性，進入天人合一、萬物一體共在的唯美境地，體驗自然的神奇、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情趣，把自我之“充分、自由和全面的發(fā)展”植根于美的精神家園。

問題在于，我們的教育在應試教育的驅動下，把藝術或者美的教育僅僅看作是學生的一種特長，作為增加升學的籌碼。這種功利主義的美育觀把美進行了支離破碎的分析，沉迷于美的知識和技術的傳授，忽視了學生對美的需要以及在此基礎上接受美的教育權利，也把美僅僅等同于心的體驗，與身體對立起來。生活的經(jīng)驗，尤其是病中的經(jīng)歷使我們體驗到，身體不是心靈的寓所，也不是我們認知和行為的工具，身體就是我們自己。離開了身體，我們什么也不是。健全的精神和健全的體魄是合而為一的，正是身體和精神不分彼此的相互融合，才成就了不同的“我”以及建立在這一基礎上的“我們”。身體的丑化會產(chǎn)生精神的變態(tài)，精神的畸變也會慢慢地使身體扭曲和變形。所以，對生命機體之美化和謳歌，也就是在頌揚我們的精神。

惠特曼在詩中這樣寫道：“我歌唱從頭到腳的生理結構/我說不單外貌和腦子，整個形體更值得歌吟?！睘榇耍覀冃枰獡P起教育的理想之帆，讓教育回歸美本身，成為一次飽含激情的美的歷程，把美的意識貫穿在整個教育教學實踐過程中，彰顯學科美的迷人魅力，進而把教育之美潛移默化為學生的生存之美，使學生在生命之美的愉悅中學會享受詩意的人生。

作者單位：內(nèi)江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