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師宴那天,也許是老師同學們都喝了一點酒,也許是因為覺得有些話再不說便沒有機會,于是一片喧囂起伏。其間,語文老師拍了我的肩膀說:“你走以后我真的會想念你?!?/p>
那一剎那我?guī)缀跏дZ。
想起高考出成績的中午,她第一個打電話來問我考得怎樣。那時我哭得無法說話只能掛了電話,在短信里勉強告訴她成績。她問我是否在哭,我倔強地說沒有。放下電話之后突然感到,這全是報應。
她高二才帶我們班,而其他老師已經(jīng)有了一年的深厚感情,她的出現(xiàn)甚至伴隨著一片反感。之前的語文老師美麗知性,相比之下新老師不免黯然失色。身為語文課代表的我因為和前任老師非常要好,尤其不能接受。而她上課時笑料百出——板書出現(xiàn)奇怪的錯別字,引用課外古詩詞說出上句無法接下去最后總需要我來圓場。因此,她的接受度的確不高。
我在那時是最不喜歡她的一個。每每覺得語文老師哪怕沒有才高八斗也應博學多才,不能口吐蓮花至少也該妙語連珠。然而她的課實在沒有吸引力,況且理科班的語文課一向受到歧視。后來我開始在語文課做理科練習,只在偶爾冷場而我恰好抬起頭的時候回答她的一兩個問題。
離高考時日不多的時候,利用放學與晚自習的一點點時間和朋友談天成為慣例。一次和一個一向玩世不恭的朋友坐在一起說起當天的語文課,忍不住抱怨道:“那個老師上課真的不怎么樣?!睕]料他說:“如果被她聽到一定傷心死了,她那么喜歡你。”那語氣究竟是一貫的隨意或是少有的認真已經(jīng)無法記清,只知道一瞬間有種莫名其妙的愧疚。
想來應該是知道的,我一向不是會掩藏情緒的人。喜歡或討厭都擺在臉上,就算是對老師也從未有過掩飾。而上課做其他作業(yè)的情況也未必真的看不見……
那種愧疚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段時間,高三的最后一個月我依舊我行我素不聽語文課而她依舊假裝不知道,最后的那場考試即使理綜和數(shù)學考得一塌糊涂語文也還是保持了一貫水準。謝師宴那天她提前回家,臨走之前突然對我說:“謝謝你?!敝笫且粋€簡單的擁抱。她走后,我突然覺得很多東西我真的失去了。
那天班主任沒有去。
每個老師都在問班主任為什么沒有來,沒有人敢說發(fā)生了什么。
最后一周的內(nèi)容就是留校自習,也許是臨別在即或是覺得死前多少要狂歡一下,班上吵鬧得驚人而且完全維持不住秩序。接連氣走了幾位監(jiān)堂老師之后,他發(fā)了三年以來最大的一次火并且?guī)缀跏菆髲托缘卣f:“你們別再指望高考完見到我了。”接著他甩手即走留下一班人面面相覷。我一直以為他在開玩笑,直到去辦公室勸他消氣的班長被罵回來無奈地對我說:“這回他真生氣了。他說這個班上只有你跟我有點良心,要不你去勸勸?”
出乎意料的說法。其實對我們來說,這個不過比大部分人年長十歲左右的班主任更多的像哥哥而不是老師。私底下不少人都跟他關系極好,會跟男生討論球賽,甚至會聽女生倒早戀的苦水。大家都會跟他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就連我們對他的稱呼,也幾乎沒人叫老師而是用哥哥取代。有一段時間里很多人說我和他關系很好。然而絕非一開始便是如此。
到最后化學成為我最拿手的理科科目未必出于偶然。高一的第一次化學小測還如在昨日,十分只得了兩分。那天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見他,忘記問了一個怎樣的問題,他的回答言猶在耳:“像你這樣的人回家肯定不會讀書啦。”在當時對我而言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那之后開始發(fā)憤圖強每天做厚厚的練習,紅筆藍筆寫滿一大本參考書。分科時猶豫不定,向他詢問。他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你當然讀理科?!薄澳惝敃r不是覺得我不會讀書嗎?”“怎么可能,我有說過?我為什么記得你成績一直很好?”
突然很懊惱,好像辛辛苦苦的努力都沒有依據(jù)。然而他看著我嘻嘻哈哈的笑臉好像又理所當然地洞悉一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也許是因為成績已經(jīng)突飛猛進到全班前幾。他仍然毫不客氣地批評我的粗心失分絕少表揚我,每次問他問題都要習慣性地用“這你都不會”來開頭,即使是奧賽題也如此。然而幾乎每個人都會說:“班主任真的很喜歡你?!?/p>
但是其實知道為什么。
他就像是個小孩子一樣會把情緒寫在臉上完全沒有顧忌,除他之外再也不能想象哪個老師會和學生當面慪氣到說出“再也不會管你們”卻又在辦公室里念念叨叨孩子們太不懂事。相比之下同樣喜怒形于色的我或許會更多地了解他,所以在他生氣的時候會小心勸慰他不要介意,知道他嗓子不好為他準備胖大海作為生日禮物。直到畢業(yè),看見那個裝胖大海的小小袋子還在他的桌上,他猶疑了一下當著我的面把它丟進垃圾桶,我突然覺得一陣難過。只好安慰自己他保存了兩年,不能相信他沒有不舍,于是微笑著對他說再見。
他的確沒有來,就一直沒有來。
但我還記得高三有一次模考,考得很不好。媽媽很著急給他打電話,不知道說了什么,淡淡地轉(zhuǎn)述我一句:“你們老師說,有你這樣的學生,他覺得很踏實?!?/p>
我一直記得數(shù)學老師說話的樣子,總是笑笑的,眼睛圓圓的,腦袋也圓圓的。
高中分重點班的時候,我僥幸踩線。然而聽說數(shù)學老師沒教那個班,幾經(jīng)猶豫,最終決定留在原來的班。分班那天,我記得是九月底,桂花香得如火如荼。重點班的同學魚貫而入新教室,我站在桂花樹底下看著。數(shù)學老師突然過來,我們一直叫他叔,他個子不高,比我還略矮一些,抬頭看著我說:“南雁,我覺得你很好了,你真的很好了?!?/p>
不敢問他有沒有看見我哭,也不敢問他是不是早就看懂在那兵荒馬亂的三年里我的不自信和愚蠢。很多時候數(shù)學不及格或者拉低平均分,我接過卷子垂著頭默默訂正的時候他會過來看著我。我覺得愧疚得無以見人可他從來不說話,不提我做錯哪些,也不問我懂不懂,就只看我把卷子改完,然后繼續(xù)在教室里穿行。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有數(shù)學恐懼癥,面對各種艱難的幾何代數(shù)從來無從下手。到了高中,數(shù)學物理橫在面前兩只攔路虎,一直小心翼翼,一直沒有長進。數(shù)學老師帶我的時候,我還是軟弱又自卑,連提問也害怕。在他家補課,總是縮在最里面的一張桌子里,默默寫字,卻又錯誤百出。
有一天補課,他在背后看著我。我只覺得脊背一陣寒氣,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居然快要哭出來。他不說話就走了。下課時,我坐在最后,最慢出來,他等我走到門口,笑瞇瞇像個彌勒佛看著我,說:“你不要害怕,你知道嗎?不要害怕,你要去做,題去做才有解?!蔽夷菚r候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句話里滿是哲理。
高三的時候,數(shù)學慢慢有了起色,總歸不會再拖全班后腿。有一天去問他題,他看了看卷子,問我:“你怎么不做完?”我結結巴巴地說:“算到這一步不會了?!彼麃G給我,“沒做完不許問我?!便啬弥鳂I(yè)走回去,磨磨唧唧做下去,發(fā)現(xiàn)竟然柳暗花明。我抬頭看他在講臺上繼續(xù)為其他同學答疑,突然覺得他幾乎教會我整個人生。
謝師宴那天,他喝高了,也許是開心,也可能不舍。我們圍著他逗他笑,絮絮叨叨要他請我們吃飯。他只是傻笑,突然說:“請客可以,你們要一人做一個菜?!蔽覀兾πφf不會呀,他還是笑著說:“做著就會了,難吃我也吃。”我不說話,看他笑笑的大眼睛里,晶亮亮的星星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