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
一
妹妹在地級市工作,一個老資格的國營大廠。盡管現(xiàn)在的企業(yè)多數(shù)不怎么景氣,可妹妹很幸運,她所在的廠子一直相對穩(wěn)定。
妹妹是20出頭的時候作為文藝骨干被特招進這個廠子的。
按媽媽的話說,她二閨女矮是矮了點,可眉是眉眼是眼,長得靈氣,從來就不是死出力氣的命。是啊,和妹妹一起進廠的大姑娘小伙子多下了車間,而她進了宣傳科,跳舞唱歌做做宣傳,那是很有面子的。
妹夫在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做銷售員。小伙子一表人才,能說會道,頭腦也靈活,收入是我們掙死工資的人沒法比的。
總之,妹妹日子過得不錯。
二
盡管相隔不足百里,和妹妹的聯(lián)系卻不多,也就是父母過生日,或中秋春節(jié)在一起聚一聚。
唉,大家都忙??!忙來忙去,忙得親情都疏淡了。
妹妹是個很注意儀表的人,可能和工作性質(zhì)有關(guān)。這些年我的體重蹭蹭往上躥,而妹妹依舊纖細,小腰身不盈一握。媽媽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也嗔怪:“多吃點啊,三十四五歲了,胖點好看?!泵妹每偸且痪洌骸拔也幌矚g胖?!蔽乙灿X得她實在是太瘦了,也跟著勸:“稍微胖點好,這樣瘦抵抗力也不行啊!看你臉色,那么黃,這樣上臺演出也不出彩啊!”妹妹笑一笑就過去了。
我總是感嘆,她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呀,我怎么就喝涼水也胖呢?
今年3月,爸爸冠心病發(fā)作住院,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我打電話給妹妹,她急三火四趕到醫(yī)院。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的時候,她突然暈倒了,醫(yī)生在搶救爸爸的同時也搶救她。她醒過來,醫(yī)生做檢查,說她是過度勞累導致身體極度虛弱,而且貧血,一量血壓,82/48。醫(yī)生問她的工作,是不是干非常重的體力活,我說不是啊,我妹妹是單位宣傳科的,是文藝骨干,醫(yī)生一臉疑惑。我忙于照顧父親,也顧不上管她,想她是太孝順了,因為過度緊張和焦慮才昏迷的。
父親恢復良好,半個月后出院。
現(xiàn)在想起妹妹的身體了,怎么會那么差呢?
三
正好是假期,我決定去看看她。臨行前也沒打電話,感覺一提前通知,她要請假陪,麻煩。
直接去了她家,妹妹不在。是啊,也不是周末,她肯定上班去了。想想這么多年忙忙碌碌,竟然不知道妹妹上班的地方在哪,這回就去她單位看看吧。
一路打聽,來到了妹妹的廠子。到底是國營大廠,好大的廠區(qū)啊。向一個小伙子打聽宣傳科,小伙子一臉茫然,說沒有這個科室啊。我說怎么會沒有,我妹妹就在宣傳科啊。小伙子說,從他進廠就沒見這么個科。我納悶極了,又問一個迎面走來的中年男人。一聽宣傳科,他笑了,說這都什么年代的事兒了,現(xiàn)在的企業(yè)怎么會設(shè)這樣的科室?人家老板自己的企業(yè),一個閑人都不會養(yǎng)活。我有點暈,問,那您認識林曉飛嗎?中年人想了一想說,認識啊,哦,林曉飛以前是在宣傳科,不過那是10年前的事兒了。后來一撤,有關(guān)系的調(diào)走了,沒關(guān)系的下車間了。我問,那林曉飛去了哪里?他告訴我,林曉飛在郊區(qū)的核電車間做電焊工,那個車間輻射嚴重,不能設(shè)在市區(qū)總廠的。
我似乎明白了。
淚水就要當著人的面流下來,我急忙回身往外走。中年人在后面問,你是林曉飛什么人?我匆匆朝他揮一揮手,不敢回頭。
我的妹妹,怎么會這樣?
我打車往郊區(qū)走,出租車司機告訴我,那個所謂的核電分廠實際是給一個核電站配件的,輻射非常嚴重,工人操作需要穿全套防輻射服。這個廠排泄的廢水,讓附近一條河里的魚一夜之間死光了,第二天那翻著肚皮漂在水面上的死魚,讓人觸目驚心。
他還告訴我,早不是什么國營廠了,原來的廠子倒閉了,被私人老板買了去。
看我不停地流淚,他說,快把你妹妹調(diào)出去吧,一個女人怎么能干那種活兒!
很快就到了妹妹所在的分廠,荒郊野外,孤零零幾座廠房。
聽說有人找,妹妹走出來。她穿的大概就是出租車司機說的防輻射服吧,戴著頭盔一樣碩大的帽子,鼓鼓囊囊的衣服褲子,都是醒目的艷黃色。她向我走來,就像個機器人,不,像個科幻片里的外星人。
這是我的妹妹么?在我印象中,我的妹妹從來就是穿著五彩的演出服,在舞臺上歡樂地唱歌,輕盈地舞蹈。
本來下了決心見了她不哭的,可我忍不住。
她見到我,趕快摘下帽子,驚異非常:“姐,你怎么來了?”
四
回到妹妹家,我知道了妹妹的日子。
結(jié)婚沒幾年,妹夫所在的公司就倒閉了。妹夫身子嬌貴,不肯做粗活兒,仍然去做銷售。但運氣總是不好,市場開拓不了,就掙不到提成,甚至連自己墊付的打通關(guān)系的費用都掙不出來。于是換工作,再換工作,可幸運之神總是不眷顧他。他灰心了,懈怠了,于是喝酒,于是耍酒瘋,于是打罵老婆孩子。
妹妹所在的宣傳科,在私營老板接手的當天就解散了,她被調(diào)去做焊工。開始在總廠,活兒不累,一個月掙的不夠給孩子交學費。丈夫又常年沒收入,吃喝拉撒都要錢,總要活下去啊。所以,6年前成立核電車間,她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因為有五六倍于普通工種的薪水。她太不如意了,像自虐,像示威——向誰示威呢?向那個整天喝得爛醉的丈夫?她是核電車間唯一的女工,和所有的壯漢一起穿著8公斤重的防輻射服半空作業(yè),和那些來自邊遠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工一樣接受輻射。
我的傻妹妹。我的只有155厘米的傻妹妹。我的只有84斤的傻妹妹。她貧血,低壓僅僅48,正常人的白細胞總量是五六千,她只有1900。
她的身體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邊緣了。
過得這么苦,為什么不告訴家里?不告訴爸爸媽媽、不告訴我?
我們哭成一團。
我問,為面子嗎?就為面子嗎?
妹妹說,是為了面子。她一直是家里的驕傲,她不想改變在家里人心中的形象。爸爸媽媽對她抱有那么大的希望,她卻過得不好,太丟臉了,太羞于啟齒了。另一方面,她總覺得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這一切,就拼命去做,去掙扎,可是就像陷入了泥潭中,越陷越深。后來,生活太苦了,苦得沒有希望了,她更覺得無從說起,說了又怎么樣呢?
我問,那就自虐,去做那樣的工作?錢那么好用嗎?
妹妹說,一開始是做給丈夫看的,他不掙錢,我掙給他看看,我自己養(yǎng)家供孩子,不用你!她以為這樣丈夫就會慚愧,就會覺醒,可是沒有,丈夫變本加厲,不僅不再想找工作,還來家偷妹妹的賣命錢,偷不著就伸手要,要不到就大打出手。
妹妹說,本來想干幾年,日子好了就出去,可是生活越來越?jīng)]指望,也就不想了,她許多次在干活的時候暈倒,醒過來接著再干。工友勸她,別干了,出去找個別的活吧,怎么不能掙口飯吃啊。可她想起爛醉如泥的丈夫,咬咬牙又拿起了焊槍。
五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徹夜不歸的妹夫,說,我要把妹妹和外甥一起帶走了。然后,我們?nèi)嘶亓思摇?/p>
媽媽抱住妹妹痛哭不止,一個勁兒叫著:你這個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再怎么樣你有家,有爸爸媽媽呀!
妹妹在媽媽懷里,迷迷糊糊地念叨:我過得不好,給爸爸媽媽丟臉了,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天,我送妹妹到全市最好的醫(yī)院,半個月前,爸爸在這里住過。
醫(yī)生說,妹妹的身體和精神都有問題,需要好好治療調(diào)養(yǎng)。幸運的是,還不是非常糟,應(yīng)該能治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