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內(nèi)生活”,是茅盾的散文名篇《風(fēng)景談》中的一個短語。第一次講這篇課文的時候,我剛滿20歲?;蛟S是因為“內(nèi)生活”這個詞太簡單易懂了,課本上未作注釋,預(yù)習(xí)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學(xué)生朝我問起它??烧f實在的,講課時,我著實對著這個詞發(fā)了半天愣。我惶惑地自問:究竟什么是“內(nèi)生活”呢?
隔過上萬個日子,我回望這個詞;似乎,這個詞也在回望我。我聽見它說:今天,你懂我了嗎?
這么多年,我一直試圖充盈自己的“內(nèi)生活”。
我小心提防著“物質(zhì)”對我的侵蝕——走過鞋店,那么多漂亮的新款鞋子向我招手,錢袋中的錢幣也蠢蠢欲動,但我嚴(yán)格遵守著與自己的約定:不扔掉一雙舊鞋,絕不能買新鞋。
我小心提防著“娛樂”對我的侵蝕——我不允許自己觸摸麻將牌,不允許自己坦然坐在電視機前一集接一集地看肥皂劇。
我小心提防著“怠惰”對我的侵蝕——忙得不可開交了,也要硬著頭皮答應(yīng)開辟一個新專欄,在手機的日歷中記下“交作業(yè)”的最后期限,不吃不喝不睡覺也要把稿子趕出來。
我小心提防著“麻木”對我的侵蝕——當(dāng)我將自己擺在盛開的花朵面前,我以不驚奇、不歡呼為恥辱,總是夢想著能像陸放翁那樣,78歲了,還能在一樹樹梅花面前迷醉癡狂。
然而,這樣做,我就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內(nèi)生活”充實的人了嗎?
當(dāng)張朝陽自我關(guān)了一年多“禁閉”重新露面之后,他說:“我什么都有,但居然還這么痛苦?!彼?jīng)在《對話》節(jié)目中真誠地向美國SUN公司總裁發(fā)問:“您覺得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何在?人為什么活著?”總裁是這樣回答的:“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心底里總有一種恐慌與不安,我不敢追問自己活著的目的與意義,我總是用無休止的忙碌刻意使自己忽略這個直逼心底的叩問?!边@兩個眾人眼中“成功者”的對話,驚呆了現(xiàn)場的每一個人。有網(wǎng)友評判道:大人物也撒嬌,忒矯情!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這是兩個渴望過上優(yōu)質(zhì)“內(nèi)生活”的人的靈魂對話。他們的財富那么真實,他們的痛苦那么真實。他們都試圖為“活著”找到更充分的理由。他們?nèi)f分焦灼地為自己的皮囊尋覓著一個支點。
我問自己:我提防著那么多可提防的,但我活得欣悅澄澈了嗎?
為什么一聽張朝陽說“痛苦”我就心有戚戚?為什么一聽到別人抱怨生活我就忍不住跟著唉聲嘆氣?為什么我心中總淤塞著驅(qū)不散的孤寂落寞?為什么奔波勞碌了一整天后我依然夜不成寐……我的“內(nèi)生活美好度”究竟有多高?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想透這句話,整個人都凋殘萎頓了……大概6年前,在一次即興發(fā)言中,我自以為恰切地引用了這句話。落座后,我的老師有一個總結(jié)發(fā)言,他沒有推翻我的觀點,只說:“天地不仁,方為大仁?!蔽乙惑@,羞愧地低下了頭。
是呢,歲月無情,因為歲月多情。
到石家莊出差,注意到一個小飯店的名字,居然叫“要有光”。我笑了,想,把這個短語借用到這里,真逗。其實,每個人心臟的部位才真該書寫上這樣三個字——“要有光”!否則,白晝也是黑夜,自由也是禁閉。
“有光”就是摒棄私欲、摒棄虛榮、摒棄煩惱;“有光”就是心系他人、心系明朝、心系天地。
算來,人生僅有900余月。900個月,哪能騰出寶貴的時間去悲鳴、去厭倦、去頹廢?人啊,每天都要迫著自己想一想——讓這900個月開出怎樣的花朵,才算不枉此生?
“內(nèi)生活”,今天,我懂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