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癱瘓的老爹從床上摔下來,我一個女人,背也背不動,抱也抱不動,無奈替他圍上被子,攬他坐在地板上。
人到中年,我剛恢復單身不滿一年,殘酷的生活只能讓我咬碎牙齒往肚里咽。
把委屈跟一個朋友講。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漢,原本房也有,車也有,工作也有,結果把自己的小房子抵押變現(xiàn),辭職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生意未及做,朋友卷包跑掉?,F(xiàn)在房子沒有了,車子被賣掉還債,他跑到建筑工地給人打工。
我問他苦嗎?他說有什么苦能難住年輕瀟灑、風流倜儻的本帥我呢?他說這話的時候,老婆早已經(jīng)跟人跑得沒影了。
手無寸鐵。不對,還有一把壘磚的瓦刀,被他揮舞得虎虎生風。
他跟我講,給他打下手的是一個五十四歲的女人。一米五的個子,黑瘦黑瘦的,圍著大頭巾,只露出兩只眼睛,一邊搬磚和泥,一邊葷素不忌地給大家講笑話。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結婚了,在北京工作;小兒子還在念中學,這個年紀正拼命吞錢;女兒剛參加工作,掙錢不多,還得當媽的接濟著,上還有父母公婆。
想想都怕得慌,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堅強。她常講,希望大兒子在北京能生活得更好;希望女兒的工作更好,能嫁個好婆家;希望小兒子能上好學,將來找到好工作,娶一個好姑娘,再抱一個大胖孫子;希望贍養(yǎng)完幾位老人,好好享受天倫。
是的,希望。
《紅樓夢》里的賈母,一個至尊的老封君,穿的是一斗珠的羊皮褂子,坐的是錦茵蓉蕈,喝的是老君眉的茶,吃的是茄鲞、野雞崽子湯??墒撬ヂ爲颍牭健赌峡聣簟肪陀X得刺心,因為怕榮華富貴如南柯一夢,轉眼成空;聽說大兒子要納她身邊的大丫頭為妾室,就震怒,因為怕兒孫謀算她的財產(chǎn)。
她的生活華麗安穩(wěn),卻是錦衣玉食的外皮裹著恐懼揉成的餡,害怕一夢做醒,手抓的黃金變成銅。
劉姥姥,一個老寡婦,依棲女兒女婿過生活。窮得沒飯吃,跑到賈府求告,得了人家給丫頭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就喜歡得渾身發(fā)癢。好飯沒吃過,好茶沒喝過,好衣裳沒穿過,好車好轎沒坐過,沒被珠圍翠繞過,那么大歲數(shù)還要到田地里討生活,動不動就吧喳摔一下子,拍拍土爬起來??墒撬v的笑話把賈府的公子小姐、封君誥命逗得前仰后合的。也不過就是窮罷了,可是她就那么一天天樂呵呵地過下來了。
雖然“希望”這個詞她不會說,可是她就是覺得日子是越過越好的。
昨天剛拒絕一個人。他說可以當帶工資的司機和男保姆,只要能夠嫁給他,可我還是想要兩情相悅的感情。人心真的是很執(zhí)拗的東西,它知道它想要什么,知道它得到了什么會快樂。所以日子雖然辛苦,也是有淚可落的悲涼,而非無淚可流的絕望。
那個搬磚的大姐、“淪落”為民工的朋友,還有蹦跶到賈府里的劉姥姥,他們也都是因為有希望,才能夠快樂和堅強。在他們眼里,不光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就連每天的空氣分子的味道都和昨天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