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戶熱”持續(xù)已久。1600年至1867年這260多年,東京不是京,而是叫江戶,德川家康在此開幕府執(zhí)政,世襲15代,掐頭去尾,基本未發(fā)生內亂,也不曾出兵,被稱作太平之世。
對現(xiàn)實不滿,總是要懷戀逝去的時代,甚至會恣意美化,盡情幻想。近來從環(huán)境與生態(tài)的時尚視點對江戶的贊美更錦上添花,說它是當時世界最先進的生態(tài)城市,近乎完全的循環(huán)型社會,簡直退回去為好。
現(xiàn)在的日本文化,其原型在江戶時代。譬如,日本人常說自己是吃稻米的民族,但稻作早就從大陸傳來,普遍吃上白米飯卻是在江戶時代。而且主要是城市居民吃,江戶人早上做米飯,中午吃冷飯,晚上茶泡飯。至于種稻的農民,把稻米繳租、換錢,吃的是麥飯和蔬菜,很少吃米飯,所以他們也不大得生活習慣病“腳氣”(維生素B1缺乏癥)。
說到“和食”,我們立馬想到生魚片,雖然14世紀末已見記載,但江戶年間普及了醬油以后才有了如今走向世界的吃法。吊高湯,江戶好用木魚,關西多用海帶,就是那時候蔚然興盛的,叫“煮出”,后來叫“出汁”。江戶年間按中藥的方子配制出“七味唐辛子”(辣椒、山椒等),讓江戶人把蕎面條吃得不亦樂乎,以至于今。你若愛喝清酒,愛看歌舞伎、浮世繪,那真該穿越到江戶時代。
江戶時代的18世紀、19世紀,西歐發(fā)生工業(yè)革命,用機器提高生產率,而日本走的是相反的進程:減少資本,漸漸不使用畜力,農民自己當牛做馬,大大增加勞動時間,精耕細作,靠勤勉提高生產率,生活也幸福起來。速水融名之為“勤勉革命”。這樣勤勉200年,就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以及節(jié)儉、謙讓等國民性,人見人夸。
其實,“勤勉革命”以前日本人不那么勤勉,而后則隨著小家庭化、個人化,家庭觀念越來越淡漠,人也惰性化,日常規(guī)范大不如前了。
19世紀曾有西方人請亞洲人上他們的帆船,試探一下所好,各異:朝鮮人想要書,琉球人要地球儀,阿伊努人什么都不要,而日本人對武器像猴子一樣大感興趣。日本人尚武乃至黷武的習性是戰(zhàn)國時代殺伐的余緒,江戶時代用武士道的儒貌岸然保留了下來。
日本人對江戶時代的認識多得自武士小說(日語為“時代小說”),這種類型文學的傳統(tǒng)主題是贊美武士,懲惡揚善,以慰藉讀者那顆不平不滿的心。在江戶熱當中更出現(xiàn)“江戶幻想”,把江戶時代歌頌得像共產主義社會一樣,和平而幸福,一片薔薇色。
專攻江戶時代社會經濟史的學者磯田道史就提醒讀者,市上流行的庸俗江戶論很多是戲說。例如他指出,至少江戶時代的前100年,也就是17世紀,是破壞環(huán)境的世紀。15世紀末至16世紀末的戰(zhàn)國時代是所謂下克上的時代,人們對自然也從敬畏順從轉向人定勝天,改變河道,向大海要地。江戶時代更加妄為,戰(zhàn)天斗地,各地圍海造田,到了18世紀初,耕地面積比17世紀初增加一倍半。糧食增產,城市人天天吃米飯了。
似乎世界對日本有一個共識,那就是識字率之高,認為江戶時代的這份遺產是日本能迅速近代化的主要原因。即便史學家,也不厭其煩地引用外國人記述,以示不自畫自贊。
如俄國船長戈洛夫寧被日本關押了兩年,1816年刊行《日本幽囚記》,便寫道:日本沒有一個人不能讀寫,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國法。又一美國人叫麥克唐納的,偷渡上島,被關押七個月,僅此經歷也寫道:日本所有的人,從最上層到最下層所有階級的男女老少都攜帶紙筆墨,以書傳意比美國普遍。
磯田道史卻告訴我們:江戶時代沒留下識字調查,據明治十四年(1881年)調查統(tǒng)計,長野縣常盤村882名滿15歲以上的男人,能寫名字為76%,能寫信為4%,能讀懂告示為1%。就是說,大城市與地方,男與女,識字率差距相當大,加以平均,全國識字率可能四成都不到。普通日本人閱讀活字,能理解政治、社會,不過是最近百年的事。
江戶時代也罷,明治維新也罷,我們中國人也常跟著瞎說,或許有一點打鬼借助鐘馗的意思。還是讀一讀《江戶時代那些人和那些事》罷,這是磯田道史的讀史札記。史不難讀,難的是記什么,且記得如此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