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鴻林

摘 要：道家思想中含有豐富的關于安民逸民的觀點。其主張：待民必須守道遵玄德；民眾疾苦、多欲、多智難治與圣人侯王有為而治直接相關；由百姓自然而為，實現(xiàn)自行化育，侯王們要無為好靜、無事無欲、不擾民殘民，謙民愛民合民心等。要珍視蘊含于道家純自然主義思想中的大智慧 ，謹防反自然的偏差和權力的異化；要警惕蘊含于道家純自然主義思想中的反文明傾向，謹防反現(xiàn)代性的偏差。老子思想中確有民愚和愚民的主張，對此，今人當有清醒的認識。還老子于本相，這才是對老子的真正敬重。

關鍵詞： 道家；人民群眾觀；當代評析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4）03-0072-07

老子所撰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具有無窮無盡的解構性，有著無窮無盡的解釋力和想象空間?！暗馈笔抢献幼罡哒軐W范疇，而他本人并沒有明晰地定義“道”是什么。他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始萬物之宗；湛兮！始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本文引用的文本為魏晉王弼所注《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1998年出版，下同。）道，空虛無形，作用無邊；它淵深不測，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宗祖；它隱晦不清，自古就存在；沒人知道它是誰之子，就好似沒人知道上帝的先人是誰。正可謂：“有狀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保ā独献印ざ逭隆罚├献诱J為：有一種狀態(tài)，它先于天地而生，渾然自成，這一渾然自成的狀態(tài)虛清無形，不因他物變遷而獨立存在，它可以是天地之本，不知其名，勉為其難地叫它為“道”，也叫它為“大”吧。由于老子對“道”的內涵外延未作明確解說，造成了老子所言的“道”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就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后人對老子、對“道”理解闡發(fā)的多面相。即便如此，這并不妨礙人們對老莊學說要義的把握。老莊哲學并非與人間煙火無關，治國安民恰恰是其學說的核心指向，民是誰、民怎樣、如何待民等無不受道的統(tǒng)攝?；練w屬于政治哲學的老莊哲學特別是其中蘊含的人民群眾觀，是我們考察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人民群眾觀的思想理論淵源的一個重要內容。

一、待民必守道遵玄德

老子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老子·三十七章》）他認為：“道”總是依據(jù)萬物的本性自然而為，因而沒有不能為的。侯王如果能夠秉持道的自然無為的法規(guī)，天下大眾就會自行歸化……如果沒什么欲望，人心就能平靜，天下就會自行安定。在老子那里，“萬物”是個常用詞，如“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保ā独献印と恼隆罚?“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四十章》）這里的“萬物”指天地的宇宙間的一切。當“萬物”與“侯王”串連起來時，這個“萬物”當指“民眾”，即人民大眾。[1] “萬物”即人民大眾，還可選一例。老子言：“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保ā独献印と隆罚├献诱f的是：侯王如果能秉持自然無為之道，萬民就會自愿賓服，這就像天地之間陰陽相合，自動降下雨露一樣。對于百姓，不用命令，他們就能自行處理好各種事物。與“萬物”這一指向相似的是老子所用的“天下”一詞。他說：“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保ā独献印と逭隆罚┧€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保ā独献印に氖苏隆罚├献訄孕牛阂胧谷f民歸順，必須恒守無為之道；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擾民生事，那就不會贏得八方民眾。

老子提出，愛護人民，治理國家，能不能采用無為之道？通觀老子言說，他是在以疑問的句式作肯定的回答。乍看老子因受其“無為而治”總體理念束縛，沒能提出什么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和主張的切實可行的方略，其實，能做到老子所說的“無為”就是十分難以做到的有為了。在處理與民眾的關系上，統(tǒng)治者們要通過一系列艱難的有為，才能達到無為的理想狀態(tài)。“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五十一章》）老子鋒芒所指正是統(tǒng)治者據(jù)天下萬物為己有，視自己為民眾的大恩人，居高臨下濫用權力等種種社會弊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保ā独献印の逭隆罚├献诱f，天地不厚此薄彼，對待萬物就像對待自然生長的青草和小狗一樣；圣人不厚此薄彼，對待百姓就像對待青草和小狗一樣不分親疏貴賤?！肮什豢傻枚H，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保ā独献印の迨隆罚├献觿裱裕菏ト瞬豢梢杂H近誰，也不可以疏遠誰；不可以惠及誰，也不可以加害誰；不可以高看誰，也不可糟踐誰。這樣，天下萬眾才認為是最可珍貴的。

依據(jù)人民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系，老子把最高統(tǒng)治者分為四等。“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老子·十七章》）有學者將“百姓皆謂：‘我自然”今譯為：“老百姓都說：領導本來就應該這樣。”。[2]這里，將“我”確定為“領導”而非“百姓”，通讀上下文，這里的“我”當指百姓自身，聯(lián)系《老子》其他各章，特別是第六十七章中有云：“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逼渲械摹拔摇奔创?。這樣將“我自然”解釋為“道法自然”亦說得通，而理解為“領導本來就應該這樣”恐是準確性最差的選擇。最高統(tǒng)治者的作為不為人民所感知，這屬第一等；統(tǒng)治者受擁戴贊譽的，為二等；人們所懼怕的統(tǒng)治者，為三等；遭人民辱罵的統(tǒng)治者，為末一等。欲想做守道無為的統(tǒng)治者，必須充分相信民眾，否則不會得到民眾的信服。統(tǒng)治者別輕易說三道四，老百姓成就了功業(yè)，都說“這都是我們自然而為取得的?！薄皥?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保ā独献印と逭隆罚┙y(tǒng)治者們秉持大道，天下百姓便會聚攏而來。統(tǒng)治者對聚攏而來的民眾不予干擾，社稷就會安穩(wěn)，人們就會平等，民生就會富足。

二、民眾疾苦、多欲、多智難治與圣人侯王有為而治直接相關

雖說老子主張“無為”之道，而他本人對君王的無道給予了猛烈的抨擊。“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夸。非道也哉！”（《老子·五十三章》）老子譴責朝政實在是太腐敗了，搞得田地一片荒蕪，糧倉空空如也；可君王們身穿華麗的衣服，佩帶鋒利的寶劍，美食早已吃膩，財富闊闊綽綽，正可謂強盜之首，真是無道至極啊。“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老子·七十五章》）老子分析道，人民挨餓，是因為上面稅賦太多，所以才遭饑荒；人民不好治理，是因為上面為所欲為，所以才統(tǒng)治不了；人民不惜鋌而走險，是因為上面奢靡無度，所以才敢于冒死而行。

提出“無為而治”的老子，實際上是一位大有作為的思想家。作為一位大有作為的思想家，老子不能不向統(tǒng)治者們提出“諫言”?！爸未髧襞胄□r?！保ā独献印ち隆罚﹪€是要治的，只是不可亂折騰，更不可屢屢擾民?！捌湔瀽灒涿翊敬?；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且允ト朔蕉桓?，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保ā独献印の迨苏隆罚├献又赋觯撼捜幔傩詹艜緲?；朝政苛薄，百姓就會狡猾。故而，圣人為政有規(guī)矩，卻不傷損民眾；圣人為政有章規(guī)，卻不傷損民眾；好似自上而下流淌的水，而不像傾瀉如注的暴雨；好似閃亮的光線，卻又不灼傷百姓的眼睛?！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老子·三章》）他進言道：不能樹世俗賢人為榜樣，這樣才能使人民不趨逐名利；不能視難得之物為貴物，這樣才能使人民不偷不盜；不能炫耀人們貪念的東西，這樣才能使人民心緒不亂。因此，圣人治理國家必須要清除民眾內心的欲望，填飽民眾的肚子，削弱民眾追求名利的志向，強壯民眾的體格，使得那些智者不敢有為，為無為，則天下沒有治理不好的。老子說：“圣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老子·四十九章》）在他眼中，圣明的統(tǒng)治者總是不固持己見，把百姓的心愿當作自己的心愿?！笆ト嗽谔煜?，歙歙，為天下渾其心，圣人皆孩之。”（《老子·四十九章》）圣人主政天下，善于聽取吸納民意，為了天下百姓而不把己見張揚出去。

老子既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分析治國治民的“不道”之患，又從被統(tǒng)治者即民眾的角度分析統(tǒng)治者自身存在的“不道”?！肮胖茷榈勒?，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保ā独献印ち逭隆罚├献诱f：自古以來善于以道治理國家的侯王們，并不需要比民眾更明智，而是要比民眾更愚樸。民眾難以治理，是因為他們太過明白，所以，用權謀治理國家，是國家的禍害，不以權謀治理國家，則是國家的福蔭?！敖^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十九章》）老子認為：絕圣賢棄智謀，民眾就會獲利百倍；絕仁德棄禮義，民眾就可回歸孝慈；絕淫巧棄謀利，便沒了盜賊?！独献印匪鲝埖囊杂拗斡揎@然行不通，尤其是其中所含的愚民思想實不可取。

三、百姓自然而為，侯王無為好靜

老子主張侯王無為而治國治民，他為侯王設定了一套“無為”規(guī)則。真要貫徹老子的“無為”之道，確實需要侯王們和百姓們兩個方面的竭力而為?！耙哉螄?，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叛；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ā独献印の迨哒隆罚├献诱撌龅溃褐螄钚凶匀粺o為之道，用兵要采用出奇制勝的謀略，贏得萬民不能多事騷擾。我為什么能明曉此道理呢？孰不知，國家法令越多越苛刻，民眾就越會造反；百姓的技巧淫術越多，稀奇百怪的東西就越多；奇珍異寶越惹人眼熱，盜賊就越叢生。所以圣人說：我任民眾自然而為，民眾就會自行化育；我恪守清靜不以令治民，民眾就會自我校正；我不折騰擾民，民眾就會自然富裕；我沒有奢望貪念，民眾就會自然純厚樸實。老子不僅要求以道治國治民的侯王們無為、好靜、無事、無欲，而且認為“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十二章》）老子規(guī)定了圣人之治的原則是：不能沉溺于犬馬聲色，為此，要杜絕奢靡享樂，清凈無為，勿以智治國。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老子·四十七章》）老子說：不出門，便可以知曉天下的事；不向窗外張望，便可以知曉大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走得越遠，知道得越少。所以圣人足不出戶就可以知道事情，不用親眼得見就可以明曉事理，不用親歷親為就可以把事干成。老子有重理性輕感性經(jīng)驗的傾向，但又認為圣人安邦治民，要態(tài)度誠懇地學會兼聽，為天下百姓而摒棄私心私欲，這樣，百姓便都成為圣人的耳目。這其中多少包含了重民的思想。

老子反復告誡統(tǒng)治者不要逼民太甚，剝削無度，否則后果嚴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老子·七十四章》）人民不怕死，怎么能用死來嚇唬他們呢？“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保ā独献印て呤隆罚├献痈嬲]統(tǒng)治者：真要是到了民眾不怕侯王權威的時候，侯王們就大難臨頭了！不能搞得百姓無處可住，不能搞得百姓生活無著，只有善待百姓，百姓才不厭惡侯王。因此，圣明的統(tǒng)治者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自以為是，要自愛，不要自以為貴。據(jù)此，要好自為之?！昂沃^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保ā独献印な隆罚┰鯓咏凶髁粝麓蟮臑幕?，總是人自身呢？我所以留下大的災患，是因為我只顧自身，如果我不顧自身，我會有什么災患呢？因此，人能盡自身的力量以為天下的人，才能被托付治理天下的職責；樂于盡自身的力量以為天下的人，才能被托付治理天下的職責。

“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之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其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ā独献印ち隆罚├献右越Ｗ鞅扔?，認為江海能夠融匯百川，是因為它恰當?shù)匕炎约褐糜诎俅ǖ南旅妫阅艹蔀榘俅ㄈ趨R之處。同樣的道理，統(tǒng)治者要想處于民眾之上，必定是把自己的意見擺在下位；圣人在前面率領民眾，必定要把自己的利益擺在后面。圣人處在上位當領袖，民眾并不感到負擔重，圣人率領民眾走在前面時，民眾不以為有什么害處。天下百姓樂于推舉這樣的圣人而不厭惡他，不正是緣于圣人的不爭嗎？正是由于他不爭，因而天下沒有誰可以爭得過他。圣人不僅不爭，而且要經(jīng)受住指責，擔當起職責。“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保ā独献印て呤苏隆罚├献咏枋ト酥谡f道：承受得住國人指責的人，才配做一國之主；承擔得了國家災難的人，才稱得上是天下之王。這是正面的話，好像在反說。

四、莊子的自然主義民眾觀和民治思想

提起道家，勢必要說到《莊子》?！肚f子》從自然主義出發(fā)，認為民的生活狀態(tài)應當是“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止此也?！保ā肚f子·馬蹄》）《莊子》所描繪的理想世界是“至德之世”，在那里，“民如野鹿”（《莊子·天地》），與“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莊子·馬蹄》），“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莊子·山木》），“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莊子·天地》），“其行填填，其視顛顛”（《莊子·馬蹄》），“其生可樂，其死可葬。”（《莊子·山木》）民的這種決絕一切社會關系的純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的對立面是治和治人，故此，《莊子》對于儒、墨、名、法等諸家的圣賢君主出世拯民說來了一個大顛覆，認為“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yǎng)耳目鼻口?！保ā肚f子·徐無鬼》）那些受到稱頌的圣賢君主們，對民眾“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于誰責而可乎？”（《莊子·則陽》）士民們的不良行為是由那些神圣的君主們強民所難造成的。對權力的批判自然延展到對非自然的仁義的批判。民原本是平等的，有了禮樂，才有了高低貴賤之分，“天地之養(yǎng)一也，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莊子·徐無鬼》），“虎狼，仁也”（《莊子·天遠》）?！肚f子》主張，治民要順其自然，君子們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保ā肚f子·山木》）要像種莊稼一樣對待民眾，“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鹵莽而報予；云而滅裂之，其災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之，其樂蘩以滋，予終年厭饗?！保ā肚f子·則陽》）《莊子》倡導君主無欲無為，為而不恃，“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不恃。”（《莊子·應帝王》）君主無欲，薄收稅斂，才能安民，“古之蓄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天下化，淵靜而百姓定?！保ā肚f子·天地》）

《莊子》一書的作者“把被統(tǒng)治者的苦難當作抨擊統(tǒng)治者的佐證，喊出了人們的心聲，可是他們卻要把被統(tǒng)治者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點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毀掉。在《莊子》思想中，有不少是弱者的精神安慰劑，然而在當時的條件下，這種安慰又是維護強者占據(jù)物質優(yōu)勢的特殊堤防?！盵3]這樣的評價是公允的。

與老莊政治哲學和政治倫理層面的人民群眾觀有密切關聯(lián)的是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文諸篇。古佚文的作者的一大貢獻是闡明了法的基本精神和立足點在于合乎民心。“萬民之恒事：男農(nóng)、女工。貴賤之恒位；賢不肖不相放。蓄臣之恒道：任能毋過其所長。使民之恒度：去私而立公。”（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jīng)法·道法》）民貴賤有別，上下分明?！笆ヅe事也，合于天地，順于民，祥于鬼神，使民同利，萬夫賴之，所謂義也?！保R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十六經(jīng)·前道》）治民需要法，法由道而生，而“號令闔于民心，則民聽令?！保R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jīng)法·君正》）古佚書的作者對民心的首義作了揭示：“夫民之生也，規(guī)規(guī)生食與繼?！保R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十六經(jīng)·觀》）解決了民眾的吃飯生育問題，是合民心的第一要務。古佚文的作者重申了黃帝的愛民說，“兼愛無私，則民親上?！保R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jīng)法·君正》）親民愛民就要富民，民富則有恥，有恥之民才能遵法守法，而富民離不開減輕賦斂，毋奪農(nóng)時等做法。

五、要善于鑒別道家純自然主義思想中的積極因素和消極因素

老子有鮮明的同情社會弱勢群眾的傾向，故有學者稱其學說為弱者之道。同時，老子又是崇敬圣賢的。老子關注在橫征暴斂、殘酷統(tǒng)治下人民大眾的悲慘境遇，希冀黎民大眾過上自由平和清靜的生活，他在要求人民“自化”、“無為無欲”的同時，更寄托于圣人即統(tǒng)治者和統(tǒng)治集團以自然為法、“無為而治”。《老子》所持的治國安民之道走向了純粹自然主義的極端，這并非《老子》作者的愚鈍，而是其特意為之，由此提出了與其他諸子治國安民思想大相徑庭的主張，成為了儒釋道中的一極。在人們的認識和實踐過程中，時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愈是偏頗走極端，就愈是接近真理的邊緣乃至獲得星星點點的真理性認識。《老子》把國家與人民大眾的生活完全對立起來的認識是不對的，但其主張國家不可把控人民的一切，這是有道理的?！独献印穭裰G統(tǒng)治者“無為而治”自然難免其空想性，而其關于統(tǒng)治者別反復折騰百姓，別自恃有恩于百姓，自身要居上謙下、寬容儉樸、無名去利，于今則是有警戒作用的?！独献印匪枥L的“小國寡民”的生存圖景明顯涂有反文明進化的色彩，然而正是這樣的理想家園寄托了《老子》“對人民疾苦的深切同情和關懷，蘊涵著對文明異化的反思和批判，體現(xiàn)了對和平社會環(huán)境和人民豐衣足食的向往”。[1]（334）當下現(xiàn)代文明演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正反相生的規(guī)律使地球人的生存環(huán)境趨于惡化，在此境況下，人們對《老子》所描繪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不會沒有一點向往之情，對自身過于膨脹的非理性欲望和作為不會沒有一點自醒自責。對于政府和執(zhí)政黨而言，《老子》關于處理統(tǒng)治者與民眾的關系的若干思想不乏智慧的啟迪。

據(jù)筆者體察，在《老子》當下的閱讀圈里，黨政領導干部與普通民眾對《老子》的感受有不小的差異。眾多黨政領導干部們對《老子》所提供的關于治國安民、君民關系的思想主張視為取之不竭的智慧庫，自己從政的得失乃至做人的成敗亦能從《老子》中找到理論依據(jù)。而普通民眾對《老子》的感受要復雜一些。在人類生存環(huán)境遭受人類文明負面殺傷而日益惡化的情勢下，不少民眾對《老子》所構想的“小國寡民”的圖景煞是向往，甚至有民眾退而求其次地向往改革開放以前生態(tài)環(huán)境尚未遭全面破壞的年代，那時雖不寬裕，但卻能溫飽，守著藍天清流，吸著新鮮的空氣，吃著無污染的食物，倡揚著相對質樸清朗的民風（當然不能無視“極左”對人們之間良性關系的異化）。這一情況表明民眾對當下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政治生態(tài)的不滿和憂慮。由政黨、政府、管理層組成的在上位者們，該為的地方?jīng)]有為好或干脆不為，不該為的地方為而不停。這種不作為和亂作為對民重的危害無窮，嚴重影響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應有的關系，嚴重損害了黨群、政群、干群應有的關系。在上位者不作為或亂作為的情況下，普通民眾們無法做到無欲無求，更無法做到“自化”為“良民”?！独献印匪岢龅摹胺ㄗ匀弧?、“無為而治”的理念，其執(zhí)行主體是君主，是統(tǒng)治者，是管理者，而不是廣大普通民眾，在當下，切不可異化為要求百姓無欲自化，而管理者們多欲亂為或貪逸而不作為。

六、老子勿以智治與“非以明民”的策略

老子學說中有無愚民和民愚的思想？持肯定看法的學者大都舉老子的這段話：“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老子·六十五章》）認為“建筑在反智主義基礎上的極端愚民政策，以及為君主專制服務的統(tǒng)治權術，讓人不寒而栗，對中國政治的副作用決不可低估?！盵4]有學者則認為，把“愚民”的帽子戴在老子的頭上是一樁冤假錯案，應予以平反。[2]（263-264）持“非愚”論者引王弼、河上公、范應元等人對“愚”字的注釋，認為，這里的“愚”為樸、樸質之意，“愚之”是使百姓樸質而不詐偽。如魏晉時期的王弼對“愚”的解釋是：“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保ā独献幼ⅰ妨逭伦ⅲ┟裼薇阌诰踅y(tǒng)治，民智則是極大的危險，所以要“皆使和而無欲，如嬰兒也”（《老子注》四十九章注），民眾嬰兒化的好處在于“嬰兒不用智，而和自然之智?！保ā独献幼ⅰ范苏伦ⅲ┊斀裼袑W者沿著王弼等人的觀點作了發(fā)揮：“老子認為天地與萬物的和諧、序美并不是天地施萬物以仁、以智、以禮等，而是天地以至誠無偽的真實包容并生養(yǎng)著萬物。圣人對待百姓也應當這樣。不是告訴民應該如何如何，而是讓民按其本來需要與能力，自由自在地、如天地為萬物所創(chuàng)造的廣大無垠的空間或生存場那樣，在君主所創(chuàng)造的極廣大和寬松的、無任何外在干預和壓力或束縛的環(huán)境中享受自己的生活。這就是老子‘愚民的含義。所謂‘愚民并不是讓百姓無知無欲，而是對君主統(tǒng)治者提出要求，‘以赤子般或嬰兒般的真樸對待百姓，如同天地對待萬物一般?！盵5]此論同王弼等人的觀點大致相同，意在說明所謂愚民，并不是愚弄民眾，而是要求君主治民必須棄智而持愚，順乎民眾的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發(fā)展。筆者認為，老子是正話反說的超級大師，他的“愚民”，實際上是經(jīng)過深度掩飾的另類“智民”，只不過這個“智民”是以大智若愚的面孔呈現(xiàn)的。以君主所謂的“愚”來對付民眾的愚，如此治民的代價較小，倘若以智治民，民也會聰明起來，這勢必使執(zhí)政代價驟增乃至危及到君主的統(tǒng)治，想必老子和君主們對此是心知肚明的。

持“非愚”論的學者還以易州龍興碑本《道德經(jīng)次解》中以“娛”代“愚”為例，把“將以愚之”轉義為“使百姓快樂”。[4]（263-264）如果此說成立，歷來認為老子主張愚民的見解都失去了憑據(jù)。筆者認為，僅就“非以明民，將以娛之”之類的片言數(shù)語判斷老子沒有主張愚民和民愚，視野著實太窄，證據(jù)著實不足。綜觀《老子》五千余言可以判定，老子是崇尚圣人的，老子心目中的圣人是居上位的，其無為的對象是廣大民眾，后者則處于下位[“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保ā独献印と耪隆罚；老子認為上位與下位是長幼、父子的關系[“圣人皆孩之”（《老子·四十八章》）]；老子將愚民上升到治國高度[“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保ā独献印ち逭隆罚可見，老子是有愚民和民愚思想的，盡管有古今的學人對其“愚民”說作了所謂“正本清源”的闡釋，特別是在何為“愚”上作了界定，而筆者認為，考察一種學說，不能離開其在政治實踐中和思潮流變中的實然狀態(tài)。老子的“愚民民愚”說到了歷代統(tǒng)治者手里，就成了竭力使民眾始終處于無知狀態(tài)的執(zhí)政理念，這與帝王們行儒家所持的教民之道是殊途同歸的，目的皆在于使民失去獨立思想和獨立選擇的能力。持黃老之說的后人將這一點發(fā)揮得甚是彰明，如王弼就說：“民之難治，以其多智也。當務塞兌閉門，令無知無欲?！保ā独献幼ⅰち逭伦ⅰ罚懊駨妱t國家弱。民多智慧，則巧偽生；巧偽生，則邪事起”（《老子注·五十七章注》）。唐代的韓愈也主張行愚民政策，他說：“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保ā侗菊罚┟鞔钯梽t崇尚軒轅氏順應民眾的愚樸、不使民眾曉禮法的為政之道，認為：“圣人之道，非以明民，將以愚之。魚不可以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保ā斗贂肪砣侗痴摗罚?/p>

如今的中國，人民群眾真正行使主人的權力，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民群眾天然具有完全“自化”、“自得”的能力。如今的中國已進入依法治國、以德治國的現(xiàn)代化國家發(fā)展時期，民愚的時代早已成為歷史，愚民之策早已為現(xiàn)代政治文明和政治治理所擯棄，法的匡正、德的引領，依然為人民群眾所需要，依然為執(zhí)政黨所強力實施。若不如此，試想國將如何，民將如何？

七、實事求是地評價老子

如今孔子學院遍及世界多個國家，而就筆者的見識，在國外一些人士心目中，老子的聲譽高過孔子，他們認為，真正稱得上哲學家的是老子。“老子面對的是人類文明初起、因而相對簡單的世界，其理論比較籠統(tǒng)，并非直接面對很具體的社會困境，似乎有些理想化”[6]正是由于老子學說“較為籠統(tǒng)”以致很是形而上，其學說為后來不同階級、階層、門派所引用。其學說一旦與世間的具體問題相掛鉤，分歧就必不可免，甚至出現(xiàn)兩極對峙。今人對中國古代人民群眾觀的評價，常常因政治形勢的變化而有所偏移，或全面否定，或否定多于肯定，或肯定多于否定，或將原本無錯無害的說成有錯有害，或將有錯有害的說成無錯無害。在言論環(huán)境大為寬松的當下，評價趨于更加理性和辯證，敢言者甚多，過譽者亦可見。以對老子的評價為例。有學者認為：“老子是廣大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者，誠信代言人?！边@位學者問道：“在先秦諸子百家中，有誰如此鮮明地為廣大普通的奴隸群眾的痛苦，深刻揭示其真正的原因呢？”[5]（273）作出如此評價的文字依據(jù)是：“民之所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老子·七十五章》）如果僅以此就將老子說成是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忠實代表和代言人，委實有點勉強。在先秦乃至其后的年代，達到老子如此認識甚至超過如此認識高度的士大夫大有在者，但絕不能據(jù)此輕易說，這些士大夫是廣大人民利益忠實代表和代言人。

古為今用是應當和可行的，用古代的話語表達當代新的思想也是應當和可行的，但應當指出的是，在做這種現(xiàn)代轉換時，時常見到有不當?shù)谋憩F(xiàn)。還是以老子為例?！笆ト藷o常心，以百姓心為心?！ト嗽谔煜拢?，為天下渾其心”。有學者對《老子·四十九章》中這些話作了這樣的今譯：“最優(yōu)秀的領導者（圣人）永遠沒有私心，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問政于民，問需于民，問計于民，以百姓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ト酥卫硖煜?，一切以人民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和歸宿點，小心謹慎，渾厚厚樸?！盵5]（244-245）該學者繼而評述道：“‘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要把人民擁護不擁護、贊成不贊成、高興不高興、答應不答應，作為制定各項工作方針政策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用胡錦濤同志的話來說，就是要求我們黨及各級領導干部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如果各級領導干部都能把群眾當做自己的家人來看待，社會怎么會不和諧呢？上訪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應該說，中國古代最早的‘以人為本思想淵源于老子”。[5]（245）這樣的今譯和評判如何，還請讀者和感興趣的人們思量。以今人之見識評昔人，不是過譽，就是過毀，其根本致因還是在于沒有搞懂弄清昔人的所思所言所處的境遇。今人給了老子如此高的評價，老子想必不會領情，因為，今人誤會了他，在給了他享用不起的榮譽的同時，也給了他所承受不了的傷害?！独献印贩从吵隼献蛹捌鋫魅说幕玖鍪钦驹谑ト思唇y(tǒng)治者一方的，在這一大前提下，老子關照到了圣人的統(tǒng)治對象即人民群眾，說出了不少同情弱者的話，在對弱者施以同情和憂慮的同時，奉勸民眾自化、自足、自娛，終了為的是給予圣人以更大限度的取與得。

參考文獻：

[1] 董京泉.老子道德經(jīng)新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43.

[2] 劉庭華.老子之道——為人處世的智慧與方法[M].北京：紅旗出版社，2012.208.

[3] 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136.

[4] 楊師群.中國歷史的教訓[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69.

[5] 陳紅太.中國政治精神之演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3.95.

[6]劉笑敢.老子之智慧與曼德拉精神[N].光明日報，2014-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