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漂蕩的墓園

        2014-06-26 02:51:38祝紅蕾
        清明 2014年2期

        祝紅蕾

        漂蕩的墓園

        祝紅蕾

        要不是夢到父親在潮濕中度日,沈宏念早已在飛往拉薩的班機上了。

        這兩年他的歸客隱餐飲休閑系列做得紅火,已在廣東、山東、河南等地開了二十五家連鎖店,麗江店效益特別好,他下一步的算盤打在了西藏。他已經不缺錢,但是每開一個新店,感覺就像打攻堅戰(zhàn)一樣,960萬平方公里的祖國大地上又有他沈宏念的一塊新地盤了,那種章魚般擴張盤踞的快感,讓他欲罷不能。去西藏開辟疆場的想法一經在腦海里扎根,他渾身的毛細血管都在冒火花。他在拉薩考察了兩周,然后當機立斷,把店開在拉薩的八角街。

        他是在啟程前一夜夢到父親的。

        父親頭發(fā)濕漉漉的,一只手拎著一只進水的鞋子,在老家天井里,對著他抱怨:又冷又濕,讓人怎么睡安穩(wěn)?父親的臉孔黑黃混沌,看不清是五十歲,還是七十歲,但是那悲苦哀怨的表情卻刀刻一般。他想要走上前,卻抬不動腳,想要喊,卻出不了聲。父親目光遲滯等待了好久,不見他動靜,就失望地轉身走了。腳步濕漉漉地呱嗒著,仿佛鞋子進水了。他動彈不得,一著急,夢就醒了。幽暗的房間空蕩蕩的,窗戶咔噠作響,他渾身發(fā)冷,光腳下床,拉著窗框往外看,仿佛父親就是從這窗子過來,然后又失望地走了。沒有月光,他什么也看不到,陰森森的風吹過來夏天黏膩的濡濕。他關了窗,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干脆爬起來,點上一根煙。父親去世十幾年了,這是他第二次夢到他。第一次夢到父親是父親剛去世后,他知道那是思念所致,而這次他深信不疑,是父親回來跟他訴苦。不是他夢到了父親,而是父親到他夢里來了。

        他反反復復地想這個無比清晰的夢,突然腦子里打了一個焰紅閃:肯定是墓地進水了,父親托夢讓他來解決問題。天亮后他打電話給大姐,問父親有沒有托夢給她。大姐被他的電話從床上揪起來,打著長長的哈欠,說,沒有啊,你想咱爹了吧?是不是爹缺錢了?天地良心,他整天忙得屁滾尿流滿腦子開分店,都幾乎忘掉父親這檔子事了,千真萬確是父親在讓他去干這件事。姐妹三個,只他有這個能力。

        這些年,他忙東忙西的,幾乎都把父親給忘了。他去西藏和夢到父親之間,大約都有著千絲萬縷他不能知道的隱秘聯系。他一下子想起來他不僅僅是歸客隱董事長,而是沈衛(wèi)民的唯一的兒子,沈家唯一的傳后人。

        他要去父親的墓地,要么重建,要么遷墳。眼下沒有什么事情比這個更重要。

        他是中午十一時趕到鶴塘村的,太陽煌煌,目及之處,是一大片他在城市里司空見慣的腳手架,塔吊,巨大的橫貫天空的鋼鐵手。他經常在電視報紙上看到“某某城市速度”,的確,目擊一座建筑的拔地而起,常讓人產生魔幻神奇之感。現代人的確太厲害了,平地起高樓,仿佛就是打個盹眨個眼的工夫。

        一幢不知道名目的大樓正在動工建設,工地上一堆濕漉漉的沙子,幾汪黃水洼,被太陽光弄成了一塊塊強光玻璃。他手搭涼棚,平生隔世之感,回頭又看那塊黑石碑上碩大的白灰字,沒錯,是“鶴塘村”三個字,當時修路立碑時他捐了十萬元,村碑后面上面還刻著他的名字。

        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一堆鋼筋,竹篾子和尼龍袋零散地鋪在潮濕處。他拎著褲腳穿過泥濘,想起父親在夢里的抱怨,一定是有水灌進了父親的墓地。父母就長眠在葡萄果園東側,原來的桑園邊上。為印證他的夢,他徑直往西走去。

        日頭曬得他頭頂冒油,他深一腳淺一腳估摸走了一里地,那一片矮坡里的墳塋地不見蹤影,只見一大片巍然聳立綿延數里的大棚,像一頭大白鯨匍匐在他曾經萬分熟悉的土地上。一只黑眉毛的大白狗伸著紅舌頭,頭枕著污黃的爪子,冷漠倦怠地看著他。

        十幾年前這里是三角形的楊樹林半遮著低矮密實的桑園,父母的墓地就在挨挨擠擠的墳地之中。立著一塊青石碑,上書沈衛(wèi)民與趙懷娥之墓。石碑是后來為了確認墳址立的,他是村里第一位大學生,父母的墳地也成了村人迷信的風水寶地,越來越多的人家把墳址選在這里。立碑也就三五家,大多就是個饅頭一樣的墳堆,墳頭用土石壓黃表紙。他考上大學那年,父親把他帶到母親的墳邊,說,這小子還算爭氣,他娘,我也總算歇口氣了。父親喝醉了,他第一次見父親那么頹唐弱小,挨著墳頭歪坐著,眼淚鼻涕橫流,胡子茬也是灰白相間了——父親老了。后來父親去世,就葬在母親墳地的旁邊,他們姐弟三個,還是相約到墳前,大姐和妹妹擺上飯菜水果,他燙上一壺酒,點香,燒紙。他們盤腿坐在土疙瘩上,大姐絮絮叨叨的和父母說著新近發(fā)生的事情,鵬飛(姐姐的兒子)考上中學了,是優(yōu)等生班;弟弟呢,成為主治醫(yī)師了,妹妹有了男朋友,是學電子的。他放了一掛鞭。樹葉沙沙,香煙繚繞,父母那時刻就和他們在一起。后來他知道楊樹叫做“鬼拍手”,是庭院忌諱的樹木,但是那嘩啦啦的聲音讓人感到多么踏實啊。他們坐在樹下土地上,就和依偎在父母身邊沒兩樣。姐弟三個說的,做的,他們也聽到了,看到了。仿佛他們和姐弟三個再次共度了那些時光。他坐在土坷垃上,溫暖又凄涼。

        他懷念那樣的感覺。和父母在一起。那些年他相信是這樣的,只是彼此不在一個時空里而已。后來忙啊忙啊,就忙忘了。他恍惚想起,他已經有七八年不曾回來了。七八年前他還是一個小餐館老板,現在生意已經遍布大江南北了。七八年里有多少變故啊,他憑什么就得要一片墓地在這里等著他呢?

        村支書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年輕人,是鶴塘村的另一姓王家的后人。王支書接過他的云煙,熱情地問了幾句,然后打電話叫來了村主任,一個戴眼鏡禿頭頂叫王金貴的中年胖子。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沓卷邊的記錄本。最后證據確鑿地告訴他,父母遷墳的補貼他也領了,3500元。簽著他的名字。

        他起身去看那個臟兮兮的記錄本,遷墳補貼領取簽名表,他的名字千真萬確四仰八叉地躺在簽名那一欄里,但是千真萬確不是他的字。看到那肥胖、臃腫、散兵游勇一樣的字,他突然記起當時他在俄羅斯,接到遷墳消息,給妹妹電話,讓妹夫幫忙操辦。這字是——孫浩民的。

        他坐在村委破舊的藤椅里,仿佛一個外鄉(xiāng)人一樣,一遍遍撥打孫浩民的電話,關機,關機,關機,一直在關機。

        他謝絕了村支書和村主任的盛情挽留,頂著正午毒日頭,到了距村二里的黃旗堡鎮(zhèn)子上,要了一盤黃瓜豬耳,一盤泡椒鳳爪,一瓶二鍋頭。仿佛一腳踩空,他的失落和憤怒讓胃里充滿了氣體,但是饑餓依然窮兇極惡地襲擊了他。他大腦幾近空白,吃相尤其淪落,仿佛又回到了他挨餓的年月。他啃雞爪的縫隙,抬頭瞥了服務員一眼。那個大白臉盤的服務員,一邊嗑瓜子一邊縮著脖子瞪大了眼——她大約沒見過穿著和吃相這么不搭的人——他穿著一件中式短袖衫,一手端酒杯,一手攥著鳳爪,吃得滿口填腮。

        妹妹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孫浩民正在外面躲債。要是再過一周還沒消息的話,她就給他這個當哥哥的打電話了。

        他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干嗎去借貸?

        房子拆遷了,補了一大筆錢,他在電子機械廠也干夠了,想自己干,就和人合伙投資辦沙場,買挖掘機,七十萬投進去了,那個王八羔子跑了?,F在要債的天天到家里來,哥,怎么辦啊?

        他氣呼呼地問:沒報案嗎?

        報了,他手里還有個當初合辦沙場的收據,公安局是合伙投資,不能當做詐騙立案……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人不到山窮水盡,怎么能夠放下身段呢?可是父母的骨灰他埋到哪里去了?

        據王金貴說,許多人領了錢,把骨灰盒也就那么隨便一放了事?,F在的人哪良心都讓狗吃了,什么事也干得出。那些被扔棄到一邊的骨灰盒,后來就被村里匯集到烈士陵園里去了。附近的村里也是這么干的。

        孫浩民會把父母的骨灰隨便丟棄嗎?不會吧!他不愿相信,可是這本應該是他自己的事情啊。父親去世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回到這片土地上了。可是他不來還得來。

        孫浩民會不會一扔了之?人心是最難測的東西。他撥通了虎皮的電話,虎皮在那端咋呼:“你去哪里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還在地球上吧?”

        “我回老家了?;⑵?,幫我查個人。手機號碼135××××7819,電話、短信記錄、所在地,現在的行蹤等等都要?!?/p>

        虎皮不會問他做什么用。這是虎皮最大的好處。他就是這么讓人舒服的一個主,二十年來,他們只要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其時的狀況。廢話從來不用多說?;⑵ぴ瓉碓诠簿?、紀委、發(fā)改局等等部門任過職,黑白兩道通吃,能文能武。文能寫材料,武能處理復雜糾紛,乃至武力沖突。

        “好。什么時候回來?”

        “不確定?!?/p>

        眼下,他要盡快去妹妹家,找到孫浩民,問個水落石出。

        建墓園是沈宏念早有的想法。

        歸客隱開到七家連鎖店的時候,他加入了高爾夫俱樂部。其實他并不那么喜歡高爾夫,太過考驗耐心和內心平衡。一個想要鍛煉耐力平衡的人,何必砸錢到一個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呢?他半夜一個人走到出汗也可以起到同樣效果。高爾夫于他來講,就如同去沙龍喝一杯法國紅酒,要的是那種融入感,和它帶來的潛在人脈。最初的自我膨脹快感之后,他也就沒什么熱情了。

        隨著銀行卡上數字的直線遞增,他結交的朋友層次也水漲船高。但是他的朋友圈子絕非局限于高爾夫俱樂部認識的產業(yè)大佬,而多是他貧賤時的意氣之交。人身份最低時本真東西最多。沒有一個虛高的身份需要遮掩或者拔高什么,自然而然反而更容易流露真性情,合則聚不合則分。他們一塊吃火鍋,喝中檔酒,當然他掏錢埋單的時候居多。七八個人,有男有女,自由撰稿人,銷售員,有送大排檔的,還有開書店的,當然少不了虎皮,他那時正在倒騰黃花梨家具。他們沒多少正題,天南海北胡吹海侃。有次談到假如有了一千萬你會干什么。這個話題就像能娶幾個女人一樣,等于煽風點火。

        他暗笑,話說得不錯,人缺什么就喜歡說什么。窮人喜歡談錢,談性,富人喜歡談社會責任感之類冠冕堂皇的東西。他將一支南京煙放在嘴上,嗅著煙絲,驗證自己的心得。

        甲說,要買一大塊地,圈起來,做房地產。

        乙說,要分給親朋好友。

        那個埋頭寫稿子寫得想吐的撰稿人小武說,要買車買房游山逛水享受生活。主要是女人。找?guī)讉€紅粉知己,對,就那種感覺,小紅唱歌我吹簫。

        虎皮罵了一句,靠,干這個還用一千萬嗎?看你這個德行,能寫出好東西來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啊。沈宏念也曾經是文學青年,發(fā)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燒,也出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疹子,這個他信,許多寫東西的人,最開始的志向或者不過是能多吃頓紅燒肉。志存高遠,但是用來哄實心傻孩子的。他當初的志向是大醫(yī)精誠,是做個孫思邈一樣的人物千古流芳來著,曾經一度信奉孔老二的君子遠庖廚之見,嗨,現在不是沒有誰比他離庖廚更近嗎?

        輪到沈宏念時,他一愣怔,脫口而出,我要建一座墓地,國內最大最好的墓地。

        他是隨口一說,但是也的確動過那個念頭?;钊说腻X都被人掙光了,女人孩子的錢,老人的錢,嘴巴的錢,耳朵的錢,臉面上掙得到的錢,基本上都開發(fā)干凈了。當然他還想到了一點。父親去世后,他親手將父親的骨灰送進新鮮的挖掘開的土坑里。那么潦草,那么不講究。他在農村長大,知道那片土地上人們生命形同草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沒人知道他們曾經活過。兒女們活著的事都難,也很快就顧不得了。現在他有錢了,為什么不讓父母住得更享受一點呢?

        這個念頭說了之后,就在心里發(fā)芽了,見風就長,很快成了參天大樹。他每到一處,只要時間寬裕,總要看看墓地。他去過許多墓園,歐化的,中式的,雕像和噴泉,瑞獸和人像,或許太過知根知底,他總覺得墓地和長眠在下面的人不太搭。他喜歡拉雪茲神父公墓,那里曾經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懺悔師拉雪茲神父的別墅,雕塑、綠樹、鮮花、幽徑、水池、草坪、廣場等錯落有致,97個區(qū)分布在公墓里,大路寬闊,橫斜交叉的小路縱橫通達,每條路上有路牌,每個牌子上都標有區(qū)號,和道路的名稱。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并且左右互通,就像活著的時候那樣,可以互相遇到,互通信息,高興起來,或者可以一塊在樹下閑聊幾句,或者到家里去小坐,喝一杯咖啡。其實應該是這樣的,死去的人也應該有一個安定舒心的居所。許多世界名流都在其中安睡,巴爾扎克的墓上端放著他的半身像,如一頭雄獅般傲視人間。這是他熟稔喜歡的地方,生前他累了就喜歡到墓園的林蔭小徑上閑蕩。普魯斯特的墓相當簡潔,而德拉克洛瓦那黑色為主調的墓非常大氣考究。

        更讓他覺得意外的是,他在這些墓園里小坐,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寧靜安定之感。打拼了十幾年的艱難一下子涌上心頭,就像當年和姐姐妹妹在父母墳前傾訴現狀一樣,他靜靜地坐著,聽著樹葉在風里拍著巴掌,獲得了一種異樣的溫暖踏實。

        北京八達嶺陵園舞蹈家姚麗白的墓碑是珍珠白花崗巖,右側飛弧雕出一束百合花;京劇表演藝術家李慧芳的墓碑則為鏤空的木窗造型,雕刻的舞臺定妝照。所有逝者的墳墓都帶著明顯的個人痕跡,政治家的墓碑大多方方正正義正詞嚴,歷數豐厚政績,以古樸厚重占多;藝術家的墓碑則隨意得多,并且是與其藝術風格與成就密切相連的??茨贡头块g擺設,并無太大不同,更簡潔地說出了主人的生平大概,雖然不乏被誤解或者曲解。

        要給自己的父母立一塊什么樣的墓碑呢?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要雕刻上鋤頭和鐮刀嗎?或者笤帚和簸箕嗎?或者谷物和麥穗?他已經人到中年,離當初父母離去的年歲越來越近,他忽然發(fā)現自己從來不了解他們的一生。

        父親去世時,他跪在他身邊,看鄰居老嬤嬤拿一塊白棉布給他擦身子,從額頭,眼睛,鼻子,嘴巴,下頜,胸膛,肩膀,胳膊,胸膛,一邊嘟囔著念念有詞,父親的臉是黃表紙色,嘴巴張成一個黑洞。他趕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咽氣了,他把手放到父親手里痛哭失聲,卻突然覺得那手回握了自己一把,然后才垂到床下。后來被白布包裹的父親徹底與他隔絕,他無法再看清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迒×说慕憬?,讓他拿好父親的火石煙嘴,那是父親僅有的一個稀罕愛物。他眼見父親進入熔爐,一瞬間化為一抔灰。巨大的幻滅感讓他渾身松散,他牙齒打顫碰響,哆嗦著將火石煙嘴放進去。

        有一次他在上海墓園,看到一個鬢發(fā)斑白的老女人,顫抖著往一藏青墓碑上披一件茶褐色大衣,她頭依偎在墓碑上,喃喃有聲,風吹得白發(fā)凌亂。墓碑下,是她的丈夫、兒子或者女兒?在醫(yī)院那些年,他經常在停尸房門口見到這樣的老婦人,她們悲慟欲絕地捶地、撕扯頭發(fā),嚎啕絕望地大哭。見得多了,最初的心驚肉跳,也漸漸地麻木了。

        可是他看到那個給墓碑披大衣的老婦人時,受不了了。

        他正兒八經地在腦海中規(guī)劃起來,投資多少,多大的地兒,大體的設計構想,具體的操作步驟,這成了他一個內心隱秘的計劃,他要一天天把他的羅馬城建起來。他見過許多陵墓前成對的護碑獅,像昔時大戶人家的門口,倍顯威武莊嚴。不,父母的墳墓不要這些讓人望而生畏的吉祥物。要放上一把有著手臂環(huán)抱形的木椅子,他坐在那里,仿佛坐在母親的懷抱里。懷抱里。這三個字,在他心里滾過的時候,已經有了分量和溫度。懷抱里。他反芻一樣地來回溫習著他的意念,突然鼻子酸了。母親離開他已經三十多年了,而父親也已經走了十多年了。

        人生無居所,謂“流浪”,人死無墓穴,謂“游魂”。用他姐姐妹妹的話說,他是個沒有家的人,一個讓她們揪心的“流浪者”。父母呢,則骨灰不知在何處,他心目中運籌帷幄的墓園,兀自飄蕩,找不到主人。

        第二次夢到父親是在縣城酒店里。父親在一堆廢木料上蹲蹴著,周圍不知道是水還是霧,白茫茫一片,是在荒島還是野嶺?父親佝僂著腰,兩眼巴巴地望著他,一只大手伸向他,似乎是在乞求。卻仿佛有熟悉樂聲飄渺傳來,不知是天上還是地底下,霧一樣蔓延著,越發(fā)顯得父親的所在幽僻荒涼,陰森恐怖,醒來后渾身蜷縮,心臟部位仿佛被挖了一個大洞。

        是做夢,他安慰自己??墒羌幢闶亲鰤簦赣H在那樣一個落魄的境況向他乞求,是何等凄涼,他捂著絞痛的胸口坐起來。窗外微明,嗓音尖利的長尾巴鳥在窗前樹上跳叫。樂聲原來是手機鈴聲,虎皮打來的:“你要的東西,搞定了?!?/p>

        第二天,他就拿到了一個茶褐色的文件袋。

        他回旅館打開,最后一個撥打的電話在臨沂。最后一個短信則說:“這個號不用了,我的新號碼是152××××9012?!彼X得這個信息非同小可,不但可以知道現在孫浩民的下落,并且還通往一個他毫不知情的過去。這個短信主人顯然不是他妹妹,但肯定是一個女人,他循著密集的短信往前查看。

        “壞蛋,嘴唇今天還在腫,跟個豬似的,讓我怎么見人?”

        “我想!很想!”

        “小乖,我快不行了?!?/p>

        寶貝、小心肝,棒棒糖,小肉松……之類親熱又肉麻的昵稱充塞其間,強烈的感情潮水一樣在密集的日期之間涌動。

        他只草草地瀏覽了孫浩民的短信息就知道這個小子干了什么。最多的一天短信到了五十四條。他們都是男人,可是他是她妹妹的男人,他再理解他也不行。

        除了他們瘋狂的示愛外,與現實相關的蛛絲馬跡就是他們說到的“咱家”,是孫浩民暗度陳倉買下的一處房產,叫麗水小區(qū),供他們過“云上的日子”。

        沈宏念在妹妹家里住了兩晚,給外甥孫甜買了一輛變速賽車。

        吃完飯,妹妹收拾碗筷,他半躺在沙發(fā)上,把玩著一把瑞士軍刀。妹妹喊孫甜趕緊去睡覺,孫甜去摟她系著卡通圍裙的肉腰,“媽,再讓我看一會?!彪娨暽喜シ胖粋€外國影片,孫甜使勁抱著抱枕,不時尖叫一下,賣糕,賣糕!還連連拍胸脯。沈宏念說,這么害怕還要看,孫甜連連朝他擺手。

        妹妹沈麗君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都要期中考試了,還迷這個。

        等那個怪異驚悚的影片演完,孫甜坐到他身邊,說,舅舅,知道這個片子叫什么名字嗎?

        沈宏念搖頭。

        等孫甜離開電視,洗漱,回自己房間,沈宏念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問妹妹:“有浩民的消息嗎?”

        “給我打過兩個電話。用固定電話打的,我打過去沒人接。”沈麗君的表情黯淡下來。“他不會是被人綁架了吧?”她拖小馬扎坐到他面前。眼角起了褶子,染成酒紅的頭發(fā)褪了一半顏色,幾根硬硬的白頭發(fā)夾雜其間。就像小時候,她鉛筆盒丟了,揪著他的衣角,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望著他,問,哥,怎么辦?如今那眼睛還是大的,只是有了紅血絲織就的云翳,眼角下垂了。他逃課,被父親打,藏在麥秸垛里,她偷偷地把煎餅給他遞進去。他摸了摸妹妹的頭發(fā),想喊聲丫頭片子,有我呢。喉頭蠕動了幾下,到底沒弄出動靜。長方條的餐桌上鋪著塑料藍花桌布,蓋著電視的三角巾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和所有電視劇中一模一樣——孫甜攬著父母的肩膀,笑得沒心沒肺。木房子形狀的表滴滴答答的。電視、DVD、空調等的遙控器,挨個躺在一個藤編格子盒里。綠果盤里放著兩只紅彤彤的蘋果?!嗝窗察o有序的一個家,如果孫浩民能正兒八經過日子的話。

        第二天他去銀行,提了兩萬元,給妹妹放在六角果盤下。

        幾天后,當他坐在孫浩民眼前摘下墨鏡時,孫浩民彎腰后退兩步,睜圓了眼睛,立即又放虛了目光。仿佛他是一個鬼魂,坐在他面前索命,他不得不來——他兩手握到一起,來回地搓。仿佛嘴里有難以下咽之物,咕噥著喊了一聲:“哥!你怎么……”

        已經將他神態(tài)悉數收進眼底的沈宏念,將眼神垂下來。一邊招呼他:“坐,坐?!狈路鹪谒依镆粯?。

        這是一家小茶店,孫浩民被“帶”到這里。他白胖的臉明顯地消瘦了,顯露出兩腮的輪廓。但是依舊白皙光凈,圓下巴青青的,不像個落魄之人。

        “怎么弄成這樣?”沈宏念的語氣像出租車上司機問到哪里去一樣漫不經心,也像下班的人割了肉,順便問問小白菜的價格。不管怎樣回答都不吃驚不在意的樣子。

        孫浩民從如何起意做沙場投資,如何借貸,如何被套進去。和沈麗君說的是同一個版本,不過是更滴水不漏。沈宏念瞇縫著眼,對孫浩民幾次停頓下來看他臉色毫無表示,表情也如覆蓋了一張保鮮膜,紋絲不動。孫浩民說到如何被恐嚇,逃出來,不敢給家里打電話,過得比老鼠還慘。等了半天仍不見沈宏念有絲毫驚動之色,便停下來了。

        他總歸是個男人,不能再進一步哭訴了。問題是,他搞不懂這個舅子是如何把他從茫茫人海中找到的,他對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說得已經有些多了。

        沈宏念不接茬。食指中指夾煙離開嘴唇的時候,他瞇縫著眼吐煙圈,卻又像在啐舌尖。

        孫浩民眼神虛虛地飄向煙霧里的舅子,又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那些追殺他的人,好像他也沒這么怕過。

        煙不知道抽到第幾根,隔著一陣陣升騰起來的煙霧,兩人仿佛隔著幾個年代,無法溝通,又像無比之近,沈宏念只要一探身就可以立取他性命。他喉頭聳動幾次,嘴唇發(fā)干,又過了半天,他忍不住想去衛(wèi)生間,沈宏念終于睜開眼睛說:“錢是人掙的,也是人敗的。”

        孫浩民垂頭瞅著鞋子,點頭,黑眼珠又像魚缸里的黑魚一樣浮上來,探沈宏念的臉色。他囁嚅道:本來想弄個挖掘機掙點錢,過不了幾年甜甜就上大學了,麗君收入連自己零花也不夠的。

        沈宏念一聽他提麗君,怒火攻心,原來的一些迂回軟話統統不想說了,他沉聲說:“你在麗水那套房子沒租出去嗎?”

        孫浩民先張口結舌,他眼珠子轉了兩圈,臉色一變,瞪眼咬牙道:“你調查我!你回老家就為了調查我!”

        沈宏念聲音還是低低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還沒等他話音全落,孫浩民已經站起來,帶得凳子哐當作響,用一根手指指著他:“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話?你家里的事哪些不是我在張羅,你屁股一拍走得干干凈凈,你管過什么?你爹在床上兩年半死不活,你在哪里?你發(fā)大財了,你管過你妹妹多少?你自己老婆都弄死了,六親不認,現在混賬跑回來管東管西了?”

        沈宏念熱血上涌,豹子一樣躥起來,抓住了他的衣領,朝他肥腦袋就是狠狠一拳。他野豬一樣嗷嗷叫著也撲上來朝著沈宏念胸口搗去,沈宏念一個趔趄,倒退了幾步,然后飛起一腿,這一腿踢空了,孫浩民娘們一樣抱住他撕扯他襯衫,兩個人廝打著滾到地上,茶杯,椅子,哐啷啷倒了,一地狼藉。幾個男服務生跑來:“想干嘛?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沈宏念喘著粗氣,騰出雙手掌心向下做了個息事寧人的動作,“對不起?!蹦贸鰩讖堚n票,放在桌上,服務生立馬低首賠笑走開了。

        兩個人衣衫凌亂,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氣。沈宏念悶了半晌,嘆口氣說,你說得對,我是很混賬,沒盡到一個兒子、一個哥哥的責任。錢的事不是什么大事,我會幫你擺平。他撩起皺巴巴的衣角擦臉上的汗水,打架真不是他這個年齡和身份的事了。

        孫浩民桌底下緊握的拳頭松開了,疙瘩一樣的臉色也松弛下來。沈宏念接著說:“我這次來,不是難為你。是想給父母把墳墓好好理整一下。這件事以前托你辦的,這次還要你才能辦周全。父母骨灰現在哪里?”

        他說完便期待地盯著孫浩民的嘴巴。孫浩民臉色發(fā)白,整個人入秋灰菜一樣萎在那里,沈宏念看不到他的嘴,只聽他說:“弄……丟了。”

        沈宏念滿懷希望的心剛剛升起來,立即又被他這個架勢給摁到水里去了。他拍了一下膝蓋,站起來,去拎孫浩民的肩膀:“你好好說,怎么回事?”

        孫浩民告訴他,父母的墳遷到村子里辟出的新址后,沒幾天就被盜了,盜墓者要他拿五十萬贖,他沒那么多錢,也不敢跟他說,就報案了。案子倒是很快就破了,是兩個南方人攛掇一個當地青皮后生搗鬼,人抓起來了,骨灰盒卻被他們扔到河溝子去了。

        “我想找到后再跟你說,沒想到了這一步?!?/p>

        他眼光筆直瞪視孫浩民,巴不得里面飛出取他狗頭的匕首來。他幾次沖動地站起來想一錘捶扁他的豬腦袋,又跌坐到椅子上,看著這個矮墩墩、過早謝頂的男人,妹妹的丈夫,孫甜的爸爸,突然嘆了一口氣。渾身散架一樣,暮色一圈一圈在兩人周圍升起來。一股近乎無望的冷氣自腳底下,汩汩冒出來,這幾天路途上的疲憊一并排山倒海地涌出來,沈宏念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現在,他要感謝孫浩民讓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托付的?不,找不到父母的骨灰,他就生剝了他!

        兩人下車后,往村子里走著。

        南京分店張總給他電話,說大廚要加工資,如加上去的話,或許別的店都會要加,請他定奪。

        這是那個該死的四川佬第五次申請加薪了。一過了金融危機,就翹尾巴。他咬牙說,先給加上。同時要暗中物色新人。管理體系可以標準化,人沒法標準化。最難搞的是人這個東西。

        孫浩民聽他罵娘,窺伺著他的臉色。當年他老子在縣里機械電子廠上班,一時多威風。接了班的孫浩民騎著腳踏車,一副領導階級的意氣風發(fā)相。風水輪流轉,現在他穿著走形的牛屎般皮鞋,跑在他前面,見人就哈腰打招呼,仿佛褲襠里黏著一泡屎,卑屈之態(tài)讓人倒牙。這樣一個人,竟然是妹妹和孫甜的精神支柱,真他媽不靠譜。王果家斑駁的院門緊閉,磚砌的矮圍墻上抹著類似雞屎之類的污物。連敲了半天門不見動靜,一個頂著綠格子頭巾的中年女人從鄰家端著簸箕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他們,聽到找王果,女人呸了一聲。

        “這個癟種,真是頭頂長瘡,腳底下流膿——見過壞孩子,沒見過這么壞的——他娘死得早,他爹到南方打工,他瞎眼瘸巴爺爺管不了他。逃學偷雞摸狗,沒有不敢干的事,到鎮(zhèn)上打游戲,賭錢,后來錢花光了給盜墓的南蠻子通風報信,掙陰損錢。坐了局子放出來,還不改流氓性,去年冬里,又半夜摸黑進了魏老太太家,強奸了老太婆。還拿枕巾將老太婆的嘴堵起來。魏老太太八十歲了,他合該叫奶奶呢,這個王八羔子,喪盡天良了?!?/p>

        女人恨恨地罵著,一邊把簸箕里的豆子劃拉得沙沙響,把一些大粒沙子使勁扔出去。

        沈宏念問:“王果現在哪里?”

        女人說:“被魏家人逮住打得半死,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跑了好,留在這里也是一個禍害。”

        兩人泄氣地順著河溝走,曾經小溪潺潺的水溝已經沒有水,里面除了樹枝樹葉,白色方便袋,康師傅方便面油垢的紙桶,和城郊污水溝并無二樣。孫浩民折了根榆樹枝子,彎腰打撈著溝里的垃圾,矮胖的身子蹲下徒勞地劃拉一陣,起來后就大喘氣。沈宏念克制著自己一次次想把他踹進溝里的沖動,懶得去看他。

        村里人告訴他們,許多無主骨灰盒,都聚攏到烈士陵園里去了,也就這些線索了。

        他看到孫浩民卑屈小心地跟在身后,心里越發(fā)窩火。人不怕能力不行,本分就好,怕的是既不行,還不肯老實過日子。踹不出個屁,提溜不出個形狀,打他又污了巴掌。他跟著什么忙也幫不上,索性把他攆上了去城里的公共汽車。他自己徑自往鎮(zhèn)上陵園去。

        1947年7月,黃旗堡鎮(zhèn)曾經發(fā)生過一場血腥的戰(zhàn)役。傷亡的官兵就葬于陵園里,小學和初中,沈宏念曾經跟著老師、同學們來掃祭獻花圈。多少年過去了,似乎也沒怎么變樣。在小鎮(zhèn)西邊的山坡上,一級級石階縫隙里冒出些荒草,那些松柏,有些枝葉已經黃焦了。他將脫下的襯衣穿上,更覺胳肢窩黏膩燥熱。沒有一絲風,整個陵園靜寂得讓人心慌。陵園管理辦公室鎖著門,他只得又一步步走下青石臺階,去最近的一個小商店詢問。順帶買了一瓶礦泉水,兩包煙。給他拿東西的是一個奶著孩子的少婦,她瞇細了眼睛朝著陵園方向望去,告訴他,看陵園的孫老頭回家吃飯去了。女人熱心地說,我給你打個電話。她把酣睡的寶寶嘴巴從奶頭上往外拖,拖一下,那寶寶便在睡夢中抽搐一下,后來終于放棄吸吮,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又睡過去了。

        紫紅的茉莉被太陽曬得蔫蔫的,天上沒有一朵云,知了扯了嗓子在叫,過了約半個時辰,那個叫孫祥福的駝背瘦老漢便從坡下村子里背手搖擺地過來了。

        倉庫老舊斑駁的木門吱扭一聲開了,門閂大約生銹了,那尖利的聲音,讓他腳底發(fā)麻。仿佛吃飯時咬了一粒砂子。屋內騰起一股煙塵,地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些解開的木料,屋角堆著幾袋不知道裝了什么的磷肥袋子。挺胸塌肚的。孫祥福退后一步,努努嘴,缺牙的嘴巴發(fā)出噗噗的漏風聲:“都在這里了?!?/p>

        他看到了一堆覆蓋著灰塵的盒子,大小款式不一,仿佛一堆磚頭放置在擱淺的建筑工地上。不,確切來說,只能像骨灰盒放置在骨灰盒堆里。

        它們擠擠壓壓地堆積在一起,仿佛里面不是曾經有過生命,而是一些破銅爛鐵,或者干脆就什么也沒有。

        都是些什么人?他問老人。

        老人癟了癟嘴,都是些養(yǎng)了不肖兒孫的人。老人沒注意到他的尷尬,眨巴著眼皮嘆息著。

        是的,他是不孝的,這些年沒回家,把一切事宜都托付給孫浩民。這種事情是可以托付的嗎?如今好了,老天懲罰他了。

        如果父母的骨灰盒在里面的話,他認得出。他記得他親手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和母親合葬在一起。是紫檀色的骨灰盒,四周有如意云頭沿邊。他抱著它,跪在挖出新土的新墳里,覺得橫抱著父親一米七八的身體。他甚至覺得那里面還有心跳和呼吸。父親的靈魂就在里面,他不知道是被蜷縮被困,還是安適無比地躺著。

        他小心抱著那些塵埃中的骨灰盒,憑借記憶辨認著,可是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就有十幾個。骨灰盒樣式就那么幾種,難免有重復。他總不能挨個打開看吧,雖然他知道父親的火石煙嘴在里面。

        是夜,他和老人睡在值班室里。

        老人是那場戰(zhàn)爭的幸存者。早年娶過兩個老婆,一個不到半年就死了,一個瘋了。人都說他看陵園,陰氣重,命軟的人都給他克壞了。他在陵園常住,沒事就嘀嘀咕咕和亡故的戰(zhàn)友說話,和活的人倒是說得少了。村里人更說他中邪了,孩子們見了他都畏畏縮縮的,背地里喊他怪老頭。他眼睛花了,耳朵背了,睡覺時手腳越來越凉。有次早晨起來,一邊胳膊不會動,嘴角流口水,去醫(yī)院說腦出血,打了一個月的針,現在右腮還是動不動發(fā)麻。他需要有個活人在身邊了。熱心人給他說了個死了兩個男人的命硬老女人做飯暖被窩。女人每周過來兩天,同他一塊吃住,其他時間給兒子看孩子。女人的要求是他夜里不得再到陵園里去住,她家兒女嫌晦氣不吉利。

        他問,你還記得打的那場仗嗎?

        老人半晌沒吭聲,或許是睡著了吧。他看了一眼窗戶上月亮畫出的陰影,鬼魅奇特,像一些重疊的手巴掌。該是半夜了吧?也該睡了。

        他聽到一聲仿佛從地下傳來的嘆息。粗重,沉悶,仿佛一塊石頭砸在寂靜的半夜里。

        老人仰面向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是整理了一下呼吸,竭力平靜著,說:

        “怎么會不記得呢?你不知道多慘。多慘?。∥颐刻焖戮涂吹綉?zhàn)友們都在血窩子里躺著……”

        那天是七月十三日,他所在的陳毅、粟裕率領的華東野戰(zhàn)軍七縱隊與國民黨王耀武屬下李彌的整8師短兵相接,七天七夜激戰(zhàn),班、排、連干部犧牲了,彈盡糧絕時,開始用石頭、刺刀、槍托肉搏戰(zhàn),直到最后全部壯烈犧牲。

        他認識的戰(zhàn)友,無一幸存。炮彈就在頭頂飛來飛去,一個個人就像麻袋一樣撂倒在地上,活蹦亂跳的一條命轉眼就變成死尸了。

        他躲在一個水溝后面,左上面是一個弟兄垂掛的腦袋和手臂,就搭在自己的頭頂,溝里地瓜一樣栽著數不清的胳膊和腿,蘿卜一樣摞壓摞,皮肉燒灼類似烙豬頭的味道,四處流淌的血河鐵銹一樣,還有腐敗尸臭味,比自己小半月的拜把子弟兄額頭上皮肉翻卷被水泡得發(fā)白,像開到爛的牽?;?,被雨水沖得面目全非,中間凝結的紫黑色的血跡,是牽牛被彈藥灼傷的花芯。他爬過去給他往下撫眼皮,可是怎么也合不上,就在前兩天他還說,要等仗打完了,他就回家,討個俊媳婦過日子。

        黃旗埠戰(zhàn)役是在大雨連綿中進行的。由于天降大雨,河水漫溢黃旗埠外一片汪洋,土圍墻被雨水整天泡著,坍塌下來,那些肚里沒有半粒米的士兵就被砸在了下面。河道里尸體被紅的血水黃的泥水泡得腫脹如發(fā)面。

        滿山滿河的死人啊。后來挖溝子用草席卷著埋在這山嶺上。他們就在這地底下啊。我還娶了兩回老婆呢,他們連女人都沒碰過啊。那些兄弟們。

        老人在陵園里待了近四十年,每天都到烈士紀念堂里轉轉,387塊烈士牌位,每一塊他都爛熟于心。一有空他就摸著那些名字和死去的戰(zhàn)友說話,張福興,我欠你一塊銀元你記得不記得?劉萬祥,我們那次摔跤,到現在摔傷的老腿還疼呢。梁在田,你侄子在縣里當了領導了,還在電視上講話呢。時間一長,那些牌位邊緣都被他摸光滑了。他這樣說這話,一點都沒覺得寂寞,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

        最初那些無主的骨灰盒,送到紀念堂,他就把它們放在烈士牌位后面。每天擦完牌位后,看到這些沒有名姓身份的盒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知道里面是王三還是李四,男人還是女人,是高壽死在床頭還是壯年暴病身亡。他和戰(zhàn)友們絮絮叨叨地說這話,熱切而又熟稔,一看這些“陌生人”就接不上茬。他一邊念叨造孽一邊擦拭骨灰盒上的塵灰,后來索性把他們放到倉庫間里了。

        那些戰(zhàn)友都沒娶親就死了,我給他們守靈掃墓也是應該的,這些人難道連個親人都沒有?他們有靈就會給兒女托夢的,唉,這世道啊。

        老人又嘆口氣。

        父親是托夢給他了,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否在其中。

        似乎有硝煙穿過窗子彌漫了房間,那低低的聲音是蟲鳴,還是隔著幾十年歲月的亡靈在呻吟嘆息?整個房間墜入了更為深重的寂靜中,他覺得仿佛在一個不斷下沉的船艙里,逆行到了歲月之谷底。

        二十年前,沈宏念也是和一個人睡在一起。不同的是,另一側是魏莉。

        她顏面如生,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瞼,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希望那睫毛撲簌眨動一下,眼眸打個閃。她坐起來,嬌嗔地說:“看什么看,沒見過女人啊?!?/p>

        他多么希望是一場夢啊,大夢醒來,庸常無味的日子一日日繼續(xù)。不!他親手一針打死了自己的老婆魏莉。

        魏莉宮外孕大出血,他抱著她飛跑到醫(yī)院手術室,護士趕緊通知夜班婦產科醫(yī)生,當班麻醉師感冒發(fā)燒在內科打點滴。在轉為臨床醫(yī)師前,他干過兩年麻醉,他說,我來吧。他做麻醉師期間,業(yè)務也是數一數二的,他消毒,試麻醉點,然后硬膜外穿刺,魏莉還在出血,皮膚越來越蒼白,似乎正沉入睡眠。主刀醫(yī)生喊了一聲魏莉,她迷糊著應了一聲。她黑黑的睫毛手掌一樣覆蓋了眼瞼,他摁著她的腰椎的時候,突然覺得了一種戰(zhàn)栗的恐懼。他深呼吸了一下,定定神,摁好穿針點,打下了這讓他悔青了腸子的一針。

        魏莉死在了手術臺上。

        他親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孫浩民這個混賬說得沒錯,是他弄死了她。

        他長跪在岳父母面前,以頭叩地,求老人痛打自己一頓。

        他不相信一個人怎么這么容易就死了呢?他蹲在停尸房里,扇自己的耳光,張開手,他端詳著那痙攣著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那上面恍惚血光閃閃。

        老人半夜里被他的啜泣驚醒,拖他坐到板凳上,老人雙手粗短,那是雙整理壽衣,幫死去的人穿衣、抹合眼皮的手。這雙手拍著他的肩膀,生死不由人啊。

        他不說話,老人繼續(xù)自說自話:“咱這方圓幾十里,大的車禍事故我這里先知道?!?/p>

        老人看他驚詫,指了指頭頂的燈泡:“只要這燈泡燈絲炸了,不出半個小時,就有人運到這里來。你說怪不怪?”

        “只要燈泡忽閃滅了,就是有人死了。燈泡炸響,死人聚堆,那死的肯定不是一兩個?!?/p>

        他渾身起了一陣寒意。似乎有什么寒涼之物在汗毛之上行走。老人遞給他一支卷煙,不再說話。

        他點上煙,吸一口,那么麻辣苦,他的舌頭一下子成了身外之物。他把額頭貼在魏莉的腮上,曾經那樣溫暖香嫩有著淡淡的紫羅蘭清香的面頰,那樣異樣的凉。和她身下是水泥床一樣,他的額頭熱量似乎被吸掉了一個缺口。就像小時候親吻一塊冰。完全的徹頭徹尾的身外之物。

        他不相信,趴在水泥床邊等待奇跡。老人說,小沈,你睡會吧。

        處理完魏莉后事,不到幾天,他已經脫了人形。主任讓他先在家休養(yǎng)調整,偌大的房間里,行走坐臥全是魏莉的動靜身形,他只待了一周就去醫(yī)院上班,同事看到他顴骨都挑出來了,兩個眼窩骷髏一般,無話可說,只是咬牙閉嘴使勁拍他的肩膀。是啊,有什么可說的,是他自己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他整個人木木的,老主任把病歷夾子拿到他面前,干點活吧,不管什么過不去的事,一干活就忘了。他點點頭。進手術室進行常規(guī)刷手、消毒,穿上手術衣,戴手套……器械護士將手術刀遞給他時,他的手劇烈抖動起來,完全沒法拿住手術刀。

        在那一瞬間,他的雙手失控地高頻抖動,就像當初在停尸房里一樣。他吃驚地看著無助伸著痙攣如雞爪的雙手,然后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頭。巡回護士跑到他身邊,見他面色蠟黃,汗珠浸透了手術帽沿,驚問:“沈大夫,你怎么了?!”

        他蹲在墻角,伸出自己戰(zhàn)栗不住的手,“這上面有血!我不是大夫,我是一個兇手?!彼麊鑶璐罂蕖R浑p手完全廢了。他無法再消毒、再走進手術室。甚至看到手術室、麻醉等字樣也不行。就在那一年,他辭職,永遠地離開了醫(yī)院。南下,成了一個打工仔。

        這些年,他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先是為肚子打拼,后來開店,擴張規(guī)模,每天忙到倒頭就睡,他似乎忘了魏莉這個女人了,或許是他有意識去忘記。他不能想。他一想起來就過不去。他不能想一針打死了自己老婆這件事。似乎他真的——就忘了。

        哪怕他把自己的連鎖店開到每個省市,每個鄉(xiāng)鎮(zhèn),每個村子,甚至每條街,如果他記起了這件事,那就等于零。他所有成功的光環(huán)紛紛抖落,露了原形,他是一個罪人。

        那就要了他的命。

        他從床上坐起來,點上一根煙,是口感甜潤的南京,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嘴里充滿了麻辣苦,他的舌頭一下子成了身外之物。他的腮仿佛也觸到了一個莫須有的遙遠的冰涼之物,那冰涼之物慢慢慢慢變得溫軟可感。那些日子晚上魏莉織毛衣喊他一聲,過來,跟我說下今天班上的事。他說,有什么好說的,就那樣。卻還是依著魏莉坐到她面前的蒲團墊上,魏莉坐著馬扎,他往后一靠,頭正好依偎在她懷里,魏莉一低頭,他略側一下,額頭就正好貼著魏莉一側的腮。電視機上馬蹄表滴答滴答的,是有個看不見的鋼鐵腳在那里走,魏莉自己用縫紉機縫制的天藍色窗簾上黃色的月亮星星圖案被風吹得鼓起來,憋下去,無數個金色的星月在晚風里蕩著秋千。煎干狗魚的煳香也蕩過來吹過去。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什么,說什么他也都忘了。魏莉有時候會將兩只手環(huán)著他的頭,織上幾針,他就看到兩根米黃色的粗大毛線針在他面前飛舞——其他的都忘了,但是他記得他的額頭靠在她腮上那種淡淡的香味,那種溫軟的觸感。

        陵園的夜是如此的巨大空曠,把一切生靈的動靜都遮蓋起來了,祥福老人睡著了,似乎連鼾聲都被這寂寞的寧靜吞噬了。他爬起來坐著,下巴抵到膝蓋上,魏莉從他深埋的記憶里頑強地拱了出來,他沒忘掉,不敢想,可是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的啊。他在黑夜里小聲喊了一聲——魏莉。鼻孔立即酸了,他眼前的黑世界立即蒙上了迷蒙的水殼子。那個水殼子終于還是破了,順著他的眼角淌滿了兩腮。他捂著胸口,怕里面的尖銳的抽痛會繼續(xù)擴散。

        內臟糾結在一起,他坐著難受,躺下難熬,索性爬起來,穿上鞋,掩上門,到墓碑下坐著,點上一支煙。他想找個什么東西靠一靠,就靠一靠,他從來沒度過這么漫長的黑夜。

        他要找到父母的骨灰。要盡人子之責,要和他們世間最后的遺留見面。阻三隔四的,骨灰沒找到,魏莉來了。是的,他一直沒有埋葬掉她。

        父母的骨灰成了沈宏念心頭的一個大疙瘩,一天找不到他一天干不成別的。

        半年多的時間里,他前后血壓一次次刷新記錄,最厲害一次到了180/156mm汞柱,(現在醫(yī)院都用國際統一單位千帕了)再這樣下去,血管就鼓破了。老醫(yī)生給他開藥時警告他,他點頭稱是。自己還不懂嗎?堅持戒了半年煙酒?;⑵ふf,你要聽醫(yī)生的,戒煙戒酒戒女人,還活哪門子勁?活到五百歲我也不稀罕。

        酒后兩人去茵特拉根泡溫泉??瓷蚝昴詈苁菬o精打采,虎皮調侃道,是不是最近消耗太大?

        看他不說話,又問:“你不問問那個女孩現在怎樣了?”

        兩個月前,歸客隱一個男員工從十一樓跳了下來。公安部門從他口袋里找到一封遺書,譴責負心的女朋友,沒什么疑點,是自殺。女孩子是前臺服務生。他趕過去的時候,自殺者的父母已經到了。地上血跡用警示線保護了起來,他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獨生子已經裝進了黑色編織袋中。男孩子的母親頭挽黑髻,只向那打開的編織袋中望一眼,一聲銳叫,然后跪在地上爬不起來,哭不出聲,只是一個勁抽搐。幸好醫(yī)生早準備好吸氧面具。十一樓啊。冷不丁摔下來,什么人還能看得?

        女孩子對公安局的調查人員說,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想到他真會這樣。一邊說一邊抱緊了胳膊,卷劉海下忽閃的大眼睛冷漠以對。

        沈宏念先是同情地看著她,暗想這女孩子以后日子該怎么過。聽到她反反復復的辯解,突然一下子怒了,站起來把手中的牛皮本一扔,大吼:人命關天你不知道?他對你說要死給你看,你就不拿他當回事?你這是間接殺人啊,你!

        女孩子先是驚呆,繼而嚎啕大哭。沈宏念揮揮手不耐煩道:“讓她滾。滾出去!別讓我見到她!”

        辦公室主任忙將鼻涕眼淚橫流的女孩子拉出會議室。沒人見過儒雅沉穩(wěn)的沈總這么失態(tài)過,公安局做筆錄的小伙子也呆住了。后來沈宏念讓虎皮給女孩另聯系了一家PVC公司做財會,她原來學的專業(yè)正好用上。女孩被攆走后,過了不到兩天,沈宏念讓辦公室主任把女孩的檔案材料給查下,然后讓虎皮“想想辦法”?;⑵ぶ浪皇强瘫∪?,可是不明白他犯哪門子神經要攆走女孩。

        沈宏念聽到虎皮提到女孩子,挺直了上半身,問:“怎樣了?”

        虎皮說,這女孩是個人精,走哪里都自來熟,你操哪門子心哪,估計不出一個月就會有人為她爭風吃醋。這事你處理得不對勁啊,你賠跳樓孩子那么多錢,是犯哪門子昏啊,你這樣要把自己弄成富士康嗎?

        沈宏念不接茬,說:“你知道一條命意味著什么嗎?”

        虎皮說:“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嘛,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啊。那孩子傻,純粹傻×,有了錢,還會缺女人嗎?”

        他說:“一條命,就是讓人有熱乎氣會說話,能活蹦亂跳的東西。這個東西沒了,什么都沒了。對,就是什么都沒了。”

        虎皮剛要說話,看到了他混凝土一樣的表情:“虎皮,你知道嗎?我做了一件一輩子翻不了身的事?!?/p>

        虎皮說:“你盡管說,還有什么咱弟兄搞不掂的?”

        沈宏念說:“虎皮,我是個殺人犯?!?/p>

        虎皮掉過身來,看到了和往常大不相同的沈宏念,整個人似乎縮小了一圈,他眉毛顫動,周身一震,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拍了一下胸膛:“哥,你說吧,需要我做什么?”

        沈宏念抬起頭來,無助地看著他,悲涼搖頭?!拔矣H手殺死了自己的老婆。”

        虎皮不能相信。憑他和沈宏念十幾年的交情,他絕對不是大惡之人。他被嚇到了,咽了一口唾沫,吐出煙圈,看著仿佛不認識的沈宏念。

        沈宏念幾乎是艱難吞吐地開始給他說,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又似乎是喉嚨里有東西阻礙他正常的表達,他咽著唾沫,仿佛在提一件很重的東西,不等提起來,放又沒法放,讓虎皮想起了被超重杠鈴砸到的舉重運動員。

        虎皮瞪大了眼睛。他們來自一個縣城,雖然原來互不認識,但是老早他就聽人說過人民醫(yī)院一個醫(yī)生給老婆打麻醉打死了。他和沈宏念認識了十幾年,彼此的內褲質地花色都清清楚楚,對方幾根花花腸子也了如指掌,可是他從來不知道沈宏念曾經是一個醫(yī)生,是那個當初轟動一時的傳聞中為喜新厭舊打死糟糠的男主角。

        真是荒誕?;⑵は胝{笑一下,可是開不了口。他媽的太不靠譜了。他狠狠地抽煙,透過煙霧看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沈宏念苦笑著,你說,我娶她就是為了打死她嗎?

        沈宏念望著虎皮,眼角淌淚,伸手逮著他滑溜溜的胳膊,完全是那種無依無靠的絕望和硬要個答案的固執(zhí)。

        虎皮低頭想了一圈,唉,怎么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事都讓這家伙攤上了呢。還有比他更悲催的倒霉蛋嗎?最不幸的事情是無法安慰的。他嘴唇發(fā)干,回避著沈宏念死盯著他的可憐巴巴的眼睛,含糊道:“誰也不想那樣干,是不是?”

        “不管是不是我想殺死的,人都死在我手上。我擔著一條人命,你說我能過舒坦嗎?我不敢提不敢想,像躲債一樣四處流竄,可是虎皮,我還是忘不掉。”

        自從沈宏念血壓高戒酒后,這是他們第一次喝酒,酒是金門高粱,辛辣,催淚。

        欠人一條命,怎么躲得掉呢?沈宏念絕望嘆息道。

        沈宏念突然對虎皮說:“我要建一座墓園?!?/p>

        “這主意不錯。”虎皮點點頭表示贊同,他已經聽說過一次了,不明白沈宏念何以如此激動,仿佛要在月球上開辟一塊菜園一樣。

        他拍了一下腦袋,對了,觀瀾碧桂園那里我弄了十二套,240平米的八套,離高爾夫球場近。你還要嗎?

        沈宏念不答腔,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溫泉不但沒讓他們清醒,反而醉得更深了。

        虎皮第二天醒來,覺得恍惚做了一場春秋大夢,他趿拉著拖鞋到了陽臺,太陽金色的箭鏃射進了他的眼睛。

        “我要建一座墓園?!笨?,墓園有什么稀罕的,圈錢并不比樓盤更快。他嘟囔一句,不靠譜。不過沈宏念還是夠義氣,半年前送給他的范增的《茶圣圖》,市價已近三百萬。

        其時沈宏念還在夢中,他再次夢到了父親,是在田野里挑著兩桶水,父親指著成壟的麥田給他看,還有打麥場,碾盤,碌磙,他在麥場里兜著上衣,露出黑乎乎的肚皮跑來跑去。一只手攤開在他臉前,搓出的麥粒攤在手心,他俯身舔進嘴里。抬起頭,是母親微笑的臉。

        他緊緊抱住母親,懷里的母親卻越來越涼,越來越硬,他低頭一看,哪里是母親,是一塊青色石頭,上面刻著“趙懷娥”三個字。他心如刀絞,抬頭望去,眼前哪里是麥場,大水彌漫,一塊塊墓碑在水上蕩漾,像一塊塊散架的船板,又像一塊塊指路牌,上面寫著名字,在水上漂啊,漂啊,走近了,他努力去分辨,剛要看清楚,又被波浪送走了,極目遠眺,像無數的帆船在水上隨風漂蕩,越蕩越遠……

        沈宏念醒來,抱著一個枕頭,大汗淋漓。他當即給孫浩民打電話,讓他幫忙搜集磨盤,碾盤,拴馬樁,豬食槽。他還要做那種雕塑泥坯,仿真水桶、扁擔、鋤頭、犁耙、簸箕、篩子,還要有蒲團、板凳這些都是父母生活熟悉的事物,他們睡在那里,就像睡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如果弄些高鼻梁深眼睛裸體雕塑,大理石漢白玉噴泉,他們會摸不著北。

        但是他總不能把墓園建在父母沒來過的異鄉(xiāng)吧,可是他死后要離開他創(chuàng)業(yè)的地方回到老家嗎?老家越來越像異鄉(xiāng)了。而骨灰找不到,談何墓園?

        “虎皮,我要建一座墓園?!?/p>

        虎皮說:“我知道了,你都說了N遍了。建吧,建吧,我耳朵都起繭了。”

        他又說:“我把父母的骨灰弄丟了?!?/p>

        “靠!”虎皮一下子坐起來,以手拍臉,“真操蛋!”

        他也想不通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操蛋的事情。唯一的解釋就是老天爺在懲罰他。爹娘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還有比這個更不孝的事情嗎?

        后來虎皮說,哎,說到底,墓地是為了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在地下還是在天上,我們并不知道。他們要不要一塊貨真價實的墓地,沒有人知道。

        他不這么想。他覺得父親在朝他呼喊。原來他忙聽不到,現在他聽到了,就不能不管。他不能讓父親的靈魂四處游蕩,沒個落腳之地。

        跟了沈宏念十五年的辦公室主任,每月都往一個卡上打上2000元,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卡的主人是什么人??ㄌ枌拿质俏焊@?。

        魏福坤就是魏莉的父親。二十多年了,他從離開家鄉(xiāng)后再也沒見過他,除了給他打過兩個電話外。他不想見他,但是也不想一次性用錢把這個心債抵了。

        父親的骨灰依然下落不明,只要還在槐楊縣,他就是把整個縣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出來,如果實在找不到,他就把所有無主的骨灰都收到他建的墓園里去。他還要看看妹夫給他搜羅的東西怎樣了,這種人不是你打個電話心就可以放在肚子里的。

        縣城的許多小巷子找不到了,他和魏莉在人民醫(yī)院附近租房的那片平房區(qū),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樓群,與南方錐子一樣的樓群相比,這些樓更顯得一板一眼,就像縣城里的人一樣,雖然穿戴也很時髦了,但是面孔還是大同小異,幾乎千人一面。深圳這個城市是不同的,你很難在兩座樓上,在兩個人身上找出什么共同點。他喜歡這一點,讓他覺得怎么樣都安全,就像一粒砂子混在水里被灑向千萬顆不同沙礫的地面。在所有的個性里面,你很難顯得特別。這多爽。

        人民醫(yī)院原來狹小的門口也改道了,他一輩子也不想再踏進去了。從他離開的那時起,他就變成了另一個叫沈宏念的人。而今再回來,連那個當初離開的人也不是了。

        在他熟悉的縣城,人生的第一站,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他在街上七轉八轉,他找不到魏莉的家,那時是在石油機械廠的南面的一條巷子里。但是除了一條東西大街還有他略微熟悉的樣子,兩邊的泡桐樹和地面上的青石塊沒變之外,其他一點原來的形貌也沒有了。他也不怎么希望找到。他在縣城北郊的一座叫做華帝大廈的賓館住了下來。

        房間很干凈,雪白的床單就像剛剛出廠一樣,他晚飯后洗了個熱水澡。然后開始俯瞰這座不斷膨脹體積規(guī)模的小城。他還是真不敢認它了。記得剛參加工作后,他們經常去百貨大樓一個日用品專柜,裝作買牙膏牙刷肥皂之類,和那個漂亮的女售貨員聊天,她唯一的缺點就是個子矮一點,人稱半截牡丹。半截牡丹現在也該退休了吧?他記得還去一個地下放映廳看過《蜜桃成熟時》。他的童年在鶴塘村,青年時代則是在槐楊縣城,后來他遇到了魏莉。這是夜晚,他自己一個人,不能再繼續(xù)想下去了。那種漫長得等不到明天的感覺啊,找不到一個可以靠的地方,每一秒都像凌遲。他要找個地方,找個人說說話。

        他下樓,順著這條原來不存在的街走。炒雞店、過橋米線、喜潤面包房,一股甜膩的味道。

        他繼續(xù)往前走,他記得縣城原來有那種連理發(fā)帶推拿的崔師傅按摩房。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用胳膊肘給人按摩肩背。他想躺下來,聽人說說話。這時他看到了一個順子理容店,店面上貼著幾個大字:針灸,刮痧,耳燭。做什么都行,只要把這個夜晚混過去。他都“奔五”的人了,不跟自己死磕了。他推門進去,很清閑,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清秀女人在繡十字繡。女人見他進來,站起來招呼他。

        進來看看吧。先生想做什么?

        隨意吧,解解乏。

        做個耳燭怎樣?一看先生就是成功人士。工作壓力大,正好可以排排毒。

        他答應著。房間里彌漫著一種類似印度檀香的味道,音樂也像梵唱。似乎一進來就和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開了,像一個通往未知的隱秘通道,與外面兩不相干。他跟隨女人上樓,樓梯很窄,上了樓卻別有洞天,淡紫色墻壁,三面墻上盤繞著綠蘿,天花板是蒼藍色,上面鑲嵌著斑斑點點的小星辰。他聽從女人的安排,側身在一張床躺下,手放在藍色毛巾覆蓋的枕頭上。

        女人穿著一件很窄的長筒裙,像一尾魚游到他身邊,俯身坐了下來。她的臉小小的,下巴微收,唇上一顆小黑痣。女人一邊給他按摩耳穴,一邊讓他閉上眼睛,低聲讓他想象藍天白云,草地溪水,水里有魚。脊骨透明,穿過白色鵝卵石。魚身上有細細的透明條紋。女人一邊絮語,一邊將毛巾蓋到他的頭發(fā)、脖頸上,然后輕輕用手拍打他的脊背。

        先是耳朵,接著是整個頭顱,慢慢發(fā)熱,這種汩汩的溫熱一直彌散到他全身,他像一顆胖大海被這熱感泡得無限膨大起來,充滿了他所能感到的空間。他迷糊地去看天花板,是一個浩瀚無際的蒼穹。女人問,熱不熱,如果覺得熱,就說。

        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搖了搖頭,雖然幅度很小,但是女人還是感到了,拍了拍他的頭,表示明白他意思了。在恍惚中,他又覺得自己像一塊潮濕的柴被人烘干,最后成為碎片、羽毛,輕飄飄地向渺茫處飛去。后來自己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從床上脫身而出,在頭頂的蒼穹里飛來飛去。

        他趁著有力氣的時候問,這里就你自己嗎?

        女人說,今天有個女孩訂婚,我給她們都放假了,提前下了通知——很少有這么閑的。

        他悶聲嗯了一聲,問女人:“你認識一個叫魏福坤的人嗎?”

        “魏福坤?你說的是前街上那個酒鬼?你認識他?”

        “一個遠房親戚,多年不聯系了。他怎么成了酒鬼?”

        “不知道。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喝了就坐街上哭?!?/p>

        “我有個親人,十幾年前去世了??墒俏覐膩頉]夢到過她?!?/p>

        女人停頓了一下,問:“你怕見她嗎?”

        女人感覺到沈宏念的肩膀急劇抖了一下,便拍拍他的背,然后在手掌心倒少許精油,順著他的大椎穴一路捋了下來。從肺腧、心腧、胃腧、肝腧、腎腧,一直延伸到尾骨末端。柔若無骨的手在他的腰椎輕輕點壓、按摩,疼痛、溫熱、酥麻、麻——就是在腰椎那個部位,他就是那么摁著魏莉的那幾節(jié)腰椎!給她打了要命的一針!那種無盡彌散的放松感一下子褪盡了,他突然骨碌一下爬起來,抱住了那一只手。哽咽著輕輕喊了一聲,魏莉。女人先是一驚,接著順勢抱住了他,用胳膊環(huán)繞著他的頭,示意他躺下。剛才她按摩他背部時,覺得里面氣脈郁結,猶如崎嶇處行車一般顛簸。猜他定有大的淤積。所以也不勸慰,只任他在懷里念叨,低泣。

        此時魏莉走到窗前,淡紫色窗紗星星點點的,布滿了月亮和星辰。后來窗簾隨風拂動,變成了蔚藍的天幕色。魏莉走到床邊彎腰坐下來,不說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身上還是那股沈宏念忘不掉的蜂花洗發(fā)膏和紫羅蘭面霜的香味。他緊緊攥住,那所有的光陰,那開著的窗子傳遞過來煎干狗魚的煳香,毛線摩挲著臉毛茸茸的,他依偎在魏莉胸前,那被放大了無數倍的心跳聲,頭的溫熱的觸感,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往昔全來了。全來了!最絕望的時候,他半夜起來,爬到樓頂,用手摩挲樓壁,試探著把頭伸下去。他的腮貼在水泥板上,和當初貼在停尸房里魏莉躺的水泥床沿并無二致,那些讓他生不能死不得的夜晚??!天地那么大,他竟然找不到一個讓他靠的地方。他涕泗滂沱,無法遏止。

        房間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一切死灰復燃,他回到了他曾經恐懼無比的過去,推開了一扇從來不敢推開的門,溫暖的一切卻還都在。他嬰兒一樣抱住魏莉的胳膊,就像原來她織毛衣時依偎在她懷抱里那樣,時間靜止了,風也不再吹動窗簾,萬物酣眠,靜謐的氣息從地底下傳遞上來,沈宏念抓住一根稻草一樣順勢而上抱住那圓潤綿軟的手臂,輕輕抬高臉頰觸碰著,摩擦著,迷醉而欣慰,轉瞬又緊張起來,驚恐得用力緊緊抱住胳膊,仿佛世界別無他物,就只有這溫暖可靠的胳膊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沉沉睡過去了。

        沈宏念醒來后,不見魏莉,自己兩只手虛空地抱在一起,正好是一個胳膊的空隙,是一場夢?他腮邊觸感還在,聞聞衣服,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紫羅蘭面霜味道。他希望一直就那么抱著,時光停滯,萬物凝固,不再醒來。

        莫名其妙的,他覺得像脫下了一個殼子,渾身輕飄,仿佛和進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他坐起來,掩飾著羞赧說:“抱歉,睡著了?!?/p>

        女人知道他意思,微微一笑,唇邊的一顆黑痣像是跳了起來,睡下正好休息一下。你睡得不算久的。

        第二天,他去了城西墓地,買了一大抱白百合,找到魏莉的墓。他倚在青石墓碑上,點燃了一支煙,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他說,魏莉,我來看你了,爹娘的骨灰找不到了,你說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沒人回答他。他捧一捧新土,添到墳頭,一只鳥在靜寂中擦著樹葉邊忽啦啦飛走了。

        下午他再度去順子理容店,見是一個更為年輕的短發(fā)女孩。他突然失去了興致,退出來,走到馬路上。不知不覺走到一條法桐樹蔭覆蓋的大街,路北邊稀稀拉拉地擺著小攤,上水石、五彩石、水晶石等奇石盆景,還有一些老錢幣、復古花紋瓷盤,綠銹斑駁的銅佛等古董器物,大多為仿制品,估計沒幾個真東西。他恍惚記起這條街原來是一溜古玩鋪子。他蹲下身,問瞇眼打盹的攤主,這里的鋪子搬到哪里去了?攤主打量他一眼,都集中到文化城了。喏,那邊——他瞇眼望去,看到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唐風建筑。攤主說,哎,我說老板,我這里貨真價實不說,全是最低價。他搖搖頭,攤主撐開雙手,真古董你要不要?他好奇有什么樣的古董,男人招呼他到后面的車斗邊,將透氣薄膜撐開一角。一尊殘了半個身子的佛頭,低眉垂首,一派端莊相。男人手邊一只朝天銅盒子,沈宏念問,那是什么?男人拿出來,都是些搭頭。沈宏念拖過盒子,里面有佛珠,鼻煙壺,石頭把玩件之類。

        他覺得心里突然莫名其妙慌亂地跳了一下,忍不住低頭在那堆物件里扒拉著,突然看到一個舊物,在一大堆亂七八糟小玩意中發(fā)出微弱幽光:大約有六十厘米長,一半青黃,一半瑩白。他渾身發(fā)緊,心跳加劇,哆嗦著手從雜物中把它拿出來,托在手心里端詳著——

        老天!是一個火石煙嘴,他親手放到父親骨灰盒里的火石煙嘴。老天啊,它怎么跑到這里來的?

        責任編輯 趙宏興

        亚洲国产成人片在线观看| 美女福利视频在线观看网址| 日本最新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乱妇无乱码大黄aa片| 国产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成人全部免费的a毛片在线看| 欧美群妇大交群| 四川老熟女下面又黑又肥| 日日爽日日操| 日韩激情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亚洲日韩小电影在线观看| 无码人妻黑人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久久婷婷婷婷| 女同在线网站免费观看| 人人鲁人人莫人人爱精品| 丰满人妻妇伦又伦精品国产| 无码制服丝袜中文字幕| 精彩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无码av人在线播放| 免费网站国产| 中文字幕人妻少妇精品| 女人无遮挡裸交性做爰|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一区| 人妻无码ΑV中文字幕久久琪琪布| 久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网麻豆|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第四页| 视频网站在线观看不卡| 久久精品亚州中文字幕| 欧美人与动牲交a精品|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网站| 麻豆国产精品伦理视频| 亚洲日韩精品无码专区网址| 精品国精品国产自在久国产应用| 国产优质女主播在线观看| 中文乱码字字幕在线国语| 久久精品国产69国产精品亚洲| 久久中文字幕日韩精品| 蜜桃网站免费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久久久曰本av免费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