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曉明將《富萍》解讀為對于90年代在新意識形態(tài)籠罩下的有關(guān)“老上?!毕M主義式的“想象的懷舊”的一番抵抗,但他對于《富萍》文本細節(jié)的考究難免會有疏漏、模糊的地方,本文在王曉明研究的基礎(chǔ)上,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來重新探討蘇北女孩富萍在社會主義城市空間中的“淮海路”——“棚戶區(qū)(梅家橋)”的心路與足跡。
關(guān)鍵詞:富萍;蘇北\\蘇北人;淮海路;棚戶區(qū)(梅家橋)
在探討《富萍》的研究文章中,王曉明的《從“淮海路”到“梅家橋”——從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變談起》是最具分量的一篇。他將《富萍》解讀為對于90年代在新意識形態(tài)籠罩下的有關(guān)“老上?!毕M主義式的“想象的懷舊”的一番抵抗。但,對文本細節(jié)的考究有疏漏的地方。在王曉明研究的基礎(chǔ)上,通過文本細讀,來重新探討蘇北女孩富萍在社會主義城市空間中的“淮海路”——“棚戶區(qū)(梅家橋)”的心路與足跡。
1 “淮海路”
正如列斐伏爾所言,“空間是社會性的??臻g滲透著多種社會關(guān)系。它不僅被社會關(guān)系支持,也生產(chǎn)社會關(guān)系和被社會關(guān)系所生產(chǎn)?!雹偕虾T?jīng)的殖民地歷史使得她保留了相當多的殖民地空間格局。然而,隨著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的建立,必然帶來的是對上海城市空間的再造與重組,使其彰顯社會主義性質(zhì)的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有學者在分析東歐城市變化時指出,“城市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不可避免地會相對滯后于政治、經(jīng)濟的變遷,因為城市空間形態(tài)的改變,不可能像社會的變動那樣來得快?!雹谝虼?,殘存的“老上?!钡某鞘锌臻g格局與等級也依舊在生產(chǎn)著殖民地時期的流風余緒,而最容易被生產(chǎn)出來的就是凝結(jié)在“老上?!币率匙⌒兄械南M主義的星星之火。
奶奶是十六歲起從家鄉(xiāng)揚州來到上海幫傭的,她的“說話口音已經(jīng)變了,不是完全的家鄉(xiāng)話,但也不是上海話,而是夾了上海話的鄉(xiāng)音”,③雖則奶奶“并沒有成為一個城里女人,也不再像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而是一半對一半”,但更為關(guān)鍵的是她“也和鬧市中心的居民一樣,將那些邊緣的區(qū)域看作是荒涼的鄉(xiāng)下”,可實際上那些地處邊緣的閘北、普陀“倒是她們家鄉(xiāng)人的聚集地”,“但奶奶與他們向不往來。她也有市中心居民的成見,認為只有淮海路才稱得上是上?!?。奶奶曾經(jīng)在上海的西區(qū)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做過很多人家,但始終懷有思鄉(xiāng)病,這思鄉(xiāng)病倒不是思念老家揚州,而是“淮海路”,“她回到淮海路上,才覺著心定了”,“思鄉(xiāng)病完全好了”。
“算得上是個老上海了,是個有身份的奶奶”的建構(gòu),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就是奶奶生活的“淮海路”所裹挾的有關(guān)何謂“真正的上海”的巨大想象“場域”。誠然“淮海路”這個曾經(jīng)法租界下充滿歐陸風情的空間經(jīng)歷了社會主義性質(zhì)的改造,但新中國政權(quán)對于上??臻g改造表現(xiàn)出來的“相對謹慎、保守的傾向”②使得“消費主義”的風尚依然保留了下來。
在奶奶看來如此安居、最能體現(xiàn)上海風味的“淮海路”,可在富萍眼里卻并非如此,她帶東家的兩個小孩子去看電影,“走在街上,就像走在水晶宮里似的,沒有一星土,到處是亮閃閃的,晃眼。富萍覺得好看,但到底是與她隔了一層,和她關(guān)系不大。那些摩登的男女,在富萍看來,好看是好看,卻是不大真實,好像電影和戲里的人物。櫥窗里華麗的衣物,也不大真實,只能看,不能上身,一上身就成怪物了”。真正令她感興趣的是“柜臺上和貨架上放著的一匹一匹的布,使她生出一股親切的心情,就好像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接下來,店員扯布的動作,算盤珠子噼里啪啦的響聲,夾在鐵夾子上的找頭和發(fā)票,疊成卷、包上紙、系緊線的整布,這些都“在富萍心里激起了反響,她感到興奮”。富萍在“淮海路”看到的不是富麗堂皇的裝飾奪她眼目,不是琳瑯滿目的商品邀她購買,更不是光鮮亮麗的人群招她模仿,“富萍看見了,水晶宮的底下的,勞動和吃飯的生活。這使她接近了這條繁華的街道,消除了一點隔膜”。
富萍與奶奶對“淮海路”的見聞是如此的不同?!案黄紝﹄娪暗呐d趣遠不如對這條街上的生活。她不像奶奶,會為劇中的人物流淚,激動。她很清醒地知道,那都是戲中人”。富萍則以為這是電影、是戲,真正實在的價值在于“勞動”。兩相捆綁在一起的“老上?!迸c“淮海路”到底還是讓富萍覺得隔了一層。
富萍的外貌就顯然突出了“勞動”所具備且要求的體征,“長了一張圓臉。不是那種荷葉樣的薄薄的圓臉,而是有些厚和圓”,“她的手是粗短多肉的,伸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是壯碩的。她低了頭,頭發(fā)朝前垂下,露出的后頸和一點后背,同樣是壯碩的,是那種肉背。但因為年輕,又是出體力的,因此,肌肉很結(jié)實,骨骼是緊湊的,看上去就勻稱了”。對于富萍的描繪,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是一種社會主義時期對于勞動婦女的美學觀念,“厚”“圓”“壯碩”“結(jié)實”,這與凌波微步于“老上?!钡摹盎春B贰毙〗銈儺a(chǎn)生了極大的反差。
呂鳳仙為富萍找到了一份為新產(chǎn)婦的嬰兒洗尿布的工作,她親自為富萍示范怎樣洗又省肥皂又省水,“富萍低頭聽她調(diào)教,心中并不反感。雖然洗尿布只是個小活,一個月才兩塊工錢。但是在上海,她憑自己勞動掙錢,這就是個大事了?!备黄及炎约撼鲇趧趧痈冻鏊降募词刮⒈〉氖杖肟吹卯惓`嵵亍T谒晦o而別之際,“打好的行李放在床上,連換洗衣服都在。奶奶給她買桃酥的一塊錢,放在針線筐子上面。孫子這回來交她的三十塊錢,壓在包袱里。但她自己的錢,一分沒留下”,富萍拿走了只屬于自己的勞動果實,卻背信棄義地離開了奶奶和孫子,這是為什么呢?
這就要考慮到孫子與富萍的婚約關(guān)系了。孫子比富萍還小一歲,是個“清秀溫柔的孩子,姑娘似的”,但“他懂得父母的疾苦”,一個人就要抗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奶奶看著這個肉壯、結(jié)實的富萍,認為挑的媳婦真有眼力,心想“秀氣的孫子就要找這樣下得力氣的女人,才有幫手”。富萍何嘗不知這背后的因由,“親戚就是一大堆麻煩。所以,富萍看到了一個十分麻煩的將來。這時候,孫子的乖順又成了一個缺點,這使他綿纏在這堆麻煩里,脫不了身。孫子的溫柔也成了缺點,當斷不能夠斷。富萍就有些對孫子生恨”,因此,在孫子來到上海后,富萍想與孫子出來單過,但孫子不肯,這婚事便也就黃了。
孫子家庭負擔重、親戚多成為富萍推諉婚事的原因,在我看來,這只是個虛晃的表象,更為重要的是孫子的體征與性格無法承擔起富萍對于“勞動”的想象與憧憬。富萍第一次見到孫子是從觀察孫子的腳開始的,“鞋不大,有些瘦,略尖的圓口,襯著白紗襪,腳背高一些,不是一雙下慣水田的腳。那種扁扁的腳掌,巴得住泥和水的。她就曉得這不是一個吃力氣飯的人”,家族大、人多不要緊,要緊的是孫子能夠有體力與意志勾畫出一幅“勞動”的畫面。顯然,孫子是不能與富萍的體征和性格相匹配的。富萍只得懷揣“勞動”,這最為樸素的信仰與實踐深入到上海。
2 “棚戶區(qū)(梅家橋)”
正如上文所言,新中國對于上海城市空間所進行的社會主義改造在相當大程度上保留了“老上?!钡目臻g格局與等級結(jié)構(gòu),也因此仍然進行再生產(chǎn)有關(guān)“老上?!鄙罘N種的想象。雖然曾經(jīng)是罪惡、骯臟、齷齪象征的“棚戶區(qū)”得到了社會主義的改造,但“棚戶區(qū)”依舊處于邊緣的地帶。這一點從住在“棚戶區(qū)”的蘇北人那里便可以明確地體現(xiàn)出來。舅媽準備請奶奶看戲,“她把見奶奶看作一件大事,很鄭重的。奶奶所住的淮海路,在他們住閘北的人眼里,是真正的上海。所以,舅媽穿過棚戶間的長巷,遇著人問她上哪里去,她就朗聲答道:到上海去!去做什么呢?人們再問。接小孩奶奶來看戲!”舅媽雖然沒有像奶奶那樣身處“淮海路”,但她依然把“淮海路”想象成“真正的上海”,并因有在那里居住的親戚而得到拜訪的機會感到異常的自豪與驕傲,處處與人炫耀。
然而,恰恰是這樣一種被“老上?!迸c“淮海路”排斥、壓抑的身份與地域,富萍找到了她的家。這個引路人是她的舅舅孫達亮。孫達亮由于常年做挑工的緣故,把本來就個頭矮小的他壓得就更不見高了,“但他很有筋骨,皮肉緊得很,皮膚是一種銅色。因常在船上走,腿略有點外八。外八,照理走路都搖,他卻不,很穩(wěn)。他的臉模子仔細看,富萍竟真有些像他,厚厚的圓臉?!睆木邆洹皠趧印蹦芰Φ捏w征上看,就天然地與富萍親近。孫達亮是讀過幾年私塾的,但由于戰(zhàn)事與家境的緣故,不得不半途而廢,但他從先生那里學到了一輩子都受用的道理:“人可吃苦,卻不可受辱”。因此,“一生中,他都防止自己去做低下的事?!奔幢銓O達亮干的是骯臟的運垃圾船的活,他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辱。
正是在和舅舅的閑逛中,富萍發(fā)現(xiàn)了那個比舅舅家更加破敗的“棚戶區(qū)”——“梅家橋”。這里的人家多是拾荒人出身,巷道里隨意擺放著難以分類的雜物?!斑@里的營生,因為雜和低下,難免會給人腌臜的印象。可是,當你了解了,便會知道他們一點不腌臜。他們誠實地勞動,換來衣食,沒有一分錢不是用汗水換來的。所以,在這些雜蕪瑣碎的營生下面,掩著一股踏實,健康,自尊自足的勁頭。它們從各種細節(jié)中流露出來?!边@段描寫的視角既是作者王安憶的評論,同時又是小說主人公富萍走在“梅家橋”的真實所感;也許作者是從后設(shè)的角度來評說這里“難免會給人腌臜的印象”,但更可能的是,在富萍心中,對于這里的生活根本無須去分辨與挑揀,它本身“踏實,健康,自尊自足的勁頭”是與富萍自身的體征與性格相契合的。富萍在幫助一位老婆婆提煤渣的過程中,認識了那個青年。那個長著“消瘦清爽的臉頰”的青年雖然幼時因延誤診治落下了殘疾,但他并未因此而意志消沉。他成長在“梅家橋”這樣一個溫厚的環(huán)境中,“當他拄著小拐,一撐一步地走在狹弄里,冷不防,就會有一雙手,粗魯有勁地將他拎起來,連人帶拐地往平車,或者三輪拖車上一墩,然后就騎走了。帶他到地方,再往車下一拎。等他大些了,遇到有自行車過去,就會很利索地將雙拐一合,歪身上了車后架,搭一段。有幾家拾荒的,收到書本什么的,就送來給他挑選??从袥]有用得著的課本,寫字簿,省得再花錢去買”,處處都有人提攜幫助他。后來“他又迷上了修理拉鏈、鋼筆、雨傘,以及更為精密的座鐘、收音機、縫紉機,他喜歡機械一類的東西”,成了個小修理匠,雖然這項技能在“梅家橋”成不了謀生手段,但卻足以看出他是個出于自己手腳、躬身實踐的勞動者。糊紙盒成了他們家的營生,富萍也參與其中,“心情很安謐,因為這對母子都生性安靜。還因為,這兩個人的境遇甚至連她都不如,可是也過得不壞”。
在遠離“老上?!迸c“淮海路”的“棚戶區(qū)(梅家橋)”,富萍找到了簡單但不卑微、富足但不奢侈的生活,更為重要的是,她在這里實現(xiàn)了有關(guān)“勞動”的最為樸素的想象。富萍找到了她的家。王安憶通過“勞動”這一概念引領(lǐng)富萍穿越了殘存于社會主義上??臻g中仍然在生產(chǎn)的殖民地時期流風余緒的“老上海”的城市空間格局與等級,最終安身于蘇北人所居住的依舊處于邊緣的“棚戶區(qū)(梅家橋)”。
總之,王安憶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末的華麗之后,再現(xiàn)了社會主義文學的遺產(chǎn),將她的主人公的命運脫離了資產(chǎn)階級的安身立命之所,出淤泥而不染,依然保持著無產(chǎn)階級的樸素氣息??墒?,我們不難看出,王安憶的整個敘事筆調(diào)在資產(chǎn)階級的上海與無產(chǎn)階級的上海的“參差對照”中還是難免游離不定,那些關(guān)于上海殖民地的絢爛想象,關(guān)于蘇北人的頑固偏見和棚戶區(qū)的依然落魄依舊執(zhí)拗地附生在社會主義實踐的軀體上,冥頑不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王安憶以對“后革命時期”普泛盛行的專注于“日常生活”寫作姿態(tài)的改寫,完成了與60年代初期有關(guān)“日常生活”焦慮問題的遙相呼應(yīng)。
注釋:①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chǎn)物與使用價值[A].包亞明.現(xiàn)代性與空間生產(chǎn)[C].轉(zhuǎn)引自熱風學術(shù)·第四輯[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63.
②陳映芳.空間與社會:作為社會主義實踐的城市改造——上海棚戶區(qū)的實例(1949~1979)[A].載熱風學術(shù)·第一輯[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77.
③王安憶.富萍[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以下所引原文均來自本書,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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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曉明,蔡翔.熱風學術(shù)·第一輯[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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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馮雪,男,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