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人,晚上驚醒。
愛人的人,晚上在想,這條馬路車輛太多,這么多天,想不出好辦法,不如換個地方住。
慈愛有加的人,也就是愛人的那個人,就是一根十毫米粗的彈簧,一架上了發(fā)條的橙色機器。這根彈簧,裝在一匹馬上,這匹馬就在云里奔。這根彈簧,裝在一只杯子里,這只杯子里的水,就上下翻滾。
愛人的人,捕魚,空手而歸,第二天再出海。愛人的人,打獵,空手而歸,第二天再上山。愛人的人,愛人,從來都不是空手而歸,從來都是慈愛有加。
譬如,凡夫俗子遇到愛人無法過馬路的事情,會在馬路上豎一塊牌子,要求車輛減速——凡夫俗子和愛人的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前者要別人改變,后者要改變自己。
譬如,同樣的種樹,凡夫俗子在于種,愛人的人,在于灌溉和培土,簡言之,在于育種。所以,凡夫俗子短促,愛人的人,持久,綿長。凡夫俗子愛完了,呼呼大睡。愛人的人,愛完了,越發(fā)纏綿。凡夫俗子夸人時說,好一個美人!愛人的人夸人時說,天地良心,你,不算漂亮!
凡夫俗子讀《水滸》一百零八將的時候,愛人的人,在讀《牡丹亭》半枝垂柳驚鴻一瞥。凡夫俗子讀《牡丹亭》半枝垂柳驚鴻一瞥的時候,愛人的人,回去讀《水滸》一丈青扈三娘了。
愛人的那個人,不辭辛苦,做描眉毛那樣的事,和建鐵路,和修水庫,和移山,和倒海,就如同做同一件事。愛人的那個人,治大國若烹小鮮,做憂國憂民那樣的事,和剝毛豆,和梳辮子,和熬粥,和燉湯,也如同做同一件事。
愛人的人是個瘋子,跟人說道理的,是文瘋子,動手打人的,是武瘋子。
譬如,愛人的人,主張老婆和車概不外借,誰向他借,他就跟誰急。譬如,愛人的人,認為,與我同行者,也即與我生死者,誰否認,誰就是孬種。
有一天,愛人的人,去打仗,他給所愛的人發(fā)了一封郵件,他在郵件里說:“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nèi)ズ胶幔课覍δ阏f,你就坐在船尾,船尾寬大。現(xiàn)在,我們相隔一千多公里,你就當我去航海了,你就當這船很大,我在船頭,你在船尾,船尾安全?!?/p>
還有一次,愛人的人,坐公交車,回家的路程只有二十分鐘,他仍然給所愛的人發(fā)信息,他說:“你別下樓了,我要經(jīng)過菜場的,除了要買牛奶和洋蔥外,昨天還說要買什么來著?”“什么!買一束花?去你的!”
愛人的人,是個瘋子,愛人的人,從不買花,即使買抹布,也不買花。
愛人的人,反崇高。愛人的人,不喜歡擺設(shè)。愛人的人,就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就是個小氣鬼。古人云,人無癖不交。愛人的人云,人無癖不愛,人無癖不同床。
慈愛有加的人,也就是愛人的那個人,有一次回母校,對學(xué)弟學(xué)妹說: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愛是一種效果,風(fēng)吹過來,草低下去,牛羊現(xiàn)出來。愛是一種結(jié)果,云騰致雨,霧結(jié)為霜,先云騰后致雨,先霧結(jié)后為霜。愛更是一種后果,需要你不斷地瘦瘦瘦和不斷地熄燈吹燭——什么是瘦瘦瘦,瘦,指的是王國維的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是熄燈吹燭,熄燈吹燭,指的是王國維的第三境,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愛人的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愛人的人,不是屢愛屢敗,也不是屢敗屢愛,而是壓根就不計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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