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典江
在某種意義上,農(nóng)歷中的24節(jié)氣,不是被蟲聲和鳥語所喚醒,就是被草木標示出來。“清明插柳,端午懸艾”。這句諺語提示:柳樹發(fā)芽之后,艾草也就緊隨其后,要去拜訪民間了。
我敬畏漢字,以為這個世界的一切表象和秘密,都可以對應到相應的漢字上。比如,這顆“艾”字,字從艸,從乂(ài),乂亦聲。“乂”意為“治理,安定”,“艸”與“乂”聯(lián)合起來表示“一種用于治療并使人安定的草本植物”。其實,“艾”,就是一種野草,一種菊科野蒿。從這里出發(fā),人間最美好的對象,比如美色和愛情,都可借此隱喻??膳e例證:《詩經(jīng)·采葛》中“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桃花扇》中“積得些金帛,娶了些嬌艾。”
我沒有親自去采過艾草。三十多年來,一直蟄居在縣城,一座湘黔相鄰的邊城。城的周圍,都被翠綠的山坡環(huán)擁。每到端午前幾天,逢至趕集,都會現(xiàn)出許多身穿褐色衣服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或是挑著擔子,或是背著竹簍,往縣城涌來,他們擔的背的,全是碧綠的艾草和菖蒲。于是,許多未翻忘翻農(nóng)歷的居民,才猛地醒悟:久違的節(jié)日,又回來了。
就這樣,居民們掏出幾角或一塊錢,便把一束艾草和菖蒲拎回了家。大街小巷,到處彌漫出一股奇異的清香,把一座縣城,熏得飄飄然起來。
母親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返回,從背簍取出一大堆東西,最讓我和弟妹高興的,就是好多的艾葉粑。母親說,艾草和菖蒲是藥,又可以避邪,當成門神護家。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因為母親就是一個赤腳醫(yī)生。她經(jīng)歷坎坷,本是出身鄉(xiāng)村,六十年代初中畢業(yè),被招到貴陽做建筑工,后因結(jié)婚,便跟父親回到天柱縣城,鋪路修橋,一邊在街道辦學裁縫,辛苦異常。到八十年代,她被推薦去學習,當赤腳醫(yī)生,在合作醫(yī)療站上班,一邊給人抓藥打針,一邊給豬治病。那時候,對于一般的家庭而言,豬,就是最大的一筆財富。我親眼見到,母親鉆進豬圈去打針,豬兇得又叫又咬,好不危險。
在我們吃艾葉粑的時候,母親又把一些艾草和菖蒲放進灶上的大鍋子去煮,要我們洗這藥水澡,一年到頭才沒災沒病。我注意到,母親買了很多的艾草,她說,它也叫牛尾蒿,這草藥有很多用處,到夏天拿來燒,可以驅(qū)蚊子,喝點艾草湯,還能夠打下肚子里的蛔蟲。出鼻血,把草嚼爛去塞鼻孔,可以止血。那時,我經(jīng)常出鼻血,被叫成沙鼻子。頓時,我對這艾草好奇起來:它的葉片橢圓,呈鋸齒狀,顏色像一塊碧玉,聞起來,好香好香,又攙雜著一股苦澀之味,似乎,是被泥土、雨水和陽光翻譯轉(zhuǎn)化而來的。
1981年,我讀小學五年級。上學路上,總要經(jīng)過一家私人藥鋪。店主是個老頭,完全的舊式打扮:馬褂皮鞋,頭罩一頂白禮帽,拄一根竹節(jié)拐杖,戴墨鏡,手搖蒲扇。他的店子,塞滿了奇形怪狀的草藥,老遠就聞到噴香。夏秋之際,在藥店門口,總有出出進進的人,或是詢問,或是買藥。甚至,還有一些光著膀子的人,在求他針灸和拔火罐。我聽母親說過,就是拿銀針扎穴位,用艾草做的艾絨去燻烤穴位,以達到舒筋活血的作用,可治跌打損傷和風濕。我看得駭然,那銀針扎進皮肉如此之深,怎么又不傷人?那火罐拔得滋滋作響,且又印出血紅的痕跡來,如何受得了?好像,那被醫(yī)治的對象,還很舒服受用似的。
后來,又聽說,那老者醫(yī)術(shù)雖高,卻是個好色之徒,竟然最喜歡為婦女看病,一番望聞問切,搭上脈就死不放手。最玄的是,好像他還有一門絕技:祖?zhèn)髅胤娇梢詾椴挥辉械膵D女排憂解難。
可惜,某一天,我再路過那里,店門卻已緊閉,只剩下門楣上,還懸著幾把干枯的艾草,頗為殘敗凄涼。我得一驚,打聽到,他因流氓罪,被公安抓了,去勞動教養(yǎng)。
上了中學,我愛上書畫藝術(shù)。練習一段時間,便迫不及待地“創(chuàng)作”起來。最早是畫墨竹,畫得一張像樣的,就題款鈐印。我花了一塊錢,上街請擺攤的雕了一個小木印,把父親蓋公章的印泥來用。隔了幾天再看,那印油在宣紙上已四溢開來,紅顏色也變暗了,把畫糟蹋得不成樣子。一問美術(shù)老師,才知道在宣紙上要用專用的書畫印泥。在縣城,沒賣處,也很昂貴。我從書上看到,這印泥也可以自制。于是,我去母親的藥鋪找了些朱砂(母親說,朱砂配豬肝吃,可以安神定心)。第一步:用酒泡洗,曬干,藥臼碾細,以開水和皮膠再研,去掉泛起的黃膘,曬干。第二步:摘選艾葉,揉搓研磨,石灰水浸泡,后煮清水變成艾絨。第三步:把研細的朱砂,和上艾絨,再加少許冰片、干姜、白蠟、桃仁研磨至粉末。第四步:和上茶油(蓖麻油和菜籽油也可)于瓷器煮沸,煨干,以竹簽反復翻撿,瓷器密封。最后,用瓷器印泥盒分裝(當時,我沒有,便用小碗和碟子替代)。
后來,我終于知道,這個制造印泥的流程,竟是大名鼎鼎的西泠印社八寶印泥的程式化,當然,還少不了一味重要的香料:麝香(我可找不到)。
即使我的工藝不夠規(guī)范和精細,我仍然志得意滿。至少,在我的書房中,在我的紙幅上,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嗅聞到艾草播放出來的清香,氤氳著我無邊的鄉(xiāng)愁。
八年前,我撤離故鄉(xiāng),進入城市奔命。每一天,都被灰色的人事所挾持,遠離了草木藥香。不過,一到端午節(jié),村姑出身的妻子,總會及時把艾草和菖蒲掛到門上,哪怕我們是在租住別人的破屋舊房。對妻子而言,這只是一個自小養(yǎng)成的習俗罷了,于我而言,卻是必不可少的慰藉。出于這種心態(tài),最近,我寫下了系列的詩篇,獻給植物,感恩她們?,F(xiàn)在,摘錄一首《我和草木一起尊卑》:
每天,都有植物在告別語詞/ 她們手挽手,排著隊列/ 從《詩經(jīng)》和《楚辭》出發(fā)/ 經(jīng)過唐朝和宋代/ 穿越明清,叩醒我的靈魂/ 寒暄一陣,去向絕塵/ 我苦苦挽留,她們于心不忍/ 勸說艾草和菖蒲,看在詩人面上/ 每年端午,回家來探親一次/ 我嚎啕慟哭,為她們寫生合影/ 在鋼筋水泥的叢林/ 我們都被強制拆遷,刪除了籍貫
我以為,哪怕窮盡一生去歌唱,我也無法回報草木對我的饋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