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傾向是否存在本質差異?這個問題對于理解收入增長、收入分配與宏觀儲蓄率的關系無疑具有重要意義。但遺憾的是,消費理論發(fā)展至今,對該問題尚未形成一個具有普遍說服力的理論體系,不同研究者依據(jù)不同的理論模型或經(jīng)驗證據(jù)給出了不同的結論。文章梳理了西方消費理論對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差異的研究脈絡,并簡要總結了其對研究我國高儲蓄問題的啟示。
關鍵詞:不同收入階層;儲蓄傾向;高儲蓄問題
一、 前言
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傾向是否具有本質差異?這個問題自現(xiàn)代消費函數(shù)誕生以來就一直處于持續(xù)的辯解和爭論當中?,F(xiàn)代消費函數(shù)的奠基人Keynes(1936)認為,儲蓄傾向會伴隨著收入的增長而提高,高收入階層會有更高的儲蓄率;而標準的LC-PIH理論研究者則認為,不同收入階層擁有相同的儲蓄率,富人只是窮人的一個“擴大了的版本”(The Proportionality Hypothesis),至于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高收入者擁有較高儲蓄率的現(xiàn)象,則很可能是消費者對未來低收入預期的一種補償手段(Friedman,1957);但隨著消費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又從理論分析和經(jīng)驗證據(jù)中得出相反的意見,如早期的Mayers(1966、1972),以及近期的Carroll(1998)、Gentry和Hubbard(2000)、Dynan,Skinner和Zeldes(2004)、Simon Fan(2006)等,高收入階層居民傾向于儲蓄更多的觀點又逐漸得到認同。應該說,消費理論發(fā)展至今,對于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傾向是否存在本質性差異的問題,尚未給出一個具備普遍說服力的理論體系,而對該問題的研究也必然是未來消費理論發(fā)展遵循的一個重要方向。本文首先對西方消費理論中對該問題的研究脈絡進行梳理,其次對研究中國高儲蓄問題的啟示做出簡要總結。
二、 不同收入階層儲蓄傾向差異研究述評
1. 絕對收入假說(AIH)下的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F(xiàn)代消費(儲蓄)行為研究始于Keynes(1936)提出的絕對收入假說,該假說的一個重要觀點即認為居民消費取決于當期收入,同時伴隨著收入的增長,消費也會增長,但消費增長的速度要低于儲蓄增長的速度,也即著名的邊際消費傾向遞減假說。Keynes的這一理論實際上包含了儲蓄傾向與收入水平的關系,即收入水平越高,儲蓄率也會越高,二者之間呈現(xiàn)正相關關系。因此,根據(jù)Keynes的絕對收入假說,高收入階層的儲蓄率要高于低收入階層。盡管這一結果在截面數(shù)據(jù)中得到了驗證,但它卻不能與時序數(shù)據(jù)保持一致。Kuznets(1946)的研究發(fā)現(xiàn)從1869年至1938年,盡管美國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得到了顯著的提升,但儲蓄率卻保持了相對穩(wěn)定,這一結論與Keynes絕對收入假說有較大偏離。此后很多研究基于更加豐富的數(shù)據(jù)支持了Kuznets的觀點(Vickrey,1947;Duesenberry,1949;Hicks,1950;Pigou,1951;Friend & Kravis,1957;Modigliani & Ando,1960;Modigliani,1986等),這些研究說明了Keynes絕對收入假說蘊含的高收入階層儲蓄傾向更高的觀點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實際上,絕對收入假說的其他固有缺陷在后來消費理論的發(fā)展過程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如Keynes模型中的消費者是“短視”的,將邊際消費遞減規(guī)律建立在經(jīng)驗判斷和心理法則基礎上,缺乏理論構建的規(guī)范性和嚴密性等。
2. 生命周期—持久收入假說(LC-PIH)下的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Modigliani(1954)和Friedman(1957)提出的生命周期-持久收入假說(LC-PIH)可以說是現(xiàn)代消費(儲蓄)理論發(fā)展歷程中最為重要的一次革命。該假說建立在消費者跨期效用最大化基礎上,認為理性的消費者在進行消費時不僅會依據(jù)當期收入,還會根據(jù)預期的未來收入等信息來最優(yōu)化確定其消費路徑。LC-PIH假說認為居民儲蓄行為與收入水平無關,即高收入居民的儲蓄行為僅僅是低收入居民的擴大版本,富人并不會比窮人儲蓄的更多。持久收入假說的開創(chuàng)者Friedman(1957)在解釋截面數(shù)據(jù)中高收入者的高儲蓄率現(xiàn)象時認為,暫時性的具有較高收入者傾向于儲蓄的更多,以此來補償未來的低收入;同樣的具有暫時性的低收入者在預期到未來的高收入時會儲蓄的比較少。因此,即使儲蓄率相對于生命周期收入來講是穩(wěn)定的,我們也會觀察到具有較高當期收入的居民通常會比低收入者儲蓄的更多一些,F(xiàn)riedman據(jù)此提出了所謂的比例假說(Proportionality Hypothesis)。此后一些學者針對該假說進行了研究,但結論有些支持也有些反對。比如,Mayer(1966、1972)利用一個極為豐富的數(shù)據(jù)集對該問題進行了測量,發(fā)現(xiàn)消費對于持久收入的彈性顯著低于1,強烈的拒絕了Friedman的比例假說。Evan(1969)在總結消費理論的研究中也明確寫道:“對于高收入階層相對比低收入階層是否具有更高的儲蓄比率,仍然是一個值得公開探討的問題”。
3. 遺贈動機、預防性動機與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在20世紀50年代、60年代,對于高收入階層是否具有更高儲蓄率的爭論極多,但從70年代開始,對該問題的研究卻逐漸減少,一些經(jīng)濟學家將其歸因為Lucas(1976)與Hall(1978)對消費理論研究所帶來的理性預期革命,因為研究者開始逐漸將注意力轉移到對消費者跨期效用最大化下的“歐拉方程”的研究中(Browning & Lusardi,1996)。盡管該期間對“高收入階層是否儲蓄的更多”的直接研究不多,但從后續(xù)對生命周期-持久收入假說(LC-PIH)的擴展研究中,我們依然可以尋找出對該問題的理論解釋脈絡。
遺贈動機的引入是解釋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差異的一條重要途徑。標準的LC-PIH假說以及后來發(fā)展的RE-LC-PIH框架均是建立在消費者個人效用最大化基礎之上,該框架暗含的一個假定就是消費者在生命最終會把個人財富消耗完畢,盡管也可能會出現(xiàn)遺贈,但這種遺贈屬于偶然遺贈(Accidental Bequests),并不會對消費者的預期效用產(chǎn)生影響。因此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在進行儲蓄行為時總是會儲蓄相同的比例,富人僅僅是窮人的一個擴大了的版本。但是有效遺贈(Operative Bequests)的引入改變了對這一問題的看法。這類研究的最大特點就是假定消費者效用不僅僅來自于消費者自身消費,同時也來自于其子女的生活質量,因此有效遺贈動機會對消費者效用函數(shù)產(chǎn)生實質性的影響。Blinder(1975)構建了一個引入遺贈動機的消費者效用最大化模型,以此來研究消費者的邊際消費傾向與財富水平的關系。在Blinder的結論中,邊際消費傾向與消費者財富水平的關系取決于兩個系數(shù),即消費的邊際效用彈性與遺贈的邊際效用彈性的大小。在前者大于后者的情況下,邊際消費傾向會隨著財富水平的增加而下降,即高收入階層消費者會比低收入階層消費者有更高的儲蓄傾向。對于兩個系數(shù)的大小,Blinder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一些學者的后繼性工作(Adams,1980;Tomes,1981等)基本上認同了消費的邊際效用彈性大于遺贈的邊際效用彈性的觀點。Menchik和David(1983)進一步擴展了這種帶有遺贈動機的消費模型。在他們的模型中,將父母對子女的贈與分成了兩類:一類是人力資本方面的贈與(Human Bequests),如食品、衣服、醫(yī)療、教育等方面的支出;另一類則是遺產(chǎn)(Financial Transfer)。在人力資本贈與的邊際效用遞減的情況下,收入過高的消費者就會考慮增加對其子女的遺贈儲蓄。較近的關于遺贈動機與不同收入階層居民儲蓄行為的研究可見De Nardi(2004)、Simon Fan(2006)。De Nardi構建了一個疊代一般均衡模型,該模型同時包含了偶然遺贈、有效遺贈以及收入能力對消費者行為的影響。模型顯示有效遺贈動機能夠解釋居民進行的大量財產(chǎn)積累現(xiàn)象,而偶然遺贈則不能。Simon Fan則在Becker和Tomes(1979)的利他主義模型基礎上,構建了一個包含父母對子女收入預期的疊代模型,該模型認為父母會根據(jù)對子女的收入預期而安排其遺贈計劃,如果預期子女的收入情況良好,則會減弱其遺贈動機;相反則會增強其遺贈動機,同時高收入的父母總是會擔心子女的收入能力會比他們差,因此Simon Fan認為該模型能夠很好的解釋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
還有一些學者將預防性動機與遺贈動機結合起來對消費者的儲蓄行為進行了解釋。如Dynan、Skinner和Zeldes(2002)認為儲蓄可以同時滿足兩個動機,首先是預防性動機,儲蓄可以用來應對未來的低收入、過長的老年期或者突然的大額醫(yī)療支出等;其次,如果這些不確定的情況都沒有發(fā)生的話,還可以將其作為對子女的遺贈。因此,預防性動機和遺贈動機的結合可能更能促進消費者儲蓄,尤其是對于消費的邊際效用比較低的消費者(如高收入階層消費者)。Dynan、Skinner和Zeldes(2004)是最近研究"高收入階層消費者是否儲蓄的更多"這個問題的比較有影響力的代表。他們運用數(shù)理模擬方法針對各類模型,包括標準的LC-PIH模型、包含不確定但不包含遺贈的模型、包含不確定同時包含遺贈的模型,以及各類可能影響不同收入階層消費者儲蓄行為差異的因素進行比較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預防性動機與遺贈動機是影響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差異的最主要的原因;接著他們同時利用三個不同的美國家庭微觀數(shù)據(jù)集,PISD(Panel Study of Income Dynamics)、SCF(Survey of Consumer Finances)和CES(Consumer Expenditure Survey)對高收入階層是否擁有更高的儲蓄進行了實證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對當期收入還是對持久收入而言,高收入階層都傾向于擁有更高的儲蓄水平。
4. 其他對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差異的解釋。還有一些研究者從預防性動機與遺贈動機以外的角度對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差異進行了解釋。比如,Yitzhaki(1987)、Gentry和Hubbard(2000)認為,高收入階層傾向于更多的儲蓄可能是因為高收入階層相對比低收入階層擁有更好的投資機會,比如股票市場、證券市場、房地產(chǎn)市場及一些生意機會。Carroll(2000)構建的一個所謂的“資本家精神”(Capitalist Spirit)模型認為,高收入階層傾向于儲蓄的更多是因為財富本身帶來的效用,或者是財富所能產(chǎn)生的一系列附加效用,如較高的社會地位等。Reiter(2004)則認為高收入階層儲蓄多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高收入階層所面臨的生意上的特質性風險;另一方面則可能因為財富能夠帶來消費所不能提供的特殊效用。
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多數(shù)研究者都傾向于認同不同收入階層具有不同的儲蓄傾向,即高收入階層傾向于儲蓄的更多,但對該現(xiàn)象的解釋還尚未形成一個科學的理論框架。拿研究比較廣泛的遺贈動機來講,盡管遺贈動機很可能是導致高收入階層儲蓄的更多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它并不能完全否認其他原因存在的可能;預防性動機與遺贈動機的結合應該是一個更好的解釋方法,但在實證分析中難以將兩者進行區(qū)分,很難講清楚該理論對現(xiàn)實問題具有多大的解釋力;數(shù)理模擬技術可以定量描述現(xiàn)實消費者的消費儲蓄特征,但它并不是一個具有規(guī)范邏輯解釋力的理論模型;而Carroll的“資本家精神”模型也僅僅是一個只能用于定性分析的理論分析框架。同時,不同收入階層的消費者面臨的消費儲蓄決策環(huán)境也大不相同。比如高收入階層消費者由于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消費水平,其消費的邊際效用會比較低,因此當高收入階層擁有更多的收入時他們會更加傾向于將其用于遺贈、或是將其持有;而低收入階層消費者的消費水平較低,消費的邊際效用較大,同時其微弱的遺贈儲備、較低的財富水平等也不能夠給他們帶來太大的效用,因此其收入可能更加傾向于用于當期消費。此外,不同收入階層的預防性動機也有不同,對于高收入階層來講可能更加傾向于預防某種不可預知的、重大的消費支出沖擊,而低收入階層則可能僅僅是在為未來收入的不確定性進行預防。因此,如何去構建一個既能夠充分捕捉不同收入階層的外部環(huán)境差異、又能夠利用經(jīng)驗證據(jù)進行相應證明的理論體系,應該是未來消費理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向。
三、 我國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傾向差異及對我國高儲蓄問題的啟示
我國不同收入階層之間的儲蓄傾向存在差異嗎?本文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1997年~2011年城鎮(zhèn)家庭收支年度調查數(shù)據(jù)做了分析。可以看出,我國不同收入階層居民的儲蓄率有明顯的層次差別。低收入居民的儲蓄率一直徘徊在10%左右,從2004年開始才有所上升,但直到2011年也僅到14.9%;而高收入居民的儲蓄率則從1997年開始就達到26.5%,并且以后處于持續(xù)上升趨勢,至2011年達到37.4%。高低收入居民的儲蓄率差距則持續(xù)保持在18個百分點以上,高收入居民的儲蓄率是低收入居民的兩倍還要多。同時,注意到我國居民不僅在截面上表現(xiàn)為越富有的人越傾向于儲蓄的更多,而且伴隨著收入的增長(我國城鎮(zhèn)居民年人均收入年平均增長率保持在9%以上),各個階層的居民都傾向于提高儲蓄水平??梢哉f,我國居民儲蓄行為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粗略特征就是:越有儲蓄能力越儲蓄。然而,在現(xiàn)有的對我國總量儲蓄率的研究浪潮中,這種在截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似乎并沒有得到過多重視。
本文認為,研究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對解釋我國的高儲蓄率問題具有重要意義:
(1)由于我國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傾向有較大不同,低收入階層儲蓄率最低,中高收入階層儲蓄率較高,而中高收入階層居民又占據(jù)了我國儲蓄總量的較大部分,因此將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進行分開對比研究,有助于揭示一些不同收入階層所特有的儲蓄行為動機,更為準確地找出我國高儲蓄率問題的主因。
(2)將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進行分開對比研究,有利于揭示總量研究方法忽視的一些高儲蓄率影響因素。比如,現(xiàn)有文獻多傾向于將我國高儲蓄率問題歸因為受預防性儲蓄與流動性約束的影響,但現(xiàn)有研究也指出,由于高收入階層通常具備抵御不確定性風險的財富能力,預防性儲蓄和流動性約束對低收入階層的影響可能會更大(Brownin & Lusardi,1996)。但照此邏輯應該是低收入階層傾向于儲蓄的更多,這與我國的現(xiàn)實狀況不符,也暗示著存在其他導致我國高儲蓄問題的重要因素。
(3)從時間維度來看,伴隨我國居民收入的快速增長,各個收入階層均表現(xiàn)出“富人”的特征,儲蓄率水平不斷提高,而對不同收入階層儲蓄行為的研究或許能從另一個側面為這一現(xiàn)象提供解釋。
研究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同時具有其他方面的研究意義,比如:(1)研究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是研究收入分配與總消費關系的基礎,正是由于不同收入階層所表現(xiàn)出的消費儲蓄行為不同,收入分配才會對總消費產(chǎn)生影響;(2)研究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可以為政策制定實施提供更加準確地指引,比如社保體系構建、財稅政策改革等必須要充分考慮社會各個收入階層可能做出的反應;(3)研究不同收入階層的儲蓄行為差異也是對我國居民消費儲蓄行為現(xiàn)有研究的一種深化,處于不同外部環(huán)境的消費者往往具有不同的消費儲蓄特征,而總量層面下典型消費者代表的研究方式往往會將這種異質性特征泯滅。
參考文獻:
1. Allen, Donald S.and Ndikumana Leonce, In- come Inequality and Minimum Consumption: Impl- ications for Growth. The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St. Louis Working Paper 1999-013 A,1993.
2.Blinder, A., Distribution effects and the aggregate consumption function.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75,(87):608-626.
3.Browing and Lusardi, Household Saving: Micro theories and micro facts.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1996,(34):1797-1855.
4.Dynan, K.E., Skinner, J.and Zeldes, S.P., Do the rich save more? NBER Working Paper 7906,2000.
5.Dynan, Karen E., Jonathan Skinner, and Stephen P.Zeldes, The importance of bequests and life-cycle saving in capital accumulation: A new answer.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2,(92):274-278.
6.Dynan, Karen E., Jonathan Skinner, and Stephen P.Zeldes, Do the rich save mor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2004,(112):397-444.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一等資助(項目號:2013M540174)。
作者簡介:李燕橋,經(jīng)濟學博士,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博士后、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4-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