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麗君

清晨的新莊街頭，一陣咚咚鼓聲響亮入耳。這不是鼓藝練習，而是響仁和鼓藝工坊的制鼓師傅王錫坤正在測試鼓音。他手拿巨大圓規(guī)，在鼓面畫出圓弧描繪輪廓，然后拿起槌子，一聲聲敲打鼓身，再隨之調(diào)整鼓面緊繃程度。直到閉眼聽著厚實的鼓聲回蕩，他滿意地點點頭，“就是這個聲音！”

制鼓30年，王錫坤對鼓聲也嚴苛要求了30年。在他看來，“制作一顆鼓”和“制作一顆好鼓”是不同的。所謂的好鼓，就是敲擊了二三十年后所顯現(xiàn)出的聲音必須是活的、澎湃的、真正讓人感動的。這是響仁和的堅持，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堅持，響仁和的鼓遍及全臺寺廟，甚至隨著優(yōu)人神鼓、朱宗慶打擊樂、漢唐樂府等藝文團體走向世界。

制鼓是一種態(tài)度

回憶起當年繼承父親事業(yè)的歷程，王錫坤仍記憶猶新。響仁和是父親1929年創(chuàng)立的，那時的名號并沒有現(xiàn)在響亮，制鼓這個行業(yè)也只能勉強糊口。1973年，父親突然逝世，讓20出頭的王錫坤茫然無措。正當他思索是否該繼承父業(yè)時，長輩的一句“你沒有這個能耐”讓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拼出一番成績。

接手后的王錫坤沒有客源、沒有經(jīng)驗、沒有技術(shù)，一切幾乎從零開始。“小時候看到爸爸燙牛皮覺得很簡單，只要煮個開水把牛皮放下去，一下子就好了。我如法炮制，結(jié)果卻煮到熟掉。問題就在于，看的時候大概知道要煮多久，卻不知道溫度應該是多少?！苯?jīng)過無數(shù)次摸索，王錫坤終于掌握燙牛皮的最佳溫度是85℃，這樣才能順利將表皮和毛一并去除。

“無論任何工藝，都是通過學習、失敗、從挫折中找尋出答案，再不斷地循環(huán)、不斷地淬煉?！闭勂鹱约旱闹乒男牡?，王錫坤坦言，“說實話我并沒有什么拿手絕技，我只知道工作態(tài)度是我工作時的必要條件。”

雖然沒有父親親自指導，王錫坤卻傳承了父親的制鼓態(tài)度，堅持著每一個鼓的品質(zhì)與誠意。曾經(jīng)有日本客人想在短時間內(nèi)大量訂購，但訂單需時日才能完成，客人不愿多等，說：“可以響就好了！”這句話讓王錫坤一口拒絕了訂單，因為他認為這會拆了響仁和80多年的招牌。

響仁和的鼓面以牛皮制成，這是一種生命的延續(xù)。“牛死留皮”，鼓能替老牛延續(xù)多久的生命，為這個世界帶來多久鼓動人心的震撼，就要看匠師的敬業(yè)程度與技術(shù)。也許前兩年還感覺不出有多大差別，但時間久了，制作不良的鼓，聲音就會越來越悶。聲音悶了，代表這個鼓也死了。“工藝在于它的細微處。端詳一件工藝品的細處，就知道這工藝師是不是很認真?！蓖蹂a坤說，“當技巧大家都會的時候，你持什么心態(tài)去做這件事情很重要?！敝谱鞯倪^程是否用心、細心，是決定一個鼓品質(zhì)好壞的關(guān)鍵因素。

響仁和有許多年輕學徒，都是從釘釘子、穿繩子等基本工作做起，但是同樣花了三五年學，有的人卻依舊做不好，“問題就在于態(tài)度?！蓖蹂a坤說，學習的態(tài)度好，雖然技巧沒那么成熟，但終究一定可以學成。

多元化創(chuàng)新

當工藝技術(shù)達到一定程度時，就要放寬視野，挑戰(zhàn)自我。為了在技藝與藝術(shù)境界上有進一步突破，王錫坤閱讀大量書籍、欣賞表演、參加展覽。他不斷思考，鼓面的形狀一定是圓形的嗎？圖案一定要傳統(tǒng)嗎？可不可以加點原住民的線條或是現(xiàn)代的圖案？

他開始替鼓換造型，重新定制鼓的規(guī)格、樣貌，創(chuàng)造新的小型八角鼓、120厘米的大型八角鼓，他也用心地在鼓面制作一些花樣，如“三國演義五音鼓”，每個聲音都代表著不同的歷史人物，聲音與圖紋的搭配，既充滿個性又有味道。

王錫坤笑說，其實研發(fā)新的藝術(shù)品是困難的，因為鼓有靈性，并不只是一個“圓圓的大簍子”這么簡單。為了讓鼓更加美觀，他還學習脫胎、生漆的技術(shù)，甚至利用染織、撕畫、與青花瓷結(jié)合等方式制成不同的鼓身，讓鼓不只可以打擊，還有收藏和欣賞的效果。此外，他也嘗試在鼓身、鼓皮部分做不同突破，包括鼓身結(jié)合LED燈，就成了會發(fā)光的鼓。王錫坤曾接了一個訂單，佛光山希望用“非動物皮”制作一面環(huán)保大鼓。王錫坤為此研究許久，終于找出以植物纖維做鼓皮的辦法。不過，他也提醒佛光山開山宗長星云大師，“植物做的鼓皮可能不耐久，音質(zhì)或許也有落差?！钡窃苹卮?，“不要緊，做這個鼓，護生的意義大于實際?！痹谒囆g(shù)層面之外，王錫坤也對鼓的運用進行了更多外延開拓。因為鼓的震波可讓聽障者“仿佛若有音”。王錫坤查了相關(guān)資料，了解到鼓的α波有穩(wěn)定情緒作用，對精神障礙者有幫助。于是在傳統(tǒng)制鼓外，王錫坤開始投入“音療”研究。“一個鼓不僅是一個鼓這么簡單，鼓音的好壞，影響心靈感動的程度?！彼貞?010年參與花蓮玉里榮民醫(yī)院精神科的復健成果展，看到平日需要別人照料的患者，在接受鼓音節(jié)奏治療后，不但可以上臺表演擊鼓，演出后還會關(guān)心臺下年邁的爸爸。看到這一幕，王錫坤感動得淚眼盈眶。原來，制作一個好聲音的鼓，是有這么深遠的意義。

對此，優(yōu)人神鼓的團員許芳慈也有體會。她常告訴學鼓的人，擊鼓的真義不在技巧有多厲害，而是在于心的安定。她說，我們一棒一棒地打下去，其實每一棒都是在放下。

傳承的意義

歲月將王錫坤制鼓的雙手磨得粗糙不已，卻也將他的心歷練得更加豁達?，F(xiàn)在的他，做鼓不再只為溫飽，更為了傳承制鼓藝術(shù)的夢想。2001年，王錫坤成立了響仁和鼓文化館。文化館里，琳瑯滿目的鼓來自世界各地，讓人目不暇接。但王錫坤認為最珍貴的，是父親制作的一面鼓。雖已近70年，但鼓音渾厚，仍然有穿透空間的震憾力。那是臺北永和廣濟宮的鼓，廟方原本想要換鼓面，王錫坤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是父親親手所做，于是向廟方提出以新鼓換回舊鼓的要求。endprint

“不需碰觸鼓面，耳朵一靠近就能聽到從鼓內(nèi)部傳出輕微的咚咚聲?！蓖蹂a坤說，每當疲累時，只要聽到這個老鼓的聲音，“就感覺好像爸爸在跟我訴說些什么”，就又會有信心了。

現(xiàn)在，王錫坤每天都忙著制作客戶的定制品，“一般尺寸（鼓面直徑66cm以內(nèi)）大約兩個月可以交貨，超過66cm的話就需6個月至兩三年的時間?！庇腥藛査?，整天從早上7點做到晚上9點，這樣做鼓不是很累嗎？但王錫坤說，只要把制鼓當成運動，把送貨當做旅游，轉(zhuǎn)念后就會樂在其中。

讓王錫坤欣慰的是，兒子王凱正漸漸接下了傳承的重擔。“很多人覺得沒意義的事情，細看之下其實意義非凡。我常和人講，文化是一層一層堆積而成的，響仁和爺爺起了個頭，爸爸也不辜負眾望地完成使命。捫心自問，我呢？現(xiàn)在的臺灣社會充滿著濃厚的商業(yè)氣息，我不想下一代沒了文化。”王凱正說。

好在年輕人有更多新的思路，重視文化推廣、重視包裝設計、還重視國際的成長空間。在他看來，走向國際目的只有一個，扭轉(zhuǎn)人們的固有思維，讓印象中的“工人”變成“藝術(shù)家”。如此，才能獲得更多尊重，才有更多年輕人愿意投入。如此，我們的文化才能真正得以傳承。

對話王錫坤

在您眼里，鼓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鼓最大的魅力在于聲音，一個鼓無論外表怎么絢麗，敲擊出的聲音如果是死的話，就不是一個好鼓。一個好鼓的音質(zhì)，要在使用一兩年后才會呈現(xiàn)出來，活的聲音是渾厚的，可以維持數(shù)十年之久，死的聲音是沉悶的，一兩年內(nèi)就不行了。

目前臺灣制鼓整體行業(yè)狀態(tài)如何？還有多少在堅持的制鼓店？

目前臺灣的制鼓店大約有10家，其實多少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心態(tài)，如何制作出一個好鼓才是最重要的。

作為一個百年老店，響仁和目前的經(jīng)營發(fā)展情況如何？主要的銷售模式及渠道是什么？

目前店里的工作伙伴大約有7位，節(jié)假日外每天都在工作，價位從幾千元到客制化的百萬元的都有，主要銷售對象為國內(nèi)外的宮、廟、寺、陣頭、藝術(shù)表演團體（如優(yōu)人神鼓、朱宗慶打擊樂）、收藏家等。響仁和永遠只有臺灣新莊一家，銷售兼工作據(jù)點，以前如此，以后也會如此。

一個鼓的完成需要多少時間？其中最難的工藝是什么？

一個鼓要制好其實蠻復雜的。鼓桶木材的干燥以最快的干燥法也要1年多才能用，繃制一面鼓皮（一般尺寸的），順利的話至少需要5個工作日。最難的還是在于鼓皮處理的部分，厚薄需均勻地削0.25～0.5厘米，整個處理起來至少要1星期。

傳統(tǒng)制鼓應該也屬于沒落的工藝門類，必須創(chuàng)新才能有所突破，所以您做了很多創(chuàng)新。請談談您的靈感來源以及市場對于創(chuàng)新的反饋。

因為有宗教信仰，因為有表演藝術(shù)，所以傳統(tǒng)制鼓不是沒落的工藝門類。創(chuàng)新前必須先真心喜歡上你的這份工作，喜歡后就有源源不絕的靈感來源。就因為喜歡上了，所以我想賦予鼓更多的生命價值，在鼓桶上做些變化，利用各類媒材（天然樹漆、棉紙、各類油墨色彩顏料等）讓人看起來更賞心悅目。

嚴謹?shù)膭?chuàng)意當然在市場上是受歡迎的。我不僅僅是在鼓藝上的創(chuàng)作，連搭配的鼓座也是加以設計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