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媚
看到她晃動著又長又白的腿從玻璃門外轉(zhuǎn)進來,左彬才松了口氣。
他已經(jīng)在機場出口等了好久。
蘋果穿著牛仔短褲,在機場大廳里很打眼。
左彬心想,就是在成都,蘋果還是很出色啊。
他有點享受地看著蘋果走動著,東張西望,拿出手機要打。他這才舉起手揮了揮,蘋果遠遠地看見他,嘻嘻一笑。
他的不安和焦急早就飛遠了。
“我就曉得你的飛機會晚點,所以沒敢早出門?!碧O果一邊走近一邊說。
她頭發(fā)剪得更短了,脖子和耳朵全亮在外面,白白的,很漂亮。她回家的這一段時間,變得更白了。左彬心里還是有點奇怪,怎么她還能變得更白。
蘋果一直很白,從左彬認識她以來,她就沒曬黑過。不管是在廣州、上海還是北京,她都這么白,在人群中總是顯得很突出。有人贊賞她的白,她總是大大咧咧地說:“在我們成都,都是這么白的?!?/p>
如果再有人問,她就解釋:“成都女孩兒從小不曬太陽,皮膚就這么白了。”
蘋果一直說著成都味的普通話,軟軟的。但這只是發(fā)音軟,說不準她什么時候就會嗆別人一下。
現(xiàn)在左彬聽著她說話,覺得她說的更不像普通話了,就是成都話。但左彬也能聽得懂,左彬為這一點挺高興。
蘋果今天戴了個黑框眼鏡。
蘋果見左彬盯著她的臉看,笑起來,右手扶了眼鏡框,把食指頑皮地從框里伸出來晃動,示意他這是沒有玻璃的。
左彬知道這只是個空的框架,現(xiàn)在女孩流行這個。左彬心里還是覺得挺遺憾,這個黑框破壞了蘋果漂亮的五官。
但他忍住沒說,就像他不會生氣她這么晚才趕到。
他昨天還猜測,這只是她的一個玩笑。他還想,很可能是,他到了成都,她就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回北京了。
蘋果皺皺眉說:“你還帶了這么大個行李箱啊?背個包就行了嘛?!?/p>
上出租車的時候,左彬把行李箱放進車后面,蘋果又抱怨了一句:“你不是有個大登山包嗎?背那個多好?!?/p>
左彬沒吭聲,他想,你要是早說就好了。
左彬昨天還專門問過要好的同事,同事又問了自己的老婆,才回答左彬的。他們說:“你得穿整齊些,帶上禮物,要顯得鄭重。”
左彬今天穿得很商務(wù),差點想在白襯衣上加條領(lǐng)帶了。幸好臨時還是把領(lǐng)帶裝在箱子里了,因為氣溫高,把襯衫領(lǐng)最上面的扣子也松開了。不然蘋果更會皺眉。
在車里,蘋果打量著左彬,說:“你這樣,我爸都會不相信。唉,我爸最不喜歡你這款的了?!?/p>
左彬的臉就悄悄紅了,他想起箱子里還裝著五件一模一樣的襯衣。
“你見了我爸,別亂說話啊。”蘋果說完這句就扭了臉看著窗外,“這點我倒不擔心,你就是話少。”
車正行駛在機場高速路上,兩邊的景色跟別的城市也差不太遠,左彬無心觀看,他盯著蘋果的側(cè)臉。蘋果的脖子和肩胛形成一道好看的曲線。
他伸手拉住了蘋果的手,蘋果并沒有縮回去,左彬心里一陣喜悅。
蘋果放低了聲音說:“這次多謝你,但你也別誤會,我可沒答應(yīng)你什么?!?/p>
“我知道?!?/p>
左彬低頭玩著蘋果的手。蘋果的手白凈柔軟,每個指尖都飽滿圓潤,充滿彈性,左彬一個個地輕輕捏著,想像這是最好的鍵盤。
蘋果的耳垂也好,小小的,圓圓的,但左彬不敢伸手去撫摸。左彬回想起半年前那一天早上,他比蘋果醒得早,他無限珍愛地打量著蘋果,心里充滿喜悅。
當時他也沒敢撫摸她,怕驚醒了她。
他恨不能把她的所有都記下來,他覺得這太像一場夢。頭一天的活動中,蘋果情緒不好,喝了很多酒,很快醉了,他提出送蘋果回家,結(jié)果,蘋果卻主動來了他這兒。
他拿了手機出來,先是對著天花板拍了一張照片,想了半天,又對著床頭拍了兩張,最后擺弄著手機,悄悄地拍了一張?zhí)O果的手扣住被角的特寫,最后又拍了一張,能看得見蘋果的左耳和濃密的黑發(fā)。這之后,就沒敢再拍,覺得像背叛了蘋果,惴惴不安。幾天后,鼓起勇氣把幾張照片刪掉了。
刪掉之后當然又后悔過,覺得一切都像消失了一樣。沒有人相信,蘋果會跟自己在一起,連他自己都覺得不相信。他覺得至少應(yīng)該留下那張左耳的照片。
蘋果回成都幾個月,左彬更是以為蘋果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這一兩周,他們晚上在網(wǎng)上碰見,說說話。
左彬在網(wǎng)上話要多些,用文字表達比用口語表達要勇敢很多。
大前天照例又是蘋果胡亂說了一堆,左彬突然說:“我要來看你。”他和同事晚飯的時候喝了一點酒,是借著酒勁說的。
哪知蘋果輕輕松松地說:“好啊。”
“我來了就住你那兒。”左彬打出這一行字,發(fā)送之后,心里就有些懊惱。
誰知蘋果打出的還是“好啊”兩個字。
這之后,兩人都沒再說什么,第二天晚上,蘋果主動在網(wǎng)上跟左彬說話,說:“你哪天來?”
左彬一陣激動,說:“明天我在公司安排一下工作,后天到?!?/p>
蘋果說:“那好,你來了正好在我爸面前扮演我的男朋友。他催我催得不行。你來應(yīng)付他一下?!?/p>
左彬雖然明白了蘋果的意思,但仍不免做了更多的設(shè)想和準備。
在北京的時候,蘋果身邊有太多的人圍繞,在成都,蘋果肯定有些寂寞,要不也不會每夜跟自己在網(wǎng)上聊天。在北京、上海和廣州的時候,因為選擇太多,蘋果沒法做選擇?,F(xiàn)在也許不一樣了。
左彬陷在一堆思緒里時,蘋果正在和出租司機聊天。一碰到紅燈司機就扭頭過來,對著蘋果說話。
左彬知道司機會和副駕駛座位的客人聊天,但全身扭過來,和身后的乘客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知道司機也覺得蘋果好看。
他一點也不吃醋,反倒覺得得意。
司機聊天聊得東拉西扯,說著左彬不大懂的方言。蘋果也用成都話回應(yīng)著,說得很快。左彬聽起來就很吃力了。只知道他們大約談了會兒哪個地方要拆遷改造,哪個地方在修地鐵。
忽然就聽到蘋果說:“右邊右邊,慢點兒,從這個小口口進去,前面倒不了頭了?!?/p>
這么就到了。
下了車,左彬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小街上。左邊是一條河,右邊是一排酒吧餐館之類的。路兩邊有不少茂盛的樹。這樣一條小街,跟北京還是很不相同。改變了他在機場路上的印象。
“就在前面?!碧O果走在前面,一邊說。
左彬拖著箱子,跟在后面,覺得很奇怪,又不好問。他前面看到的是一個綠籬圍起來,上面寫著“田園茶館”的地方。
蘋果直接就走了進去,左彬也只好跟著。
他本來想,是不是會跟著蘋果回家,最壞的打算是,到蘋果家附近找間酒店住下。
這是一個露天茶館,不大,撐了五六把遮陽傘,傘下面聚了好些人在下棋。
蘋果沖著人圍得最多的那張桌子叫了一聲:“爸!”
就看見有一個人放下手中的棋子,望了這邊一下,說:“蘋果啊,你先耍呵,我一會兒就完了?!?/p>
蘋果轉(zhuǎn)頭對左彬說:“我們進去坐,外面好熱?!?/p>
左彬聽到有人笑著說:“老付,你們女兒帶女婿來了!不要下了!”
蘋果已經(jīng)抬腳進了旁邊的一個房間。
左彬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園子周圍有兩三個房間,蘋果進的這一間比較大,里面擺了好些桌椅,但沒有人。
蘋果拉開一張竹椅坐下,從另一張小桌上抓起一把蒲扇煽了煽,轉(zhuǎn)過頭對著外面喊:“吳孃——”
就聽到外面答應(yīng)了一聲,那個被叫作吳孃的中年婦女進來問:“蘋果,你朋友哇?喝啥子?”
這是左彬生平第一次進到茶館,完全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就對蘋果說:“你決定吧?!?/p>
蘋果說:“兩杯花毛峰?!?/p>
左彬問蘋果:“你很熟???”
“那當然。”
“剛剛那個下棋的是你爸?”
“嗯。哎呀,他怎么老是下不完。”
蘋果嘟嚷著,走了出去。
左彬聽著蘋果在外面說:“下完了嘛。還要數(shù)子子?他們幫你數(shù)了嘛!不數(shù)了不數(shù)了!他們又不敢騙你?!?/p>
蘋果一連串地抱怨,左彬忽然覺得有點高興。
蘋果對自己老爸的抱怨,不耐煩,都有種撒嬌的成分,左彬忽然聯(lián)想到蘋果對自己的態(tài)度,覺得也很相似。
左彬正想著,就看見蘋果跟她爸一前一后進來,他趕緊站起來,去替蘋果的爸爸老付搬椅子,臉上一陣滾熱。
“這個是左彬,這是我爸。”蘋果站在后面介紹。
左彬趕緊喊了句:“伯父好!”
老付沒有應(yīng)聲,轉(zhuǎn)過頭問蘋果:“左彬?左邊?”說著就哈哈哈地笑起來,轉(zhuǎn)過臉對著左彬說:“你爸媽怎么給你取了這么個名字?”
左彬愈發(fā)尷尬,放下椅子,說:“伯父,你喝什么?”
蘋果笑起來,說:“我爸就是這兒老板,不用你張羅?!?/p>
左彬坐在椅子上,頭半低著,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干什么。
老付并沒坐下,反而去了外面。蘋果在她的椅子上,端起茶碗,揭開蓋子,沒喝,反倒吃吃地笑個不停。
左彬心里覺得那滿滿一杯茶會潑灑出來,誰知那碗茶隨著蘋果的笑聲,一起一伏,一點都沒灑出來。
這時,老付又踱了進來,端了個跟別人都不一樣的茶杯,坐下來。
他換了普通話問左彬:“你在北京???”
左彬總算安心了些,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先遞了名片,為了避免一問一答像審犯人的感覺,慢慢地答得更多一些。
“嗯,我是做IT的,我們公司是個德國公司,在中國幾個片區(qū)都有分公司,所以我除了在北京,其它幾個地方也經(jīng)常跑?!?/p>
“你認識蘋果多久了?”
“嗯”,左彬看了一眼蘋果,蘋果正在椅子上玩蒲扇,眼睛盯著天花板的吊扇,然后站起身,去把吊扇打開,又換了幾檔,試了試風,最后把吊扇開到最小的一檔,然后看著吊扇慢慢旋轉(zhuǎn)。
左彬回過神來,他知道蘋果她爸正看著他,他想好了,一切照實說,他基本就能應(yīng)付。如果應(yīng)付不了,蘋果肯定會站出來幫他。
“我們認識很久了,都有三年多了。那個時候我主要還在上海,蘋果還在速迅傳播公司做推廣,我們就是在她們的活動上認識的?!?/p>
“三年哪?”老付看了一眼蘋果。
左彬不知如何說下去,心想是不是跟蘋果對她爸說的情況有沖突。好在老付轉(zhuǎn)口問起左彬的家庭情況,左彬都一一照實說了。這些他是知道會問到的。接著又問到他工作的情況,他也盡量解釋。對于外行來說,左彬的架構(gòu)師工作真是很難解釋。但老付似乎也聽明白了。
接著,老付就問到工資待遇了。
左彬稍一停頓,斟酌了一下,準備還是直說。雖然,這是個他從沒向別人說過的問題。
蘋果卻站出來,打斷說:“爸,好晚了,該吃飯了!餓死了!”
“你喊吳孃去端點兒燒菜嘛?!?/p>
“那咋個行,我們出去吃嘛,你開車,帶我們?nèi)コ院贸缘??!碧O果撒起嬌來,把她爸爸拖起來,她爸爸滿臉換了笑,對著左彬說:“那我們走?!?/p>
左彬看到這父女倆,覺得驚訝。蘋果像小女孩這種嬌嬌的樣子,他是第一次見到。剛剛見到老付的時候,覺得他比自己想象的年輕,看起來最多只有四十歲,不像能當蘋果父親的樣子。如果走在外面,說他是蘋果的哥哥什么的,絕對不會有人懷疑。但現(xiàn)在兩人真像是父女了,不止是外貌像,父慈女嬌的神情更像。
老付開著一輛很小的車,很便宜的國產(chǎn)車,年代看起來也久。
在車上,他跟左彬討論起車來,問左彬開的車。左彬也如實回答。他父親點點頭,說:“我早就想換車了,只是對這輛車很有感情。我開車開得早,在成都算是最早有私車的。四川周邊,我?guī)O果都跑遍了。你不要看這個車現(xiàn)在不起眼,其實皮實得很,翻二郎山都翻了好多次?!?/p>
左彬一直在點頭。他坐在后座,前面的父女倆未必能看見他的表情。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蘋果總算坐在左彬旁邊了,左彬心里覺得很溫暖,覺得她和他一起面對長輩。
左彬還是不能放松,特別是老付叫他的名字,叫的是“左邊”。他知道這是玩笑,但這更讓他不知怎么應(yīng)對。在他自幼的家庭教育中,長輩永遠是穩(wěn)重成熟,不容置疑的。而現(xiàn)在這位長輩看起來年齡不大,又要和自己開玩笑。
老付盯著兩人,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說:“你們倒是有一點很像?!?/p>
蘋果看了左彬一眼,說:“哪點兒像?我才不要跟他像?!?/p>
“眼鏡啊。你們的眼鏡真是像,這種方形的黑框框,架在臉上?!?/p>
“嗯,我是因為近視,跟蘋果不一樣的?!?/p>
“就是啊,蘋果搞個這么個架子遮在臉上,干啥子呢?我看到你,還以為我們家蘋果是在搞情侶眼鏡呢。就像那些穿情侶裝的?!?/p>
左彬切著盤子里的牛排,說:“是啊,我覺得蘋果不戴眼鏡更好看?!?/p>
“就是嘛。蘋果忘了她初中的時候,有段時間視力下降,說可能要配眼鏡,她在家里哭了好幾天。就說在書里看的沒有人愿意跟戴眼鏡的女孩談戀愛。”
“爸,亂說啥子!咋會是初中的事嘛。你記到些什么???”蘋果生氣地喊,又叫了服務(wù)生來加菜。
兩個男人相對一笑,開始拿蘋果開玩笑,他們似乎結(jié)成了聯(lián)盟。
開始上甜品的時候,左彬就主動走到收銀臺去結(jié)帳。金額很高,左彬沒想到成都的消費這么貴,他現(xiàn)金不夠,只好刷了卡。
回到座位的時候,老付說:“應(yīng)該是我請你們的。謝謝啦!”
在左彬家里,長輩是不用對晚輩說客氣話的,左彬現(xiàn)在臉紅筋脹,含混地說:“伯父別客氣,我是應(yīng)該的?!?/p>
“爸,你等會兒回茶館,先走,我陪他去找旅館?!?/p>
“找什么旅館,就回家里住吧。我也不用回茶館了,我剛剛聽左邊說他也會下棋,等會兒,我們可以在家下盤棋?!?/p>
蘋果還要反駁,老付果斷地說:“就這么決定了。我打電話給吳孃,讓她關(guān)門?!?/p>
左彬心里喜一下,憂一下。他很想去蘋果家里,覺得這樣才可能有進展。但他又感覺到,這不是蘋果愿意的局面,而且,如何正確地和老付相處,他還是一點底都沒有。
在蘋果家的書房坐下,老付把棋盤擺好,左彬心里還在嘀咕,該如何應(yīng)對。
這間書房應(yīng)該是她爸爸的書房。
所謂書房,跟普通人家一樣,不一定是用來看書的。
這里,書架上除了精裝本的幾大名著以外,擺了一些酒,更多的是各種奇怪的擺設(shè)。
墻上掛著幾把琴,除了吉它,另外的一些,左彬叫不準名字。
見左彬盯著看,老付說:“那個是非洲來的,還有,架子上那兩個,也是非洲的?!?/p>
左彬說:“我還不知道蘋果去過非洲?!?/p>
蘋果剛剛把茶端進來,一邊說:“不是我買回來的,我爸比我去得更早。我爸去過的地方可多了?!?/p>
他們下棋的地方是一個榻榻米,老付盤腿而坐,顯得放松。左彬就不行了,他想試著盤腿,馬上發(fā)現(xiàn)做不到。只好半坐半蹲,他知道自己的姿勢十分難看。
蘋果也坐在旁邊,也像她爸爸那樣坐著,還嘀咕著:“下什么棋啊,爸爸,誰下得過你???”坐了會兒就站了起來,去書桌前,玩起電腦來。
其實左彬是不怕下棋的。自己的愛好少,圍棋卻是從小下到大的,在網(wǎng)上下棋,能有五、六段水平,如果是在現(xiàn)實中,也算得上業(yè)余三、四段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思維方式跟圍棋很吻合。
但很快,左彬就得認真應(yīng)付棋盤上的局面了。
老付棋力很強,才開始就下得狠,是不顧大局,一味糾纏的那種。左彬想起下午在茶館看到的那一幕了,想,她爸爸可能一直在外面下野棋,所以,養(yǎng)成這種死纏作風。
老付連下狠招,寸土必爭,但話卻談得輕松隨意,他先是問左彬出國的情況,去過哪些國家,有些什么觀感。
左彬一邊應(yīng)對棋局,一邊老實回答,把出差開會去過的國家一一報出來。
老付就談起了,他在八十年代就在匈牙利住過一兩年。
左彬心里吃驚,他看蘋果家里的狀況,覺得經(jīng)濟上應(yīng)該只是普通,沒想到,老付似乎是個經(jīng)歷非凡的人。
老付也看出了左彬的吃驚,就講起了:“我是成都最早下海的人呢?!?/p>
“八零年,我就把工作辭了。那時候,不光連下海這個詞都還沒有,辭職這個事都沒有人聽說過。我和蘋果的媽媽,那個時候,就從成都跑廣州,從這邊買番紅花,到廣州去賣。廣東人那個時候就喜歡番紅花。四川又產(chǎn)這個,還很便宜。只是這個事情,如果抓住了,很嚇人。那個時候還有投機倒把罪。你們現(xiàn)在肯定聽都沒聽過。我們跑了好多趟,每次都是把番紅花收到后,裝到衣服里面的夾層里,夾層是我們自己縫的,可以裝好多。結(jié)果八三年的夏天,蘋果的媽媽正懷著蘋果,我們在火車上,差點被抓,蘋果的媽媽沒有辦法,把所有的番紅花從火車廁所里面扔掉了。人是平安了,那幾年掙下的錢差不多也賠進去。我們都灰心了,就才沒做這個事情了。蘋果生下來,我們就在成都做點小生意。有什么做什么,什么都做過?!?/p>
左彬聽得出神,連下了兩步臭棋,等他省悟過來,為時已晚。他棄子認輸,要求再來。
蘋果聽到這聲音,從電腦邊抬起頭,說:“你下不過我爸是正常的?!?/p>
新的一局開始,左彬正要收斂心神,老付又一邊下棋,一邊開始聊天。
“你不知道青年路,青年路在我們這兒曾經(jīng)很有名?!弊蟊虍斎粵]聽過,他對成都完全不了解。
“青年路是成都最早的最新潮的市場,那時候一個攤位,過兩三年,價格就能翻上十倍。那時,我們在青年路有三個攤位呢。賣服裝啊,皮鞋啊。我們跟楊百萬是鄰居呢。楊百萬你知道吧?”
左彬覺得仿佛有點印象,正猶豫地想點頭,老付又早講了下去。
“這個楊百萬不是你們江浙的楊百萬,比你們那個名氣小點兒,但是要早好幾年。大概八五年前后吧,那個時候我們的攤位跟他的是挨到的。那時蘋果還不會走路呢。蘋果,你還記得到這些不?”
“爸,你咋個話越來越多了呢?老人家才這樣!”蘋果在電腦那邊不耐煩地應(yīng)著。
“要不是去匈牙利,我的攤位也不得那么快出手。結(jié)果在匈牙利還是沒掙著啥子錢,眼界倒是打開了?!?/p>
左彬聽著老付一路講下去,又講去俄羅斯倒牛仔褲、旅游鞋之類的事情,他沒有開始聽得認真了,他得專心對待棋盤上的事。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蘋果爸爸的弱點。
蘋果爸爸棋形不好,過于猛沖猛打,但大局觀差,有點像韓國棋風。
左彬下棋一向沉穩(wěn)大氣,不急不躁,越往后越顯出優(yōu)勢。
除了開始的一局,后面一連贏了三盤。
蘋果這時站了過來,說:“你們不悶??!好無聊。左彬,陪我下樓去買煙!”
左彬這才有點省悟,這連贏蘋果爸爸三局,實在太不知禮數(shù)。忙站起來,跟著蘋果出了門。
買了煙回來,老付已經(jīng)出門去了,蘋果抱了枕頭、毛巾被給左彬,示意他在書房睡覺。
左彬很想跟蘋果多呆一會兒,便跟著蘋果,蘋果看電視,他也看電視。電視上正在演一個古裝喜劇,蘋果看得哈哈直笑。左彬不是很能體會那個電視劇哪兒好笑了,但他看著蘋果開心,也覺得開心。蘋果笑起來真好看啊,那么舒展自然,一點不修飾。她瞬間開顏的樣子,讓左彬想出一個笨拙的比喻:“火星掉在干草上”。
蘋果剛才應(yīng)該沒有生自己的氣。左彬這么一想,就安心了。
在書房睡覺的時候,左彬想起剛才蘋果爸爸講的那些事情,真是在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之外。自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單位職工,自己的叔叔伯伯,也都安分守己,沒人干過什么叛逆的事情。
他從蘋果爸爸的身上,想到了蘋果。認識蘋果的這幾年,蘋果已經(jīng)換了好幾回工作。那些工作,左彬都不知道具體是做什么的,推廣策劃之類的??赡苁杖氩桓?,但也過得去,蘋果反正一直比較自由的樣子,經(jīng)常拔腳就去旅游了。往往是回來之后,左彬才知道蘋果又換了一份工作。
雖然蘋果的狀態(tài)一直游移不定,但左彬知道蘋果是個好姑娘。
蘋果是左彬認識的最漂亮的姑娘,不單漂亮,還不追求奢侈排場,沒見過蘋果講究什么名牌。蘋果的同事左彬也見過一些,有好幾個的愛好就是血拼,隨時手上拎著幾個購物袋。有這個愛好的姑娘,難免就想從男人那兒掙錢。
蘋果跟她們不一樣,也不湊到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名牌。就從這一點,左彬就認定蘋果是他想要的女孩,想娶的老婆。
唯一讓左彬困惑的就是,他始終不明白蘋果在想什么。他知道像蘋果這么漂亮的姑娘,追求者當然不少。自己沒什么文藝氣質(zhì),不懂得浪漫,甚至連旅游都不愛好,蘋果青睞他的可能性不大。
但有時他又給自己鼓勁:自己身上有著最穩(wěn)定的力量,應(yīng)該是蘋果最需要的。他有一次在網(wǎng)上跟蘋果說:“我可以做你的精神支柱?!闭l知蘋果回了一句:“我還想給誰做精神支柱呢?!?/p>
今天聽蘋果爸爸的這一番話,理解了蘋果這么東游西蕩有家庭遺傳。他還是不習慣蘋果爸爸的風格,但是女孩子是這種性格,他覺得完全沒問題。
飄忽的女孩子總有一天會安定下來,結(jié)婚生子。
左彬想透了這一層,就放心地睡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照到榻榻米上。左彬趕緊起來,洗漱完畢,蘋果已經(jīng)坐在桌前吃早飯。她的筷子夾了點咸菜,停留在空中,眼神不知落在哪里。
左彬趕緊拉開椅子加入。他早就知道跟蘋果在一起,不要太講禮儀。
“伯父呢?”
“別管他。他經(jīng)常不回來住的。”
快吃完的時候,蘋果忽然說:“等會兒你陪我去看一個人?!?/p>
“嗯?!?/p>
“我的初戀男朋友?!碧O果說起來,似乎露出微微的笑意。
左彬有點吃醋,但又馬上自我解釋,一定是帶自己去向?qū)Ψ绞就摹?/p>
走到街上的時候,蘋果說:“我們買點東西吧?!比缓箢I(lǐng)著左彬在街邊的水果超市選了好幾種進口水果,提子、奇異果、藍莓之類的,樣子很漂亮,價錢也貴。蘋果要付錢,當然左彬執(zhí)意不肯。他心疼蘋果。蘋果的工作經(jīng)常有一搭沒一搭的,又愛四處旅行,怎么可能讓蘋果來付錢。
蘋果又在隔壁的花店挑了一大束白色的百合花。她抱著花,左彬提著一大籃水果,打車到了一個很舊的住宅區(qū)。
左彬心里一直覺得奇怪,同時還有略微的不滿。
這個住宅區(qū)的樓都還是水泥外墻,樓也都不高,五六層的居多。估計都應(yīng)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進了一幢樓,穿過黑暗的樓梯過道,上到三樓,蘋果按響了一家門鈴。
門打開,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煞白的臉,那人就像沒看見蘋果和左彬似的,轉(zhuǎn)身進去了,只是門開著。
蘋果示意左彬在門廳換了拖鞋,走到客廳,把水果放在客廳中間的一張麻將桌上,又把花放到靠墻的一個柜子上。左彬才看到那柜子上有一張黑白肖像,鑲在一個黑框里。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照片。
蘋果和左彬坐在一張硬木沙發(fā)上,蘋果跟左彬說:“他就是小君。”
左彬這才明白,蘋果說的初戀男朋友應(yīng)該就是這位已經(jīng)去世的小君。他打量這間房子,房子的陳設(shè)想當舊了。一面墻的落地窗簾,暗暗的金紅色,華麗的流蘇。反倒把這屋子襯得更加寒傖。這窗簾也是很多年前才會有的繁復樣式。
蘋果站起來,去到窗前,熟練地找到一個機關(guān),一按,窗簾就徐徐展開了。露出一扇不大的窗子,但窗子在墻的正中,陽光照進來把屋子照了個透亮,蘋果回頭對左彬說:“這房子朝向好,在成都,房屋里能照到太陽是件難得的事情?!?/p>
房間明亮起來,白熾燈的光就感覺不到了。蘋果又去把客廳里的燈關(guān)了。
左彬心里也同意蘋果的說法,陽光照進來,雖然家具陳舊,但也顯得生動些了,讓房間不那么壓抑難受了。
開門的那個女人一直在廚房里忙碌,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音,蘋果從籃子里拿了一大串提子,去到廚房。
左彬聽到蘋果在跟那個女人講:“那是我男朋友,他來看我。我就和他一起過來看看?!?/p>
他聽不到那個女人的答話。左彬心里替蘋果尷尬。
他本來就覺得難堪,明顯這個房子的主人并不歡迎他們。他很想拉著蘋果一走了之。但現(xiàn)在更替蘋果尷尬。
蘋果對這間屋子顯然十分熟悉。左彬設(shè)想,蘋果當年一定在這兒住過。他再打量那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小君很英俊,高鼻薄唇,神情憂郁。
左彬又看見沙發(fā)背后的墻上,還有一張巨幅照片,是張彩色的結(jié)婚照。小君是男主角,也是相似的神情,旁邊化著濃妝的新娘,應(yīng)該就是剛剛開門的那個女人。
左彬明白了這些,更覺得坐著這個硬木沙發(fā)難受,很硬,人坐著向后滑,但為了坐規(guī)矩些,人又得和重力做斗爭,不停地移動重心。他站起來,客廳太小,也不知往哪兒走動。只好走到窗前,望出去。窗外還是一排排同樣的房子。幸好這個單元正對著一塊小空地,視線可以投得遠些。
左彬看到空地上停了好些車,面包車居多。旁邊還有一些一樓的人家,圈出一小塊菜地、雞圈什么的。一個騎三輪車的人正在大聲吆喝:“收廢品——舊電視、舊家具、舊沙發(fā)、舊洗衣機拿來賣——”
很難想象這是在成都市區(qū)。
蘋果端了洗好的提子走進客廳,左彬忍不住了:“我們走吧!”
“再坐一會兒吧,好難得來一次?!?/p>
蘋果把桌上沒洗的水果拿起來,放到了墻角的冰箱里。關(guān)上冰箱門的時候,蘋果忽然把冰箱門上的一個冰箱貼取了下來,又從褲兜里摸出兩個,一個貼回原來的位置,一個貼在下面。
左彬吃驚地看著蘋果,不知蘋果這個舉動是什么意思。那個冰箱看起來也很舊了,淡綠色的,容量也不大。但特別的是那個冰箱的門上貼滿了冰箱貼,至少有幾十個。
蘋果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走到窗邊,和左彬一起望向窗外。
蘋果指著遠處說:“這個地方,好多年都這個樣子。再過去一點的地方,就是那幾幢高樓那兒,五年前都已經(jīng)拆遷了。一直說要拆過來,卻一直沒來。有人說是因為這個地方人口太密集了,房產(chǎn)商要改造這個地方,賠都得賠死。”
“這兒的房子有好些年了吧?小區(qū)環(huán)境真不好?!?/p>
“當然好不了,這兒以前是工廠宿舍區(qū),后來工廠搬走了,就剩一堆下崗工人。小君爸媽走后,他就一直住在這兒。也沒等到搬遷?!?/p>
陽光已近正午,照不到屋內(nèi)了。左彬看著蘋果站在身邊,蘋果穿著牛仔褲白T恤,頭上戴著的灰色棒球帽,進屋也沒摘掉。她簡單的打扮和這個小區(qū)很融合,但又看起來清潔出塵,不像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
左彬心里猜想著,蘋果當年是這間房子的女主人。
蘋果正在講述斜對面的那個燒餅攤的歷史,左彬忽然就覺得聲音不對。便看見蘋果眼睛里,蓄著淚水。
他連忙打斷蘋果,說:“走吧!”
蘋果這次沒有反對,跟著他,走到門口,換鞋,開門。蘋果清了清嗓子,對廚房里喊了句:“小利,我們走了?!?/p>
聽到里面應(yīng)了一聲,蘋果才遲遲地把門關(guān)上。
過道上很黑,眼睛一下子很難適應(yīng)。
蘋果走在左彬前面,卻走得輕輕巧巧,左彬按著蘋果的步幅頻率,很快地走下樓來。
在走出小區(qū)的過程中,左彬不知該跟蘋果說些什么。蘋果倒是開口了,說:“你再陪我去趟文殊院?!?/p>
“文書院?”左彬不明究里。
“一個廟子,就在市區(qū),離這兒不遠。”
等到了文殊院,左彬才弄明白這幾個字怎么寫。他對這一切都太陌生了。
文殊院在左彬看來,不太像寺廟,倒有點像公園。紅墻圈著,門口在賣門票。左彬去買票,回頭看著蘋果。他不確定進寺廟應(yīng)該有些什么規(guī)矩,是不是應(yīng)該買些香燭紙錢。
蘋果面對大門遠遠地站著,見左彬拿了票過來,說:“哦,我本來沒想好要不要進去的,那就進去吧?!?/p>
左彬以前沒聽蘋果說過信仰什么的,他小心地問:“你常來啊?”
“不,我很少來。他在這兒?!?/p>
左彬愣了一下,猜蘋果說的他應(yīng)該就是小君。小君在這兒,大約是安放在這兒吧。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寺廟。左彬注意到,像他們這樣空手進來的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的人手上都會舉著紅燭高香之類。
蘋果雖說自己很少來,但卻熟門熟路地往院子側(cè)面走去。左彬緊跟著,走到一個露天茶園。
左彬心里對這些都還是很詫異,他看見蘋果找了把竹椅坐下,然后揮揮手,對遠處穿著僧衣的服務(wù)人員喊了聲“茶!”
蘋果找的這個位子是在一個角落里,面向一叢植物,頭上也有大樹,自成一統(tǒng),不大受其他茶客打擾。
左彬坐下,等摻茶的人走了后,左彬終于開口了,他斟酌著用語:“他什么時候走的?”
“到今天三個月了?!?/p>
左彬心里計算著蘋果回來的時間,估計蘋果這次回成都耽誤這么久,應(yīng)該就是這件事。但他不知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停了半天,才想起來說:“你說他在文殊院?”
蘋果“嗯”了一下,朝遠處指了指,“骨灰放在那里的。查出病之后,小利拉著他來信了佛,所以,現(xiàn)在就放在里面?!?/p>
“要不要去看看?”
“他其實不屬于這里。他的個性我曉得。我不想在這兒看到他?!?/p>
蘋果說著說著,眼淚一顆顆地掉在茶碗里,手開始劇烈地抖動,茶碗在茶船里發(fā)出哐哐哐的聲音。
左彬著急起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蘋果在她父親的茶園里端著茶碗笑嘻嘻的情景。他站起來,又坐下,他把椅子朝蘋果拖近了些,最后,抓住了蘋果的手,把茶碗接下來,放到桌上,握著蘋果的手。
蘋果似乎平靜了些。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講:“我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了。我爸那個時候根本不在家里,有時寄點錢回來,完全不管我。我和小君中學畢業(yè)就在青年路擺攤。我爸那時還留了一個攤子給我,我和小君非??炭?,什么都賣,流行什么賣什么,起早貪黑的,相依為命,互相鼓勵。干久了就不行了。我和他吵架,吵得很厲害。現(xiàn)在想起來,是因為太累,也因為覺得沒有希望。后來,我想去讀書,他就攢了錢給我,我就去北京讀了個很貴的書,兩年的大專班。走之前,他說:‘我們活不到最好,但要活到最多。其實我們都清楚得很,我這去讀書,我們就是結(jié)束了。但我一直相信這句話,可以活到最多。我到處跑,都想著這句話?!?
左彬心里想:“你爸爸也是這么想的?!钡啦荒馨堰@話說出來。
“小君一直在成都??赡苁且驗樯眢w原因,也可能是情緒吧,他越來越蔫了。青年路改造之后,只好回他家附近開了個小店,賣賣足彩什么的。他酒越喝越厲害。后來就和小利結(jié)了婚。他跟小利并不好,是小利一直追他。他那么灰心的一個人,就沒拒絕。我曉得,他那個人,嘴上不說,心里面固執(zhí)。他咋個可能順著小利的意思,去信佛呢?!?/p>
“什么時候的事?”左彬隨口問,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嗯,半年前,就是走前兩個月。我聽朋友說的,我當時還不知道是因為他生病。還很生他的氣。很好笑,比聽到他結(jié)婚還生氣。我也不曉得為什么?!?/p>
蘋果說著,從褲兜里摸出了個小玩意,左彬接過來一看,正是蘋果剛才在冰箱上取下的那個冰箱貼。很舊了,淺黃的五羊圖案。
“這是我們第一次去廣州進貨的時候買的。我們一直約著要出去旅游,基本沒實現(xiàn)過。偶爾出門都是進貨什么的。后來,我到處走動的時候,就會買點特別的冰箱貼。開始是帶給他,后來他結(jié)婚了,就寄到他的鋪子里。他知道是我寄的。”
左彬回想蘋果貼到冰箱上的那兩個新的冰箱貼,一個是黃色的三角形,估計是金字塔,另一個是什么就想不起來了。
蘋果講完這些,兩人沉默地坐著。
蘋果點了一支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微微地搖動,一股青煙輕輕地消散在空中。左彬看見蘋果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淡淡的神情,好像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
沉默地過了許久,他終于想起來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過。他說:“餓了吧?我們?nèi)コ燥??!?/p>
蘋果這才回過神來,說:“不好意思啊,你第一次來成都,還沒陪你逛逛。你自己去走走吧,外地人來都要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看看。我等會兒還有點事,你先走。我坐坐再走?!?/p>
蘋果這一客氣,左彬心里更失落,但也不好說什么,其實他寧愿陪著蘋果,看她笑固然開心,看她落淚難過,他更覺得離她近了一步。
他一個人從茶館出來,走錯了門,在文殊院里繞了半天,才走回正門。還沒出門,就看見蘋果正在旁邊的小賣部里買香燭紙錢。
他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匆娝嘀淮蠖褨|西,又在詢問什么,他想,應(yīng)該是在問祭拜的注意事項吧。
他明白蘋果不愿意此時看見他,就默默地離開,依照蘋果的指示去逛了武侯祠、杜甫草堂。這兩個地方,除了老年人,都是盲目又熱鬧的外地游客。左彬走在他們中間,完全不能投入。他一直在想著蘋果,他覺得似乎更了解蘋果了,但要總結(jié)一點什么,他又完全說不出來。
蘋果對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呢?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還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
他在公園的林蔭路上走著,也跟著人流進入一些展廳。但一直感覺飄忽。想到了飄忽這個詞,他就想起以前跟那個要好的同事講起蘋果,說她什么都好,就是飄忽。他現(xiàn)在覺得,不是蘋果飄忽,是自己不了解她的世界。
晚上回到蘋果家里,蘋果已經(jīng)在家了,她說頭疼,早早就睡了,把左彬一個人留在客廳里看電視。
左彬把電視的頻道從頭到尾翻了兩遍,也坐不住了?;氐綍?,拿出筆記本上網(wǎng)。覺得心煩意亂,那些常去的網(wǎng)站也留不住目光。最后又上了MSN,他是想看看蘋果睡著沒有,他懷著僥幸的心希望能在網(wǎng)上見到蘋果,跟她說兩句話。
但蘋果的頭像是黑著的,她不在線上。
清早醒來,左彬在客廳里見到了老付。老付正在看報紙,眼鏡架在鼻子尖。那應(yīng)該是付老花鏡。左彬心里有點奇怪,因為老付看起來太年輕了,不能想象,他已經(jīng)是要戴老花眼鏡了。
老付招呼左彬坐下,說:“蘋果要我跟你說,她先走了?!?/p>
“走了?去哪兒了?”左彬心里一沉,其實這也在他的預(yù)想之中。
“她跟電視臺的一隊人要去拍雪山,她說走得早,不跟你告別了?!?/p>
左彬不知該如何對答。
想了半天,說:“伯父,呃,反正我也要回去上班了?!?/p>
“別叫我伯父了,”老付笑了起來,說,“你叫我老付或者付哥就行了?!?/p>
老付見左彬反應(yīng)不過來的樣子,又笑,改用四川方言繼續(xù)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是我們家蘋果的男朋友。這個女娃子,把你招來哄我?!?/p>
“唉,”左彬悄悄地嘆了口氣,亦不覺松了口氣。
“其實你條件不錯,可惜,我家蘋果太像我了,啥子都拴不到。我太了解她了。她完全不用拿你來哄我,我又沒咋個逼她?!?/p>
左彬忽然想起,也許讓他來扮男朋友,是要扮給小君看的,或者是給小君的妻子看的,也許只是為了去小君的房間看看?
左彬沒有深想下去。他去房間打開行李,把煙和酒拿出來,這個是買給老付的,那天來的時候沒有機會給。
“呃”,左彬喊不出“付哥”這個稱呼,喊“老付”也覺得不禮貌,他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老付,“這個是給蘋果的,你幫我交給她?!?/p>
老付打開,是一只新款的iphone。老付笑著,說了聲:“蘋果啊。”
左彬心里放輕松了一些,他覺得如果當面給蘋果,蘋果一定不肯收。他想送這個給蘋果已經(jīng)很久了,覺得這是最適合她的東西。第一代iphone出來的時候,左彬就想,這個應(yīng)該是給蘋果的。
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左彬還一直在猜想,不知蘋果拍完雪山,會不會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