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玉敏
藍色的紅寶石
◆ 穆玉敏
林菡在歡迎的隊伍里歡呼雀躍,兩條大辮子被她舉到空中拼命搖晃,辮梢的紅綢帶映著她的紅臉蛋兒,紅臉蛋上掛著淚,嗓子喊得嘶啞,以至于她身邊的邱淑玲說,林菡你今天也太瘋了,又是笑又是哭的。
林菡說我不管!高興我就笑,我就哭!我得回家告訴我爸去,也讓他高興高興。林菡說著擠出人群跑回家,進門就喊,爸,解放軍進北平了!裝甲車、炮車、騎兵,隊伍好長好長,望不到頭,咱們干革命干出頭了!今后天下是咱們的了,爸,您高興嗎?
林菡的爸爸李明澤強撐著病體坐了起來說,紛兒,你是干出頭了,我還沒出頭啊。林菡本名李紛,參加革命后改名林菡。
林菡拉開窗簾,昏暗的屋子立即被涌進的陽光占領。林菡說,爸,您別總那么悲觀,您不是就想找吳忠嗎?現(xiàn)在解放了,肯定比以前好找。李明澤說,誰知道呢,我找了他七年都沒找到,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李明澤虛弱地咳嗽著。
林菡說,爸,我覺得您的病不在身上,在心上。李明澤說,心病難治啊,逃兵的帽子沉啊,能壓死人!
1
林菡和邱淑玲在辦公室外整理了一下列寧裝,抬手輕輕敲門。門里傳來首長的應答聲。
林菡和邱淑玲推開門問,首長,您叫我們?首長呵呵地走過去與林菡和邱淑玲握手,是啊,今后不用再隱蔽了,咱們可以正大光明地為黨工作了!怎么樣?將來做什么工作,你倆心里有個打算了嗎?
林菡爽朗地說,我是組織的人,一切聽從組織安排!邱淑玲也說,組織上讓上哪兒就上哪兒!首長說那好!你倆馬上就去市公安局報到!林菡愣了,您說是去公安局?邱淑玲也說,您讓我們?nèi)ギ斁??首長說是啊,不愿意?剛才不是還說一切聽從組織安排嗎?這兩個小家伙,嘴不對著心啊!
林菡說,其他的工作我都愿意做,比如說到隊伍上當個文職,或者到地方做個辦事員什么的都行,就是不愿意當警察。邱淑玲說,就是,這幾年咱們搞地下工作,總和國民黨警察斗,那些黑狗子一個比一個壞!首長說,國民黨警察是舊社會的反動機構(gòu),咱們今后要建立新型的人民警察機關,兩者有本質(zhì)不同??!
見林菡和邱淑玲眨著大眼睛認真地聽著,首長繼續(xù)說,讓你倆去公安局,一個是公安局人員緊缺,特別是缺少像你倆這樣在北平工作過,了解北平、熟悉北平的同志。另一個是你倆年紀輕,學什么還都來得及。當警察學問也大著呢,干好了也不易。到了公安局好好干,將來會很有前途的。當然,要是你們實在不愿意去呢,組織上也會尊重你們的選擇。
林菡低頭想了想說,我還是聽從組織安排吧。邱淑玲也說,對!聽從組織安排!首長說,這就對了!我知道你們有這個覺悟的,去吧!抓緊時間去報到吧!
林菡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說,首長,我有點兒私事想請您幫助。聽說您在冀中工作過,您認識冀中行政公署主任吳忠嗎?首長點頭說,認識,我和吳忠很熟悉,不過很多年沒有他的音信了。林菡說,那太好了,您能不能幫我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
林菡和邱淑玲到偵訊處報到的時候,接待她們的人說,柏林處長在天安門城樓上呢。天安門廣場要舉行北平和平解放慶祝大會,柏林被公安局長指定為主席臺天安門城樓的安全負責人。
林菡和邱淑玲登上天安門城樓后,見一個穿軍裝的人正對幾個粉刷墻壁的工人說著什么。邱淑玲跑上去說,哎!你就是柏林同志吧?我是邱淑玲,她是林菡,我倆是來向你報到的。
柏林扭頭看邱淑玲。邱淑玲說,哎!咱們好像見過!你是城工部總務科的,對不對?我和林菡是交通科的。邱淑玲的目光熱乎乎地粘在柏林臉上身上,拖也拖不動。柏林的目光卻越過邱淑玲,落在了她身后的林菡身上。林菡不禁就紅臉了。
柏林繞過邱淑玲走到林菡面前自我介紹說,我是柏林,咱們見過。邱淑玲說,呦!你倆認識呀?林菡你怎么沒和我說過呀?
在過去幾個月里,林菡和柏林見了兩次面,今天是第三次,卻是第一次開口說話。
為了促成北平和談成功,林菡奉命四處活動,引起了北平特務機關的懷疑,并且上了通緝令,不得已被城工部召回。在秘密回泊頭城工部的途中,林菡和柏林前后腳住進了同一個堡壘戶家。柏林是奉命回城工部匯報情況的。
他倆都清楚對方的身份,但坐在一個炕桌上吃晚飯的時候,也只是彼此點頭笑一笑。林菡注意到,柏林的臉頰和額頭各有一塊傷疤,這讓他不茍言笑的時候有點兒兇,而笑的時候傷疤則挺可愛。
晚上,堡壘戶的女主人讓林菡和自己睡西屋,而男主人則與柏林睡北房。
夜里,林菡被砸門聲驚醒后,見女主人把柏林拉進來關嚴門,自己慌忙出去。林菡隔窗聽堡壘戶說,保長,昨天我不是和你說了嘛,這兩天我家有親戚來,我外甥和外甥媳婦新婚串親戚,小兩口住西屋了。
這時,柏林已經(jīng)飛快地上了炕,脫去對襟衫鉆進了被窩。柏林示意林菡和自己同枕。林菡遲疑時外面有人喊:打開西屋門檢查!林菡顧不上害羞,一頭鉆進柏林掀開的被子里。
第二天早飯后,林菡與柏林雙雙出了村子,并肩走了一會兒后就各走各的。
在泊頭城工部駐地,林菡與柏林見了第二面,又是彼此笑笑,沒說話。這回是第三次見面,解放了,沒必要噤若寒蟬了。柏林熱烈地握著林菡的手,一雙眼睛也熱辣辣看著她說,林菡同志,這回咱們不用再當啞巴了,真高興咱們能一起工作,以后咱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了!
一旁的邱淑玲追問柏林,你到底是不是總務科的呀?大家都叫你老魏,是不是?柏林點點頭。也和邱淑玲握了握手,說歡迎歡迎!
林菡說,你就是老魏呀?我早聽說過你的名字,還以為是一個老同志,沒想到是你。柏林說,我這人就一副老成相,誰都說我比實際年齡大五歲,還有說大十歲的,呵呵。
接下來的日子里,林菡和邱淑玲跟著柏林挖特務、抓反動黨團骨干等忙得不亦樂乎,經(jīng)常忙到深夜才能回家。
2
不管林菡回家多晚,李明澤都等著女兒給自己帶回好消息。
林菡打來熱水,邊幫著爸爸擰毛巾邊說,爸,消息不太好。冀中五一大掃蕩開始后,吳忠把行政公署機關人員分散突圍,他帶著一個連斷后,擺脫日軍追蹤后,輾轉(zhuǎn)到了宋莊駐扎休整。宋莊被日軍包圍后,吳忠和戰(zhàn)士們頑強抵抗一個上午,一個連基本上打光了,吳忠在和敵人肉搏時負了重傷,為了不當俘虜,他開槍自盡了。
李明澤心情沉痛。他說,冀中突圍死了很多人,沒想到吳忠也戰(zhàn)死了,我卻還活著,真沒臉面啊!林菡說,爸,您別這么說,您當時不是也差點被炸死嘛,我爺爺奶奶和哥哥也都死了。
李明澤說,吳忠犧牲了,唯一的寄托是找到公糧賬了。林菡說,公糧賬?就是您總帶在身上的那個本本吧?李明澤點頭說是,那是征收救國公糧的賬本,我在冀中根據(jù)地時用的,它比我的命都重要,冀中五一大掃蕩時丟了。公糧賬找不回,我就不能歸隊。
吳忠的死訊讓李明澤一夜不能入眠。當年,就是吳忠把公糧賬交到李明澤手上的,吳忠當時是冀中行政公署主任。李明澤當時還不愿意接公糧賬呢,他推開吳忠手上的公糧賬說,我來冀中是要打鬼子的,不是來當收稅的當記賬員的。
李明澤在北平上大學時就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盧溝橋事變后,北平隨之淪陷。李明澤的任務是把北平的進步青年秘密輸送到抗日根據(jù)地。但因為參與指揮營救北平德勝門外的河北省第二監(jiān)獄中的共產(chǎn)黨員行動,他的名字上了通緝令,不得已丟下妻子和一雙兒女去了冀中。他到冀中軍區(qū)報到時,正趕上冀中根據(jù)地大規(guī)模地征收救國公糧運動。根據(jù)地新培養(yǎng)的基層干部大多是農(nóng)民。救國公糧是以累進稅的形式征收的,這些大字不識的基層干部不懂得如何“累進”。 于是,吳忠就把公糧賬交給了讀過大學的他,要他當專門征收救國公糧的干事。
吳忠見李明澤不愿意管公糧賬,就批評說,你這個同志不懂啊,咱們今天賴以抗戰(zhàn)的,第一就是糧食!咱們隊伍上的戰(zhàn)士要是沒糧食吃,談何抗戰(zhàn)???吳忠指指公糧賬,又指指李明澤腰里的手槍說,對于你來說,公糧賬比手槍都重要!
明白了征收公糧的意義后,李明澤每天帶著公糧賬到各縣各村去開宣傳動員大會,挨家挨戶去征收公糧。農(nóng)民被抗日宣傳的激情打動,在會上踴躍承諾繳公糧??墒腔厝ズ笠娂依锏募Z食還不夠自己家吃的時候就又不愿意交了。還有的人家是實在拿不出來。農(nóng)民干部就要求地主富農(nóng)多繳納,以完成征糧指標。
開始的時候,李明澤看不慣這種“吃大戶”的方式,公開提出反對意見。他跟著農(nóng)民干部陶三兒進了齊家村柏財主家的院子。柏財主是農(nóng)民干部眼里的“大頭”。抓住了“大頭”,再瞅住富農(nóng)這個“目標”, 征糧指標就不愁完不成了。
柏財主見了征糧干部們點頭哈腰說歡迎、歡迎。陶三兒說,歡迎就好,這次你就再多出點兒。柏財主說,不能再多了,咱冀中連著三年大旱,每年糧食都欠收,我家現(xiàn)在除了種子糧,將將夠一家的口糧,總不能讓我一家老小餓肚子吧?陶三兒說,就是因為旱了三年,別人家都拿不出半點兒糧了,你不多出點兒,指標就完不成。陶三兒嬉皮笑臉地說,就比去年多五擔怎么樣?柏財主說我是真的拿不出來了,要是能拿出來,還用你們攤派?糧食都在地窖里呢,你可以自己去看。陶三兒不高興了,說這怎么叫攤派呢?這是救國公糧,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別人家早就吃糠咽菜了,你家不是還有稀飯吃嗎?
李明澤把陶三兒拉到一旁說,我的公糧賬上都記著呢,每年夏秋兩季都是柏財主家出的糧多,余糧基本上都給了咱們。今年收成不好,我看就別多收他的了。再說,他兒子在國軍里當官,也和咱們一樣抗日,收得太狠,會影響民眾抗日熱情的。陶三兒抬頭看看李明澤,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過秤!過秤!
李明澤隨著柏財主進了西屋,下到地窖給糧食過秤。為了防止日寇掃蕩,冀中百姓多把糧食藏在地窖里。柏財主家的地窖比別人家的都大。為了防潮,地窖墊了厚厚的白灰,墻面也抹了很厚的白灰,既能藏糧食,也能藏人。
糧食過秤后,李明澤記錄在公糧賬上,告訴柏財主,過秤的糧食就是稅糧了,暫時存在這里,一粒都不能動,選定日子后就給部隊送去。
冀中的村莊稠密,每個村子都秘密建有一個公糧庫,有的是建在像柏財主這樣的大戶人家里,多是建在堡壘戶家里。這種公糧庫分散保管的方式既方便保管運輸,又能防范日寇掃蕩掠奪。
陶三兒當面給李明澤留了面子,但回到行政公署后就告了李明澤的狀,說李明澤同情柏財主有私心,因為李明澤的父母和柏財主一樣,也是大戶,李明澤反對多征柏財主家的,實際上是怕多征自家的。
為了避嫌,李明澤不敢再明著反對吃大戶了。
李明澤到冀中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也回到冀中。冀中是李明澤的祖籍,他父母在北平的生意雖然做得還不錯,但他們不愿意看著日軍在北平城耀武揚威,于是把生意交給管家代為經(jīng)營,帶著李明澤的一雙兒女回了原籍。
李明澤本有一個和美的家,妻子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李繽,女兒李紛。李明澤被通緝離開北平后,妻子把7歲的兒女丟給公婆后離家出走。李明澤的父母只得把孫子孫女帶在身邊。
其實就算李明澤的父母不是陶三兒眼里的強征對象,兩位老人也總是踴躍捐錢捐物,既是支持抗日,也是支持兒子的工作。怎奈冀中連年旱災,普通農(nóng)戶家拿不出糧食,欠缺的部分就攤到地主富農(nóng)頭上了,弄得地主富農(nóng)們叫苦不迭。李明澤的父母因為每次都多出糧出物,到最后吃了上頓發(fā)愁下頓,家里值錢的東西只剩下李明澤母親懷里的干枝梅了。
干枝梅是一塊斯里蘭卡天然寶石,藍色的,卻叫紅寶石。斯里蘭卡雖然以盛產(chǎn)藍色寶石聞名于世,但那里的人們不管是藍色紫色紅色還是黃色綠色粉色,只要是寶石就統(tǒng)稱為紅寶石。這顆核桃大的原石重達43.67克拉,洋藍色,是藍寶石里最上乘的顏色。是李明澤的爺爺?shù)臓敔斣谒估锾m卡經(jīng)商時購買的,李明澤的父親結(jié)婚前送給了未婚妻。這么大一塊寶石,沒有裂紋和氣泡幾乎是不可能的,所謂“十寶九裂”。這顆寶石的凈度很好,只有一個側(cè)面聚集著一道細微的裂痕和五個小氣泡,五個小氣泡組成一朵梅花,長在裂痕上,看上去像一枝梅花,所以得名干枝梅。
李明澤的父親說,亂世留寶石有何用?不如把它變成糧食送給八路軍多打鬼子。但李明澤的母親舍不得,她說如果在盛世,干枝梅能買下一座縣城,現(xiàn)在只能換回幾擔小米,太委屈它了。父親勸說無效,就跑去行政公署叫來兒子做母親的工作。李明澤也巴不得拿干枝梅換了糧食交給部隊。連年征糧,越征越困難,民戶家存糧越來越少,而仗卻越打越多,部隊錢糧空前緊缺。
李明澤央求母親,您把干枝梅交給我,就等于是傳給我了行不行?我先用它換了糧食給八路軍戰(zhàn)士們吃,等打走鬼子,我再把干枝梅贖回來。母親雖不忍心,最后還是把干枝梅交給了兒子。她用自己的一塊白色綾綢帕包上干枝梅說,我老了,反正干枝梅要傳給你們。于是干枝梅被作為公糧稅上了李明澤的公糧賬。李明澤在公糧賬上記了一筆:李明澤之父母捐獻斯里蘭卡紅寶石一顆,可抵小米十擔。
一顆寶石能不能換十擔糧,李明澤心里也沒底。但他想起碼值十擔糧吧。
3
李明澤懷揣公糧賬和干枝梅離開齊家村時已近拂曉,兒子和女兒正熟睡。他告別父母后大步流星往縣里的行政公署趕。他離開行政公署時和吳忠打了個招呼,吳忠讓他快去快回。
為了超近路,出了村北他就踏進了麥田。麥田很大,大得望不到頭,麥子長勢真好啊,再過一個多月就該收獲了。這麥田是柏財主家的。柏財主家的莊稼是十里八鄉(xiāng)長得最好的,都說柏財主舍得給雇工吃好飯。其實柏財主精明,厚待雇工,他的莊稼不吃虧。
李明澤的軍裝攜著春風,麥子掃著他的裹腿。突然,他覺出有些不對,麥地盡頭黑壓壓的。那黑本不該屬于這田野,那是不是鬼子的陣地呢?鬼子總愛在拂曉的時候出動掃蕩。
他立即貓腰往前緊跑幾步,到了麥田里那棵大柳樹下。柏財主最喜歡在這棵大柳樹下查看他的莊稼,也經(jīng)常在大柳樹下給他的雇工們分發(fā)飯食。李明澤飛快地在樹下挖了一個坑,把懷里的公糧賬和白綢帕包裹著的干枝梅一起埋了進去。吳忠說得對,公糧賬比手槍重要,上面記著各村公糧庫的地點,如果落到日寇手上,他們會以公糧賬為線索搗毀冀中所有公糧庫,公糧庫人家的性命也將不保。
李明澤埋了公糧賬和干枝梅后,握著手槍疾步往回跑。區(qū)小隊駐扎在村里,必須盡快通知區(qū)小隊。他想開槍報警,但那樣勢必驚動敵人,不利于區(qū)小隊的民兵夜幕突圍。他只有拼命跑。他一邊跑腦子里一邊激烈地斗爭著,是先告訴父母,讓他們快帶著兒子李繽女兒李紛躲到柏財主家的地窖里去,還是先通知區(qū)小隊?母親家住村南,區(qū)小隊住在村東。
腦子里的爭斗不分勝負的時候,李明澤的腳步已經(jīng)拐向了村東。區(qū)小隊接到他的報信后,民兵們立即做好迎敵和撤退準備。區(qū)小隊長要李明澤和自己在一起,突圍的時候也好保護他。他卻撒腿往村南跑去。
這時,村里開始亂了,一些村民沒頭沒腦地往村外跑。李明澤焦急地喊,鄉(xiāng)親們別亂跑!一顆炮彈在他身后爆炸,他被炸倒在父母家門前。
李明澤醒來后,見自己躺在一個溝渠里,女兒李紛在身邊哭,旁邊橫七豎八躺著受傷的民兵。因為他在炮彈落地的瞬間臥倒,所以軍裝被熏得焦黑焦黑的,身上卻只有一些擦傷。一個民兵說,區(qū)小隊長指揮民兵們從村南突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李明澤,以為他死了,可是他女兒李紛非說爸爸沒死,區(qū)小隊長就讓民兵們抬著他跑出村子。李明澤問民兵,區(qū)小隊長呢?民兵說,區(qū)小隊長在后面掩護咱們,沒能撤出來,八成是犧牲了。李明澤聽后就哭了。女兒李紛也哭,邊哭邊說,爺爺奶奶還有哥哥都給炸死了。李明澤就抱住女兒一起哭。
李明澤與女兒隨著突圍的民兵退到冀西。聽說行政公署也退到了冀西,他就帶著女兒找到了行政公署副主任劉英,要求歸隊。劉英見了李明澤劈頭就問,你跑到哪里去了?撤退的時候到處找不到你。
李明澤說,我回家了。劉英怒了,說無組織無紀律!不請假擅自回家!李明澤說我向吳主任請假了。劉英說你胡說!你要是和吳主任請假了,他還讓我到處找你?李明澤說我真的和吳主任請假了,不信你可以找吳主任核實。劉英說吳主任讓我們先突圍,他斷后,他能不能突出來都不好說,你讓我怎么找他核實?李明澤就垂下頭。
劉英問,你回家干什么去了?李明澤說我回家取我父母交的救國公糧。劉英冷笑道,取救國公糧用得著夜里偷偷摸摸去?誰信呀!李明澤說我回家真的是去取救國公糧,不信你看公糧賬,我記上面了。李明澤話說出來后立即意識到公糧賬沒在身上,于是趕緊又說,我回來的時候遭遇了鬼子,怕公糧賬落在鬼子手上,我就近藏了起來,然后跑回村通知區(qū)小隊。劉英說你扯謊!區(qū)小隊有人說,你見鬼子來了就害怕了,不打鬼子,拿著槍往家跑,是不是這么回事兒?
李明澤自知在那種情況下自己不該回家,他額頭冒汗,說不出話來。
劉英更加的憤怒了,他說區(qū)小隊和小鬼子死拼,你卻嚇得往家跑,要不是為了救你,區(qū)小隊長死不了!你簡直就是一個逃兵!我有權(quán)現(xiàn)在就崩了你,或者把你抓起來!劉英說著去腰里摸槍。一旁的李紛嚇得大哭起來。李明澤摟過女兒。慚愧懊惱加上委屈,他說我要真是逃兵就不回村給區(qū)小隊報信兒了。你真想崩我也行,等我找回公糧賬再崩也不遲。劉英說你現(xiàn)在就去找!你是征糧干部,槍丟了公糧賬都不能丟!歸隊?那就帶著公糧賬歸隊!
李明澤丟下女兒冒死回齊家村找公糧賬。他這一去就落入了魔掌。
4
林菡一早照顧父親服了湯藥,然后匆忙去上班。她一路小跑著,好像前面有什么緊緊牽著她。
當初她還不愿意去公安局,現(xiàn)在想起去上班心里就感到溫暖。確切地說,是想起柏林心里就感到溫暖。柏林是那個牽著線的人,讓她的腳步越來越快。邊跑她邊想,幸虧自己同意組織安排去當了警察,否則就錯過了柏林。
柏林正在辦公室等林菡,見林菡連奔帶跳地進門,立即把兩個熱燒餅遞到她手上,又倒了一缸子熱水,看著林菡吃。
這時邱淑玲也一路小跑著來給柏林送早點。走到柏林辦公室外,她聽見柏林正和林菡親熱地說話,心想有人捷足先登。她端著早點愣了一會兒后離開了。
林菡和邱淑玲跟在柏林后面登上天安門城樓巡視。開國大典就要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廣場和城樓的清理和裝飾正熱火朝天搞著。柏林他們要全程跟進城樓的清理和裝飾,防止有人鉆空子搞破壞。
看著工人把一筐筐鴿子糞便抬下去,柏林說,野鴿子們子子孫孫在城樓上住,也不知道住過多少代了,看它們拉的屎都裝了幾卡車了。柏林說著指了指城樓下的大卡車。林菡說,這些鴿子還真會找地方住。柏林看著林菡說,以后,天安門城樓就不歸鴿子們了,歸人民了。
邱淑玲見柏林目光總在林菡臉上轉(zhuǎn),說我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林菡說邱淑玲你別走啊。邱淑玲笑著說,你是真不愿我走還是假不愿意我走啊?我看柏林早就嫌我礙事兒了!
邱淑玲咯咯笑著走后,柏林情意綿綿地對林菡說,天安門城樓歸了人民,你是不是也該考慮歸誰了?
林菡低頭抿嘴笑著問,歸誰呀?柏林說,當然歸我了!林菡說,邱淑玲也喜歡你,你沒看出來?我覺得你倆挺合適的,她歲數(shù)比我大,比我會疼人。
柏林說,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臉上的傷疤丑?。苛州照f誰嫌你丑了?柏林說,不嫌我丑還把我往邱淑玲那兒推?我要是真和邱淑玲好,你愿意?林菡說我沒嫌棄你,我還怕你嫌棄我呢。林菡羞澀地把頭扭到一旁。
柏林說那我太高興了!你別不好意思呀,我告訴你,自從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你了,別看我沒和你說話,那是因為有紀律管著。你知道嗎,你的眉眼有點兒像我死去的妹妹的,所以,一見你我就覺得咱們像一家人那么親。柏林說著去抓林菡的手。林菡慌忙掙脫。柏林說,要不,咱們馬上結(jié)婚報告打上去?我都等不及了。
林菡說急什么呀?開國大典舉行以后再打也不遲呀,先有國后有家嘛!柏林說,對!對!還是你考慮周到,就開國大典以后!國家建國,咱們建家,雙喜臨門!林菡問,你的傷疤是怎么來的呀?柏林說,鬼子留下的仇恨印記。冀中五一“大掃蕩”知道嗎?給鬼子的炸彈炸的,撿了一條小命,我爸和妹妹,還有我爺爺奶奶都炸死了,我成了孤兒,所以我特別渴望家。
林菡睜大眼睛問,五一“大掃蕩”時你也在冀中?柏林點頭說,是啊,我們村死了好多好多人,我能活過來算是奇跡了。林菡說,我也在冀中,我的親人除了爸爸以外也都死了,爺爺、奶奶,還有我的哥哥。柏林握住林菡的手說,我就覺得咱們是一家人嘛,連遭遇都一樣,咱們的心貼得更近了!
這時突然傳來邱淑玲急切的呼喊聲,林菡和柏林急忙循聲跑去,見邱淑玲正舉著一個梯子,她上方的屋頂一個工人正在滑落。工人在拔屋頂蒿草時沒站穩(wěn),順著琉璃瓦往下滑,眼看就要掉下來。邱淑玲兩腿叉開,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柏林飛快地跑上去和邱淑玲一起舉著梯子,林菡也隨后到了。附近的工人也聞訊跑來相助。工人墜落梯子上。柏林指揮大家把工人立即抬下城樓送往醫(yī)院。
天黑下來,李明澤掙扎著起來給自己熱了一些剩飯吃下,服藥后又躺回床上。女兒說了,這些日子太忙了,不能每天回家照看自己。天很黑,他不想開燈,因為那些回憶也是黑色的。
當年,他一身農(nóng)民裝束,白天躲藏,夜里行走,潛回了冀中。他快要認不出來那個生氣勃發(fā)的冀中平原了。村莊被炸平了,田地被燒焦了,到處是據(jù)點和崗樓。他心里哀嘆,以前那個被稱為八路軍衣糧庫的冀中根據(jù)地不復存在了!
他不敢貿(mào)然進村,徑直摸到大柳樹下,瘋狂地挖,細細地找,一直挖到天蒙蒙亮,找到東方發(fā)白,沒有!公糧賬沒有,干枝梅也沒有。他癱坐樹下。自己埋得好好的,應該不會輕易暴露的,怎么會不見了呢?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樹下多了一座墳。他捏捏墳上的土,新土,墳下的人應該死了不久。借著天光他打量四下,看見周圍還散落著十幾座新墳。他不敢久留,起身要離開的時候,忽聽村子里像炸開了一樣,大人哭小孩兒叫的。他躲在墳后觀察,只見百姓紛紛往村外跑,心想不好,遇上鬼子拉網(wǎng)掃蕩了。
“拉網(wǎng)掃蕩”是冀中百姓的形象用語,日軍叫“精密掃蕩”,以這種方式搜捕抗日武裝和抗日干部,掠奪抗日物資。成規(guī)模的敵人拉網(wǎng)似的包圍村子,前面開路的是特務,接著是警備隊,然后是治安軍,最后才是日軍,一層一層的,像一張大漁網(wǎng)。百姓們被這張恐怖的大網(wǎng)驅(qū)趕著。百姓里夾雜著沒有突圍出去的干部戰(zhàn)士和民兵,他們不甘心被“網(wǎng)”在里面,找薄弱地方往外沖,哪怕用手槍與鬼子的機槍對射,哪怕一排一排被機槍掃倒。
李明澤混進百姓里往村外跑。跑來跑去,人群又被“網(wǎng)”回村里,被收網(wǎng)似的逼到一起。偽軍大呼小叫著傳達著鬼子的意圖,讓村民們檢舉人群里的八路和抗日干部。村民們沒人響應,陶三兒就在人群里穿梭著尋找可疑者。
那么殘酷的“大掃蕩”,不少人給嚇破了膽,投敵叛變當了漢奸。陶三兒就是其中一個。陶三兒走到李明澤面前愣了一下。待確認就是李明澤后他說,這不是李干事嗎?李明澤說,沒錯,我是李明澤。陶三兒告訴日軍領頭的說,這個人是八路軍管收公糧的干事,冀中的公糧賬就在他身上!說著動手搜李明澤的身。李明澤暗自慶幸自己沒找到公糧賬。
李明澤被陶三兒押到縣城偽警察局。進城的時候,見城門樓上掛著一顆人頭。陶三兒說那是冀中八分區(qū)司令員常德善的頭顱。
常德善在指揮隊伍突破日軍合圍圈時戰(zhàn)死,尸體被百姓悄悄埋葬。有漢奸告密,尸體被挖出,砍下頭掛在城門上示眾。百姓又偷著把無頭尸埋葬。常德善犧牲后,他的搭檔,冀中八分區(qū)政委王遠音也隨后陣亡。
不管偽警察怎么威逼利誘和酷刑折磨,李明澤一直咬定自己不知道什么公糧賬,也不知道突圍的部隊逃往哪里。偽警察手里也沒證據(jù),只能把李明澤投進牢里,讓他等待判決。
李明澤沒等到判決,卻等到了日軍投降。出獄后的李明澤又奔了大柳樹。但他挖地三尺,也沒能找到公糧賬和干枝梅。找不到公糧賬,就不能取得組織的信任,也就歸不了隊。不能歸隊,還意味著他脫離革命隊伍,喪失黨籍。
李明澤失魂落魄地回到冀西,女兒李紛竟也找不到了。李明澤癱坐地上,公糧賬找不著,女兒也沒了。女兒是自己世上唯一的血親,公糧賬和女兒都找不到,自己還有活著的必要嗎?
幾番查問,李明澤得知自己托付女兒的區(qū)小隊跟著縣大隊轉(zhuǎn)移前,把李紛交給當?shù)氐膵D救會長了。李明澤找到婦救會長,婦救會長說李紛跟著她的侄女邱淑玲去北平了。
原來,婦救會長的侄女邱淑玲護送進步青年來冀西根據(jù)地,李紛知道邱淑玲從北平來,就讓邱淑玲帶她回北平。爸爸一走無音訊,李紛想回北平找媽媽。婦救會長不同意侄女帶走李紛,擔心李明澤回來找不到女兒。但聽李紛說媽媽在北平,就同意了。兩個女孩兒就一起回了北平。媽媽跟著后夫去了南方,李紛在北平還是無依無靠,就跟著邱淑玲干起了地下工作。邱淑玲建議李紛換一個名。李紛從此改名林菡。
李明澤匆忙回到北平。邊登報尋找女兒,邊去找照管父母生意的管家。哪知管家卷了父母的資金不知去向。為了謀生,他回母校教書糊口。
當女兒拿著刊有尋人啟事的報紙找到爸爸時,李明澤幾乎認不出女兒了。幾年的光景,女兒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父女倆抱頭痛哭。林菡說,爸,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李明澤哽咽著說,紛兒,我都想好了,如果找不到你,我就不活著了。
5
開國大典后,柏林與林菡寫好了結(jié)婚報告。正要遞交的時候,局長卻要柏林跟著去廣東接管警察機構(gòu),立即動身。
柏林捏著結(jié)婚報告問林菡怎么辦?林菡問,我能跟你一起南下嗎?柏林想了想搖頭說,不行,咱們還沒有名分呀。林菡后悔地說,還不如聽你的,早點打了報告,咱們要是結(jié)了婚,我就能名正言順跟你去了。
柏林搖著頭說,局長就是看我是獨身才帶我去的。黃秘書跟局長那么多年,按說局長用黃秘書比用我順多了,就是因為黃秘書有家有孩子,局長才不帶他而帶我的。再說,我也不忍心你去,我一個孤兒,無牽無掛的,你家里還有重病的父親需要你照顧。另外,廣東還沒完全解放,環(huán)境險惡。林菡撲在柏林懷里哭了,說那怎么辦呀?廣東那么遠,你一走什么時候回來呀?
柏林抱緊林菡說,你別哭了,我比你還難過呢。你耐心等我,我過去看看那邊的情況。我把這個交給你。柏林拿出一個白色綾綢帕,打開,露出一顆藍色小石頭,放到林菡手上說,這是我的親人給我留下的唯一物品,可以說是我的傳家寶,現(xiàn)在作為咱倆的定情物,你一定要收好。林菡把藍石頭握在手心說,柏林,我等你回來!你什么時候回來,咱們就什么時候結(jié)婚!
飛機起飛。機上的柏林默默坐著。飛機越升越高,他的心被地面揪得越來越疼。林菡要送柏林到機場,柏林堅決不同意。柏林不是怕局長看出他的私情,而是見不得林菡傷心流淚的樣子。親人們慘死大掃蕩后,柏林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親人了。突然林菡就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的那一刻,柏林就認定林菡是自己的親人。他見不得親人為自己流淚,他舍不得林菡為自己難過。
飛機穿過云層平穩(wěn)地往南飛行。柏林想,飛機大概正掠過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柏林銘心刻骨的地方,11歲的少年,他就是從冀中“大掃蕩”中與死亡擦肩而過,品嘗了失去身邊所有親人的苦痛,更萌發(fā)了為親人復仇的意念,讓他從過去的李繽變成了現(xiàn)在的柏林。
“大掃蕩”前一天的晚上,李繽和妹妹李紛在家玩兒耍,爸爸來了。爸爸雖然就在縣里工作,離家并不算遠,但是爸爸極少回家。爸爸抱了抱李紛,摸了摸李繽的頭,然后就和爺爺奶奶談話。大人們的談話時而溫存,時而激烈。奶奶讓李繽帶著妹妹回屋睡覺。睡夢中,李繽還隱約聽見爺爺奶奶和爸爸因為一件事而爭論。然后他就睡去了。
李繽再聽到的動靜就是山崩地裂的爆炸聲。他覺得屋子和土炕都被炸到了天上,然后他和磚頭瓦塊泥土等一起從空中摔落地面。
李繽的耳朵被震得什么也聽不見了。當聲音再次進入他的聽覺,他掙扎著從廢墟里爬出來時,他看見柏財主和村民把爺爺和奶奶的尸體抬到一旁。他不顧頭上臉上流著血,爬到爺爺奶奶身邊哭喊。柏財主問他,李繽,妹妹呢?李繽就爬到廢墟上挖,邊挖邊哭喊,還有爸爸!妹妹和爸爸都在里面!柏財主和村民也立即挖找起來。
突然,有人喊鬼子進村了!挖找的村民驚恐四散。柏財主拉起柏林說,你爸爸和妹妹八成是活不成了,你也別在這兒等死了。柏林被柏財主背回家,和柏財主的女眷們一起藏到西屋的地窖里。柏財主的兒媳在黑暗中用濕布擦他的臉,又撕下干布把他流血的傷口纏上。
李繽只覺得在地窖里呆了很長時間。他一次次昏昏睡去,又一次次突然醒來。睡去的時候夢見妹妹和爸爸的尸體被扒了出來,和爺爺奶奶一起并排擺在那里。醒來的時候,耳邊回響著爸爸和爺爺奶奶的爭論聲。
李繽在昏睡中被柏財主背出地窖去看郎中,然后又背回地窖。柏財主不敢對郎中說李繽是八路的兒子,說是自己的孫子。郎中說,你孫子不是昏睡,是昏迷,這孩子有內(nèi)傷,恐怕?lián)尾涣硕嗌贂r日了。柏財主說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柏財主知道陶三兒叛變,擔心李繽落到陶三兒手上,那樣的話,李繽遭難不算,自己一家也得遭殃。他深夜套了兩架馬車,和兒子一人趕一輛,裝上必備的家當,一家人帶著昏迷中的李繽逃離了村子。
一路走,一路給李繽求醫(yī)。李繽一直躺在柏財主兒媳的懷里,柏財主的孫子孫女們也爭相照看李繽,和清醒時的李繽說話。柏財主對李繽說,李繽啊,以后你就不叫李繽了,叫柏林,是我的孫子,記住了嗎?
輾轉(zhuǎn)半個多月,馬車終于進入河南濮陽界。柏財主兒媳婦的娘家在濮陽。柏財主一家人臉上的陰云散了,濮陽是八路軍的根據(jù)地,冀魯豫軍區(qū)就駐扎在濮陽,柏財主不用再擔心自己收留八路軍的兒子招致禍端了。
柏林在濮陽長到了15歲,他叫柏財主干爺爺,叫柏財主的兒媳干娘。
小日本投降,內(nèi)戰(zhàn)又爆發(fā)了。冀魯豫軍區(qū)征兵,柏林把自己的年齡多報了三歲,入伍當了解放軍戰(zhàn)士。
部隊出發(fā)前,柏財主把白色綾綢帕包著的一塊藍色寶石交給柏林說,這是你李家的財產(chǎn),是你爺爺奶奶臨死前讓我交給你的,你一定保存好,千萬別弄丟了。柏財主還說,當了兵就算大人了,如果你愿意,就把名字改回來,還叫李繽吧。柏林說,我家的人都死了,改回李繽又有什么意義呢?
柏林當兵就是想給被炸死的爺爺奶奶爸爸和妹妹復仇。每場戰(zhàn)斗他都把敵人當成小鬼子,毫不畏懼,場場戰(zhàn)斗立功,大戰(zhàn)役立大功,小戰(zhàn)役也立大功。在打魯西南戰(zhàn)役時他負了重傷。
傷沒好,部隊轉(zhuǎn)移了,他出院后沒去追趕部隊,而是在同病房病友的動員下,留在滄縣的華北局城工部工作。城工部了解到他的生母在北平,希望他能回北平工作。北平有親屬,方便立足。于是他化名老魏回到北平。
柏林回到北平后沒去找媽媽。他不想見媽媽,當初他是和爺爺奶奶和妹妹一起離開北平的,現(xiàn)在卻孤身一個人回來了,爺爺奶奶妹妹還有爸爸的墳墓在哪兒都不清楚,要不是媽媽拋棄了他和妹妹,妹妹也不會慘死于“掃蕩”。柏林在發(fā)小的幫助下找到一份工作。他以這份公開的工作掩護地下工作,在北平立住了腳。
解放大軍進北平后,他奉命公開身份接管國民黨警察局,然后留在公安局工作。沒想到在公安局遇上了他第一次見面心里就放不下的林菡。林菡是他的親人,至親,他看她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想永遠看下去。看著林菡,他的心里能涌出清泉,能涌出蜜。
然而他和林菡的幸福還沒展開,就不得不收起來了。
6
柏林走了,帶走了林菡的魂。下班回家她就躲在自己房里想柏林,想得撕心裂肺,想得淚水汪汪。
李明澤看出女兒的失落,爬起來去安慰女兒,見女兒對著白綾綢帕發(fā)呆。李明澤大吃一驚,然后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起白綾綢帕,也抓起了白綾綢帕里的干枝梅。他嘴唇哆嗦著,手哆嗦著,渾身都哆嗦著。找了那么多年,干枝梅竟然在女兒手上!
女兒被爸爸嚇到了,忙扶住他問,爸,你怎么了?李明澤聲音哆嗦著問,干枝梅,怎么在你這兒?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林菡不明白,爸,你說什么呀?什么干枝梅呀?這是柏林給我的。李明澤問,柏林是誰?他在哪兒?林菡說,柏林是我在公安局的同事,去了廣東。
李明澤聲音顫抖,話音急促,紛兒,我忘了告訴你,五一“大掃蕩”的時候,和公糧賬一起丟的,還有這個。李明澤揮舞著白綾綢帕激動地說,這是你奶奶用來包裹干枝梅的,我一眼就能認出來!還有干枝梅,世界上一模一樣的兩塊寶石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眼就能認出來。你看它,藍得像海洋,你看它的瑕疵,你看!李明澤一手把干枝梅舉到空中,另一只手指指點點,像不像一枝干枝梅?像不像?每一塊天然寶石的瑕疵都是不一樣的,干枝梅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所以我不可能不認識它!
由于過度刺激,李明澤一下子背過氣去,嚇得林菡又是搖晃,又是掐人中的。林菡想出去求鄰居幫助時,李明澤醒過來了。他說,干枝梅在,公糧賬就應該在,紛兒你快告訴我,公糧賬呢?公糧賬在哪兒?干枝梅應該和公糧賬在一起的呀!
林菡連夜給柏林寫信詢問干枝梅的來歷。
如坐針氈般熬了半個月,林菡終于等來了柏林的回信。林菡看了一遍又一遍??赐旰?,呆坐那里半天不動。柏林在冀中的經(jīng)歷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樣,五一“大掃蕩”時,柏林也在齊家村,也是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他還有一個同胞妹妹。妹妹的年紀和自己相同,并且,柏林的原名叫李繽。李繽,那是哥哥的名字??!
邱淑玲連喊了林菡兩聲,林菡都沒聽見。邱淑玲從她手里扯過信,見她腮上掛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嚇了一跳。
林菡扯過信放在桌上,用手拍打著說,淑玲,你說我是該傷心還是該高興呢?柏林,他是我哥哥!我親哥哥啊!多么大一個誤會啊,我竟然相信哥哥和爺爺奶奶一起被炸死了。而哥哥也相信我和爺爺奶奶、還有爸爸都死了!
邱淑玲弄明白事情原委后也悲喜交集,她說,林菡,你說我是該為你難過還是該為我高興呢?多危險啊,要不是干枝梅,你可能就嫁給你哥哥了!
廣東的柏林接到林菡的回信后也非常驚愕。林菡讓哥哥盡早回來見爸爸,爸爸經(jīng)不住情緒的大起大落,身體每況愈下,回來晚了,怕見不到爸爸面了。
柏林一路風塵趕回北京時,李明澤卻等不到見兒子一面,逝去了。柏林能做的就是扶靈痛哭了。
柏林和妹妹踏上了回冀中尋找公糧賬的路。這是爸爸的夙愿,也是兄妹倆的心愿。邱淑玲也隨行。
冀中五一“大掃蕩”時,柏林兄妹只有11歲,冀中本來就沒留給他們過多記憶。所以,到達闊別八年的齊家村時,兩人都感到了一種陌生。爺爺奶奶居住的房子已不復存在。柏財主家的大瓦房和村南那口水井他們還記得起。
他們想找爺爺奶奶的墳,村民說,哪兒還找得到呀?當年偽軍嚇唬著不讓埋死難者的尸首,就夜里偷偷地埋,一個坑埋好幾個人,還不敢留墳頭,后來都找不著了。爺爺奶奶生前住村南,兄妹倆就在村南燒了些紙,算是祭奠。
三人找到爸爸李明澤說的那棵大柳樹。大柳樹蒼老了很多,柳樹周圍的麥田不再是柏財主家的了,按照沒收地主土地的規(guī)定,柏財主家的土地分給貧下中農(nóng)了,麥田里那曾經(jīng)的墳冢也被平了。柏財主也死了。
柏林打聽柏財主是怎么死的,村民們都不愿意說,怕沾惹麻煩。三人就跑去縣公安局查檔案??h公安局的看過他們的工作證后就把檔案拿給他們看??催^后,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走出公安局大門,柏林蹲在地上掩面而泣,喃喃道,干爺爺死得那么慘,為什么呀?
縣公安局的檔案材料顯示,柏林入伍后不久,柏財主被冀中土改工作團從河南濮陽押回村接受清算。齊家村的村民念及柏財主往日的好,不愿意斗爭他。土改工作團就召開聯(lián)村斗爭會,讓鄰村的人來清算柏財主。鄰村的清算地主工作搞得不錯,不僅殺光了本村地主,富農(nóng)也基本殺光了。鄰村領頭斗柏財主的貧雇農(nóng)干部階級性很強,斗著斗著就打起來,越打越苦大仇深,柏財主就被活活打死了。
柏林三人借來鐵锨,圍著大柳樹挖起來。村民們好奇,都圍過來看熱鬧。挖累了,晚上三個人在縣里招待所住下。柏林和林菡不甘心一無所獲,于是三個人第二天又回村打聽。
進村后,一個村民拿著一沓發(fā)黃的紙張問他們,你們在大柳樹下是不是找這個東西?村民還說,昨天夜里大伙都跑去大柳樹下挖,說是柏財主在大柳樹下埋了金銀財寶。挖來挖去,只挖出了這些爛紙。
三人小心翼翼地把又潮又黃的紙張攤開。紙上的字基本上模糊不清,但林菡還是認出那是父親的筆跡。結(jié)合文字的內(nèi)容,柏林肯定這就是父親臨終念念不忘的公糧賬!林菡仰頭說,爸爸,公糧賬終于找到了!您可以歸隊了!
為什么當年爸爸沒挖到公糧賬,而昨天他們也沒能挖到呢?三個年輕警察坐在大柳樹下分析起來。林菡說,爸爸是一個細致的人,他不會記不清埋公糧賬的準確地點。邱淑玲說,會不會有人把埋下去的公糧賬挖出來重新藏起來了呢?
林菡突然想起爸爸說過,他潛回村在大柳樹下找公糧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樹下有一座新墳。而交給他們公糧賬的村民形容挖到公糧賬的地點,與爸爸說的新墳地點也吻合。柏林一拍大腿說,邱淑玲你分析得對!應該是有一個有心人重新藏起了公糧賬,并且偽裝成新墳,既做了記號,又防止被人挖了去。
林菡說,那個有心人是誰呢?柏林說,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可惜他已經(jīng)死了,無法核實了。但我知道該去問誰。
三人帶著公糧賬離開冀中去了河南濮陽。
柏林見到柏財主的兒媳后就跪下叫干娘。他哽咽著說,我不知道干爺爺遭難,他救過我一命,他遭難的時候,我卻不能給他一點兒幫助。干娘抽泣著揭開了公糧賬埋藏的謎底。
當年鬼子包圍了齊家村,放了幾炮后就進村搜捕。很多村民聽見炮聲后紛紛往村外跑,與進村搜捕的敵人撞個面對面。村民們又掉頭往回跑,日偽軍就開槍,幾十個村民被打死在柏財主家的麥田里。
鬼子走后,麥田里一片哭天搶地。柏財主也蹲在大柳樹下哭。家里有勞力的把尸體弄走了,沒勞力的和一家人都被打死的,尸體沒人收。柏財主找來幾個村民說,入土為安,就地埋了吧。柏財主家的麥田里就多了一些墳頭。
柏財主蹲在大柳樹下指揮人們挖坑埋尸體時,見腳下土里露出一截白綾子。慢慢往外拉,帶出一塊藍石頭。柏財主有見識,看出藍石頭是個寶貝。再往下挖,就找到了他熟悉的公糧賬。公糧賬屬于李干事,被埋在這兒,李干事一定出了意外。翻開公糧賬,柏財主看到最后一條記錄就明白了。
公糧賬無論如何不能落在陶三兒這樣的漢奸手上,可是藏在哪兒安全呢?柏財主靈機一動,叫來兩個村民在樹下挖了一個墓穴。打發(fā)走村民后,他把公糧賬埋了下去,地面留出墳頭。柏財主本想把寶石一起埋了,又想起藏在自家地窖里的李明澤的兒子,于是把寶石揣進懷里。
干娘說,幸虧公爹英明,對土改工作團說盡好話,沒讓他們把一家人都帶回冀中,公爹一個人回去了,就沒能再回來。
回程中,邱淑玲說,這宗歷史疑案終于解開了,真是不虛此行??!林菡難過地說,可惜爸爸沒能看見公糧賬,爸爸因公糧賬而病,又因公糧賬而死。柏林說,這筆賬應該記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回京的列車上,林菡一直愛撫摩挲干枝梅。列車到站,林菡把干枝梅交給哥哥說,哥,你是不是該把它送給淑玲呀?柏林笑看邱淑玲。邱淑玲臉上飛出紅霞,她對林菡說,你可以把你哥哥交給我,干枝梅我不能要,它和你們一家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深重的苦難,還是你保存吧。
柏林說,它也不屬于我們了,它是爺爺奶奶捐的救國公糧。林菡說,對呀!雖然它沒能換成小米送給八路軍,但是爸爸的公糧賬上有它的記錄,它就不屬于我們個人了。爸爸要是活著,也會把它歸還組織的。
兄妹倆決定把公糧賬和干枝梅捐獻給中央革命博物館籌備處。不久,在中央革命博物館幫助下,原冀中行政公署副主任劉英證實了李明澤在冀中根據(jù)地的身份。李明澤的黨籍被恢復。但按組織規(guī)定,李明澤在尋找公糧賬的過程中,實際上處在脫離革命隊伍的狀況,因此不能按干部對待他,但生前可享受抗日榮譽軍人待遇。
林菡對著爸爸的遺像說,爸,您就安息吧,您的革命也干出頭了!
劉英還特意給兄妹倆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現(xiàn)在想起來,我當時處理李明澤同志的方式簡單粗暴了。我不應該逼著李明澤同志回去找公糧賬,冀中成了敵占區(qū),回去無異于送死。所幸的是李明澤同志沒死在獄里,否則我的良心更受譴責了。在那種嚴峻的時刻,部隊都給打爛了,犧牲的干部戰(zhàn)士無數(shù),我心理壓力大??!
建國十周年時,公糧賬和干枝梅被作為重要文物,陳列在中國革命博物館里。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