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燁
等到海灘上的最后一個人離開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fù)的無聊。那個人在那兒趴了一個下午,整個身子曬成了熟透的大蝦,他一直躺在那兒,有平坦的小腹,小腿的弧線也很優(yōu)美,有時候翻個身,并沒有在看書。他的側(cè)面有點像他,那個時候,我們整晚整晚在海邊這樣趴著,就像時間不存在一樣。
這不是度假的季節(jié),沒有什么游客,海水的溫度顯得有點冰冷,但在海灘上躺著的時候,還是暖烘烘的,讓人昏昏欲睡。
我一直坐在那兒。邊桌上放著一本書,我看了幾頁,文字很干澀,就索性放在那兒不再動了。提不起勁來,渾身懨懨的,那張椅子上的那個男人也沒有氣力的樣子,他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過很久很久,再翻一個身。
“怎么不在房間?”大齊走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邊上的那張凳子上。
他顯然還沒有睡醒,臉上留著枕印,我下午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就臉朝下趴在那兒睡覺,臉側(cè)在一邊,并不是舒服的姿勢。
我們談戀愛剛好一個月,拉過手,也敷衍地親吻過,并沒有更親密的動作了。大齊是一個長輩介紹給我的,在銀行工作,收入不菲而且穩(wěn)定,在國外念過經(jīng)濟(jì)學(xué)博士,比我大幾歲,是這種時候不可多得的“好男貨”。
“你在看什么?”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還是伸手來翻我放在邊上的那本書的封面。
“嗯?!?/p>
“這個,是講什么的?”他問。
“嗯……也沒什么?!蔽业卣f。
大齊似乎總是覺得如果討論書的話,會與我更有得談?!奥犝f你很喜歡讀書,你平時都看些什么?”第一次約會時,我正在努力切開一塊牛排的時候,他像所有人那樣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下午一直在這里嗎?”他問。
“嗯,是的?!?/p>
“不好意思,我實在是太困了。昨天晚上趕一個計劃書到很晚。你沒有不高興吧?”他有點小心翼翼地笑著。
“啊,沒有。我看你睡得不錯,就出來走走。”我將目光從那片海盡頭的一個小黑點上移走,回過頭對他笑了笑。
他穿著來時的硬領(lǐng)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臉龐的線條其實挺好看的,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質(zhì)彬彬。如果早一些認(rèn)識的話,我大概會喜歡他的吧。不過在海灘邊還穿著這樣正式的襯衫,難免有點不合時宜。
“你一直在看書嗎?”他問。
“也不是。”我總不能告訴他我一直坐在這兒看剛才那個男人曬太陽。今天的海還挺美的,碧藍(lán)碧藍(lán),在望不到盡頭的遠(yuǎn)方卷起一層白浪,慢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卷到岸邊后,翻起白花花夾帶著泥沙的泡沫,然后又復(fù)變成一條白線,退遠(yuǎn),變矮變小,重新回到無盡的藍(lán)色里。
怎么都看不厭倦。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去干嘛?”他將頭發(fā)往后捋了一下,又現(xiàn)出熟悉的彬彬有禮的表情。
“嗯……不知道呀?!蔽遗D(zhuǎn)動了一下腦子,最終這樣慢吞吞地說。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挫敗感,但是大概是長期社會職業(yè)培訓(xùn)所致,他在短時間內(nèi)就重啟了他的情緒,變得熱情洋溢起來。
“聽說這附近有一家很大的海鮮市場,我們?nèi)ツ抢锍酝盹埌??!彼f。
“好?!蔽尹c點頭,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他伸出手來想要拉我一把,但是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將手收回后,幫我扶了一下椅子,并將它挪動了半寸。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店。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一些亂飛的蚊蟲往路燈下胡亂撲著。真是熱帶,即便到了晚上,還是有點悶熱。
他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頭看,后背的襯衫慢慢貼住了,暈出深色的一灘汗?jié)n。
“怎么沒有車?”他皺著眉頭,分明有一些焦慮,但卻保持風(fēng)度不忘抱歉得對我笑。
我很想安慰他,事實上我覺得這樣走走也沒什么不好,反正也不太餓,其實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走正合我意。而且,說實話,我并不那么想去那個海鮮市場。
他走得很快,走幾步就要站定回頭來等我。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我只能趿著拖鞋,快步跟上,并很快開始淌汗了,他的急躁有點傳染了我。
大概走了半個小時,我們終于打上了車。并不是正規(guī)的出租車,司機(jī)不打表,他彎著身子在那兒跟司機(jī)講了半天,我有點尷尬地在一邊站著。
我們最后還是上了車。我坐進(jìn)后排,剛想要挪進(jìn)去,他兀自拉開了前排的車門,坐進(jìn)了副駕駛的位置。
“師傅,那個海鮮市場怎么樣?”他開始跟司機(jī)攀談。
“很好,東西好,價格便宜?!?/p>
“游客多嗎?我們想去沒有什么游客的地方。”
“這個時候,本來就沒什么游客的。大家都去這個的,放心吧。”
“這個季節(jié)什么好?”
“一樣一樣的,一年四季都差不多。就那么一些,貝殼類的,蟹啊,蝦啊。”
我默默靠在后排,在這種節(jié)奏差不多的對話里昏昏欲睡仿佛回到了過去。我穿著涼快的背心,從后面緊緊抱住他。他把摩托車開得飛快,風(fēng)擦著臉,兩邊的樹在飛快地倒退。
“慢一點!我腦核疼!”我沖他喊。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被風(fēng)迅速吞掉了。
“我說慢一點!”我用拳頭砸他的背。
“哈哈哈?!彼α耍瑥倪吷系拿姘囘呍竭^。我更緊地貼住他。
“你還好嗎?”大齊回過頭關(guān)照我,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任何驚喜都無法攪動。
“啊,沒事。我有點頭疼?!?/p>
“那還去嗎?要不要回去休息?”
“沒事沒事,沒關(guān)系的?!蔽倚π?。
他轉(zhuǎn)過頭去,又繼續(xù)跟司機(jī)聊起天來。
海鮮市場變了很多了。我和他以前去的時候,才只有零星的幾家?,F(xiàn)在小攤一個挨著一個,雖然是淡季,可魚蝦還是一盆一盆擺了長長的一條街,見我們?nèi)?,小攤主們都爭先恐后地迎上來?/p>
大齊問我的意見,我擺擺手表示怎么都可以。他繞了一圈后揀了鋪著塑料桌布的一家,座位的前面剛好沒有樹,可以看到海,海風(fēng)腥腥的,但已經(jīng)不是熱烘烘的,所以倒是很涼快。在這方面,他細(xì)心又周到。
我們點了一盆瀨尿蝦,點了花蛤,活蝦,又一人要了一只白蟹,并叫老板炒了一盆青菜。都擺上來之后,我覺得頭不太疼了,興致也恢復(fù)了一點。我甚至低頭檢查了一下腳趾,出門的時候,我仔細(xì)刷過淡橘色的指甲油,顏色看起來嫩嫩的。有那么一秒鐘,我甚至覺得愉快,想要與眼前的這個男人有個好的未來。
菜都擺上來之后,因為沒有可再張望的,我們又不自在起來。
“你喜歡吃這些嗎?”他沒話找話地說。
“嗯,蠻好的?!?/p>
“喝點啤酒好嗎?”我想了想,說。
“嗯?”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伸手叫來了服務(wù)員。他要了一瓶啤酒,禮貌地給我倒了一小杯。
“我沒有想到你還喝酒呀。”他說。
“嗯?為什么?”我看看他。
“我覺得你看上去很文靜很乖的樣子。”他呵呵笑起來。
我不知要答什么好,只能默默喝了一口酒,從心里后悔起這個提議來。
“你喝醉過嗎?”他為找到了新話題而表情輕松起來。
“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說常常一個人在家里喝酒,并且抱著馬桶吐的那些事。至于在同一個地方,和他兩個人喝醉了,從這里一直走回酒店,一路上光著腳瘋瘋癲癲又哭又笑最后腳扎破了他背著我走了一路當(dāng)然也完全不能再提。
只能再度沉默下來。
“我沒有辦法體會那些喝酒的快感的。大概我酒量太好了,總之不太愉快。我們有時候出去見客戶會喝一些很貴的酒,也都喝不出好來,還有幾次吐得很難受??傊疅o法喜歡起來?!?/p>
“唔……喝酒嘛,嗯,有些人的確是不喜歡的?!蔽艺f。
“那,你喜歡喝酒的對嗎?”他說。
“說不上喜歡吧,有時候會覺得放松下來。而且,人與人之間,也會變得輕松一點吧?!?/p>
“你看上去好像悶悶不樂的,有什么心事嗎?”他的臉上有一種令人感動的真誠,我能理解他這樣的人在哪里都會受人歡迎,即便內(nèi)心再有不快,也表現(xiàn)得很有禮貌。他們總是與人保持小心翼翼的距離,不遠(yuǎn)也不近,但又令人信任,有種很牢靠的可托付感。
“大概是太熱了吧,我有點頭疼。”我低頭剝那只蟹殼,這個季節(jié)蟹還是軟趴趴的,蓋子里也沒有多少黃。蟹肉很松,用筷子一戳,就是一包水。這只蟹又貴又寡淡,真是糟糕的選擇。
“你寫的那些小說都是真的嗎?”啊,討厭的問題又來了。
“嗯……當(dāng)然不是的。”我想了想,覺得這樣回答比較妥當(dāng)。
“可是寫得都好真實呀!”他說。
“嗯……”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小說中那些赤裸裸的片段,我寫到我們在海鮮大排檔喝啤酒,回去后在海灘邊的躺椅上做愛,沙子一起混入身體,他抱著我回酒店的房間沖洗,我踩在他的腳上,他一直親我,把我的嘴唇都咬破了。我們倆都喝得太醉了,他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像小孩一樣地哭。我覺得這個話題真是愚蠢極了。
“小說嘛,當(dāng)然不是真的?!蔽业皖^喝了一大口啤酒,“你知道,這個界限很難說明白的,有一些場景可能是真的,但是故事又不全是。嗯,很難說清楚的?!?/p>
“啊,那你能具體舉個例子嗎?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小說家好厲害呢!能把想像中的事情寫得那么真?!彼难劬α辆ЬУ?,有一種讓人無法直視的真誠。
“唉,也沒有吧?!?/p>
我們的話題都浮皮潦草無法深入,他不斷費力提出新的話題,無疑顯得又挫敗又痛苦。介紹人跟我說的,他回去在網(wǎng)上悄悄搜索過我寫的那些文章,還去書店買過我寫的那些書,想要與我有一些共同話題。
我并沒有故意冷落他,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將客套的氣場攪熱。他的頭上一直在冒汗,我又覺得有點好笑。但顯然就這么莫名地笑起來有點不禮貌,我只能默默地剝那只蟹。那瓶啤酒都不冰了,水漬沿著瓶子流下來,在塑料布上印出了一個圓印子。我剝一會兒,就喝一小口自己杯子里的啤酒。那酒好像一直喝不完的樣子。
他終于放棄了努力,不再說話了。海風(fēng)越發(fā)腥了,把我們的塑料桌布吹得撲哧哧地響。那幾個之前來我們邊上徘徊的歌手這會兒也都歇息下來。他們靠在不遠(yuǎn)處的水產(chǎn)攤邊聊天,當(dāng)?shù)厝说脑捖犉饋碛舶畎畹?,有一種被打亂的熱鬧的節(jié)奏。我沒有勇氣抬頭看他,怕他接住我的目光后再度重啟什么話題。剝完那只蟹后,我又仔細(xì)地一只一只剝那些瀨尿蝦。我拎住蝦的頭尾,依次活動它們的關(guān)節(jié),這是以前他教我的,這樣被活動過的蝦,殼會軟掉,不容易刺到手。
“回去吧!”他終于剝完了那些蝦,如釋重負(fù)地說。我看了眼他的骨盤,剝下來的蝦殼都被有秩序地排列著,蝦頭疊成一堆。我沒有提出再去海邊走一走,我想他已經(jīng)喪失了最后的耐心,希望明天一睜眼就離開我離開這里吧。
在房間里,他簡單地?fù)肀Я宋?,親吻了我的額頭,然后關(guān)掉了燈。我們在兩張床躺下來。他很安靜,只翻動了兩下。大概過了五分鐘,他的鼻息聲沉重起來,我松了一口氣。
因為隔音玻璃的關(guān)系,并不能聽見外面的海浪聲,只有房間里冷氣機(jī)的微弱的震顫聲,不仔細(xì)辨認(rèn)的話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我想像著月亮從海平面上升起來。那片海面,并不像影像里那樣銀光閃閃,沙灘的燈光只能照亮眼前很小的一部分。我看了看床頭的鐘,剛好十點整。海灘的燈光應(yīng)該會瞬間熄滅,整片海都藏在無盡的黑暗中了。
“海的那一頭是什么?”我們并排坐著,望著那一片黑色。
“嗯……”他像是在思考,也好像沒有。
“你白天開摩托艇為什么開那么快??!我都快嚇?biāo)懒?!”我伸手去掐他的腿?/p>
“我想,要是可以一直這樣開下去,一直開到海里去再也不要回來了就好了。”他說。
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們每天都在這片海灘騎摩托艇,疊在一起曬太陽。有時候他拍片子,我就在邊上看著他。等到傍晚我們一起騎摩托車去那個大排檔吃海鮮,我坐在后面緊緊抱住他的腰。每次都會點瀨尿蝦。吃完我們再回到海灘邊,有時候做愛。十點之后,酒店的燈光會全部熄滅。我們每天都一定會等到那個滅燈的時刻,嘩地一下,世界都變了,世界變成了黑洞洞的一個大蒼穹。
只有腥腥的海味從空氣里撲過來,還有從前方黑洞中傳出的波濤聲。
一浪一浪,由遠(yuǎn)及近,永遠(yuǎn)不會停止。
職 燁,1982年生,媒體人,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