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西郊的真如古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爆炸,隔了三里路也能聽到“轟”地一聲,市電視臺說,結(jié)婚還不到十天的小兩口就被炸飛掉了,原因可能是私藏雷管引起的。
陳元的家便安在這千年老街的真如地區(qū),自從當了市某劇團的副團長,為了迎合自己的身份,怕人家說他不懂業(yè)務(wù),每天下午鄰居都出門的時候,他便偷偷地潛回家里吊嗓子,他不唱黃梅戲,也不唱京劇,偏偏學(xué)了吳言儂語的評彈。第一次在真如寺前的廣場上亮相時,他只唱了《杜十娘》中的一句,就把大家給震住了,但他卻深藏不露似的,閉口不唱了。
其實,陳元就會這么一句。那一天,他正在家里擺弄著一把小三弦,仍然唱著“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聽到爆炸的聲音,加上電視里的畫面,陳元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鉆到床底下,翻起那些箱箱柜柜。評彈本身就是繞來繞去的,陳元一邊翻一邊唱,一個詞就哼了大半天,他不像是折騰一段戲詞,倒像是折騰著杜十娘這個女人。
他像掏喜鵲窩似的,小心翼翼。此時正是夏末高溫天氣,累得陳元滿頭大汗,他干脆脫光了衣服,光著膀子一間間房子地清理,一個個抽屜地倒騰。把舊衣服,爛鞋子,統(tǒng)統(tǒng)地搜查了個遍,但最后還是一無所獲。
小老婆提前下班了,看他騰來倒去的,問他是不是升官了,又要搬家了?
陳元說:升個屁官,我看升天還差不多。
他不想告訴小老婆,自己要找什么。小老婆膽子小,做事謹慎,如果讓她知道了,她會擔心得坐不敢坐,睡不敢睡,恐怕吃飯也不敢張嘴了,最后會被活活地餓死的。小老婆常教導(dǎo)他,人是很脆弱的,菜刀這些東西,盡量少看為妙,看一眼目光也會受傷似的;用牙簽剔牙吧,她也要躲得遠遠的,說是不小心被人撞一下,牙簽插入腦子里,不死人也會變成傻蛋;為了萬無一失,她從來不在有人的地方掏耳朵、剪指甲,要把一切隱患降到最低。
小老婆說:那你滿屋子折騰啥呢?
陳元說:我在找徐志摩的詩集呀。
小老婆說:不就在床頭柜上嗎?你怕是找老情人的信物吧。
陳元責怪小老婆說:看你這醋勁又上來了。正說著,一只伸到大衣柜背后的手,一下子摸到一樣?xùn)|西,掏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張兔子皮。白色的,攤開了,完全就是一只兔子被活剝下來的。
陳元像是掏出一條蛇似的,抖著手甩開了。小老婆被嚇著了,閉著眼睛蹲到墻角去了:哎呀,藏得挺深的嘛。
陳元說:不是你買回來的圍脖子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家里是不是出鬼了?
小老婆說:別裝了!“向兔子學(xué)習,向兔子致敬”的風流事,別人不知道是你發(fā)明的,我們是一張床上混下來的,還不知道?以為你與女學(xué)生只是逢場作戲,原來感情不淺呀。不但向兔子學(xué)習了,還拿兔子制成標本了。
陳元瞪了小老婆一眼,不再說話了。活兔子在城里已經(jīng)很稀奇了,如今在家里莫名其妙地發(fā)現(xiàn)一張兔子皮,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陳元心頭有些不祥的預(yù)兆,把兔子皮提起來看了看,然后遠遠地扔出了窗外。
他一口氣也不敢歇了,把整個家翻了個遍,電視柜,冰箱,洗衣機,抽油煙機,連墻角的老鼠洞,也拿著手電筒照過了,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晚上,陳元瞪著一雙眼睛,在床上翻來翻去,小老婆貼到他的懷里問: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要了?小老婆說著,就脫了衣服,朝陳元身上爬,爬上去后一邊起伏一邊大呼小叫起來。陳元則有些心慌,輕輕地放下小老婆說:還是我來吧。
小老婆說:你從來不在上邊的,今天是大冰塊化成小白云了。
陳元說:在底層的日子過夠了,想嘗嘗上等人的活法了。
但是陳元的動作卻輕柔得如一團霧,無論小老婆怎么催他,怎么快馬加鞭似的拍打著他的屁股,他都似電影里的慢鏡頭。陳元一直提醒自己,輕一點再輕一點,不然的話就不是高潮了,就是爆炸了,他與小老婆就灰飛煙滅了。
電視里還在直播著爆炸現(xiàn)場,那血肉模糊,那救護車的尖叫,再加上哭泣聲,把陳元帶進了恐怖的氛圍之中。陳元沒有忍住,第一次早泄了。
原來早泄的感覺,與用雷管放炮時一樣,導(dǎo)火索已經(jīng)點著了,人們?nèi)嬷涠汩_了,等了再等卻是一個啞炮,預(yù)想的飛沙走石與天崩地裂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這多么讓人沮喪。
陳元想,在那個東西沒有找到之前,危險就永遠不會消失,在小老婆面前,他就不可能再成男子漢了。
陳元不是找金子銀子,也不是找什么名酒香煙,他一直在找的是一盒雷管。
第二天,陳元干脆請假在家,背著雙手在真如鎮(zhèn)光滑油膩的石板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專門回憶這幾年交往過的人與事,希望把這盒雷管從生活的記憶中給排查出來。
陳元記得,自己當時在一個小鎮(zhèn)文化站工作,那盒雷管是一個叫羅林的朋友送的。羅林在小鎮(zhèn)一家水泥廠工作,負責石料開采,所以他管著很多雷管。多到什么程度,這樣說吧,有個什么喜事之類的,羅林就把雷管用導(dǎo)火索串成一長串,當成鞭炮嘭嘭地放著。最厲害的,是拿雷管編成涼席,天熱的時候,鋪在床上。
羅林用雷管編成的涼席陳元睡過,身子下邊涼絲絲的,而且透風透氣。陳元那時候年輕氣盛,什么也不擔心,更不害怕在雷管上邊睡覺。陳元每在上邊睡一次,就做一次春夢,見到的都是當紅的大明星,也見過林黛玉與花襲人。所以,陳元每隔幾天,寂寞無聊了,就去羅林那里睡上一夜,不過也很稀奇,這東西夏天墊著挺靈驗的,到了春秋冬三個冷兮兮的季節(jié),就屁也沒用了。
有一次陳元過生日,或者是中秋節(jié),陳元記不清了,反正挺高興的。羅林特地趕來,送了一個金色的盒子給陳元。陳元以為是首飾什么的,便說:男人之間用得著嗎?你們廠子困難,好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就省著送哪個女人吧。
羅林說:你以為是求婚的戒指呀?我說實話吧,這是一盒子雷管,夠雄壯的吧?我現(xiàn)在窮得叮當響,讓我弄幾個大閘蟹比較困難,但是弄一盒雷管給你腐敗一下,還是挺容易的。你也沒有什么山呀水呀仇人呀要炸的,所以閑著胸悶的時候,你就拿到河灘聽聽響聲吧。
陳元其實很喜歡羅林的這個禮物。他覺得在這個世上,特別是在官場上混,做什么事情都得忍著,都得悶在心里。就是在家里做個愛什么的,你窗子關(guān)得再好,簾子拉得再嚴,照樣得把口水吞到肚子里,因為現(xiàn)在的墻壁根本不隔音。萬一你失控了嗷嗷幾聲,第二天碰到鄰居,別人會同情地問:昨晚跟老婆打架了?你只有臉紅的份兒。人活著,得小心再小心,在胸口里埋著的那盒雷管,永遠沒有爆炸的時候,所以就特別想用真實的雷管發(fā)泄一下。
羅林在盒子上邊還綁著一根紅絲帶,好像是蝴蝶結(jié)。這樣好看的蝴蝶結(jié),陳元一打開就不會再綰了,所以陳元當時沒有打開,看看里面有幾個雷管,就高興地藏起來了。陳元碰到升遷呀分房呀獲獎呀什么的,要高興一下,會想到這個盒子。讓陳元糾結(jié)的,是羅林送雷管的時候,好像沒有配好導(dǎo)火索。陳元往往罵一句,這個鳥人,給個后宮三千吧,卻不給個雞巴,讓人干著急嘛。
所以陳元慢慢地也就把這盒雷管給忘記了。
陳元后來從文化站調(diào)到區(qū)委辦,給區(qū)委書記當秘書,再從區(qū)委辦調(diào)到市某劇團當了副團長。這其中換過幾個女人,搬過四五次家,認識過一大幫的狐朋狗友,還巴結(jié)過無數(shù)的領(lǐng)導(dǎo)。每次挪窩的時候,最讓陳元擔心的,不是這地盤上的風流舊賬,而是別人送來的瓶瓶罐罐。里邊有個銅水壺,是送禮者的祖宗從山西逃出來時,一路用來燒開水煮茶葉用的;還有一件石器,據(jù)行家稱年代相當久遠,極有可能是春申氏當年開鑿母親河時所用的工具,屬于這個城市最久遠的記憶。所以每次搬家,陳元都會提醒自己,不能把什么給落下了,或者是摔壞了。
這幾年,摔呀偷呀什么危險都想到了,陳元唯獨沒有注意,羅林送給自己的那盒雷管才是最可怕的,每次搬家的時候都是怎么搬走的。
陳元在悠長的老街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唱著“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一邊在腦子里放著有關(guān)雷管的小電影時,小老婆打電話來問:有一個同事坐月子了,你看送什么東西比較合適?雷氏奶粉怎么樣?
陳元一拍腦袋:好好,就送雷管。
小老婆說:你瘋了?我說的是雷氏。
小老婆糾正他的時候,陳元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小老婆一個“雷”字提醒了陳元,心想這么多年,自己送了多少禮啊?戀愛的時候給女人送過花呀草呀,調(diào)動工作的時候給領(lǐng)導(dǎo)送過煙呀酒呀,逢年過節(jié)給親戚朋友送過米呀面呀。為了把女人帶進單位的宿舍過夜,連那個看門的老頭也送過兩箱啤酒。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陳元自己也會收禮。按照陳元的意思,開始收的都是煙酒這樣的泡貨。泡貨基本是消耗品,你不及時解決掉的話,就會過期或者爛掉。檢驗這個禮物是不是泡貨,能不能打動人心,就看你送的東西怕不怕時間,隨著時光流逝這件東西就慢慢貶值,那它就是泡貨了;反之如果隨著時間越長,這東西卻越值錢了,那它就是寶貝了。在所有泡貨里,人是最不值錢的,四十歲臉上就長皺紋了,五十歲有些地方就力不從心了,活到六十七十八十的,那基本就是一個擺設(shè)了。煙酒與人比起來,更幸運一些,這些東西放一百年,雖然不能吃喝了,起碼還有做文物的可能性,有人就從一個皇帝的墓里,挖出過一壇子紅燒肉,成了過期一千多年的文物。但是人呢?人死后,皮呀肉呀骨頭呀,沒有一個能當成文物的,特別是現(xiàn)在提倡火葬,連骨頭也是留不下來的,只能留下一小把灰塵。人雖然是最大的泡貨,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不見得也是泡貨,人畫的畫,唱的歌,寫的字,還有裝骨灰的盒子,或許能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
所以后來送禮的,已經(jīng)摸到陳元脾性了,知道陳元是一個文化人,就直接投其所好,送金石玉器秦磚漢瓦。陳元就任劇團副團長不久,有個人為了讓自家剛從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孩子,能在《天仙配》中扮個傅員外,干脆挖開自家在山區(qū)的老墳,在棺材里摸出幾個玉佩銀釵之類的東西,送給了陳元。投資當然得到了回報,后來這孩子把傅員外這個小角色,唱紅了大半個江南。
在陳元看來,這個社會要說人際關(guān)系,就是一個送禮的關(guān)系。大事有大送,小事有小送,為了平安無事,也得送。送出事的才是腐敗,沒出事的就是人情。送禮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門學(xué)問,聽說跟計算機一樣,分為硬件專業(yè)與軟件專業(yè)。硬件是專門研究開發(fā)新型的禮品,比如玉石麻將,黃金毛選等等;軟件就是研究如何把禮品送出去,包括什么時候送,怎么送,送什么,送完了之后,還要怎么辦。送早了耳目多,送晚了人家睡了;像偉哥適合送到辦公室,而水果適合送到家里。
接到小老婆的電話后,陳元想,在這送來送去的時候,自己會不會把這盒雷管送給了什么人?或者是在送別人什么東西的時候拿錯了?反正這盒雷管現(xiàn)在正躺在什么地方,除了他陳元之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隱形的爆炸就在自己的身邊。
路過千年古剎真如寺的時候,陳元猶豫了一下,第一次買了一張門票,進去燒了一炷香,然后又磕了三個頭,祈求神靈保佑那一盒雷管,像幾個嬰兒一樣安靜地睡覺。大街上的屏幕里,還在播放著爆炸的跟蹤消息,說在被炸死的妻子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陳元不敢想了,他趕緊收起嗓子往家里趕。
接下來,他想給所有認識的人一個一個打電話,來排查自己埋在人們身邊的這個隱患。
陳元這輩子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不僅認識安裝玻璃的,刷墻的,收購舊書報的,甚至還認識幾個乞丐,原因是他經(jīng)常會把家里的舊衣服捎給他們幾件。陳元與每一個認識的人,好像都有過大大小小的禮尚往來。
這么多人,電話應(yīng)該從誰打起呢?陳元發(fā)現(xiàn),過去與自己瓜葛較深的幾個人,反而早就沒有聯(lián)系了,多數(shù)是心懷愧疚,想聯(lián)系卻不敢聯(lián)系。所以陳元決定每次撥打電話之前,先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完整地唱一句“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給自己鼓鼓勁打打氣。
最先浮上陳元腦海的,是他的前妻。陳元與前妻離婚已經(jīng)四五年了,當中他多少次拿起電話,想問問她過得好嗎?想問問自己女兒手臂上劃傷的那道口子有沒有落下疤痕?考試成績怎么樣?有沒有去上鋼琴補習班?想不想他這個若有若無的爸爸?但是每次拿起電話的時候,他都沒有勇氣開口,他不希望自己這把鹽撒在前妻的傷口上。
有一次,他帶著劇團送戲下鄉(xiāng),唱的是黃梅戲《天仙配》,來到前妻所在的小城,借機偷偷去了小城唯一的幼兒園。他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了半天,終于在一群小麻雀中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紅點點,梳著馬尾巴,在操場上跑得飛快,這樣子與前妻十分相似。他哭了,他真想沖過去,讓女兒叫一聲爸爸,然后再送她一個布娃娃。最后他還是聽從了前妻離婚時的請求:女兒還小,說是離婚,對女兒傷害太大了,所以還是告訴女兒,爸爸死了比較好。不會說他死在癌癥上,也不會說他是被槍斃的,盡量告訴女兒他是抗洪救災(zāi)死掉的。所以無論什么時候,請他不要露面了,就當自己真的死了。
陳元從手機里翻出了前妻的電話。前妻在手機里是沒有具體姓名的,只有一個代號“姑姑”,《神雕俠侶》里的楊過就是這樣稱呼小龍女的。陳元怕哪一天小老婆查起來,或者哪一天突然接到前妻來電,也好以“姑姑”掩護一下。
陳元慌慌張張地撥通了前妻的電話,連著三次,電話接通了,都不超過一秒,就被一下子按斷了。陳元還是挺高興的,因為按斷電話的時間越短,說明自己是被前妻儲存了的。
電話終于接通了,依然還是前妻不緊不慢的聲音:你想干什么?我們現(xiàn)在還有關(guān)系嗎?你已經(jīng)毀掉了一個少女,我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青春的小尾巴,還想搖一搖招惹一下男人,你也想殺豬一樣把它割掉嗎?
陳元說:你不要急呀,我是找女兒的。
前妻說:找女兒干嘛?你有女兒嗎?她現(xiàn)在不姓陳了,而且我已經(jīng)告訴她,你早就死了,掉到茅坑里淹死了。
陳元說:不是抗洪救災(zāi)死的嗎?
前妻說:我是告訴她,你是抗洪救災(zāi)死的,不過不是撈人死的,是上廁所的時候掉到茅坑里被屎尿淹死的。
陳元說:算了,反正我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怎么死的就隨你吧。不過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問問女兒。
前妻說:開始說你死了,女兒就問,死了是不是就能像麻雀一樣在天上飛了?但是女兒現(xiàn)在懂事了,知道人死了不是飛掉了,而是要埋掉的,在土里埋掉的,所以總吵著問你的墓在哪里?
陳元問:你怎么說的?說我埋在哪里了?是不是埋在了垃圾堆里?
前妻說:你倒想得美,垃圾場里還有蚊子蒼蠅的。我說你掉到茅坑里后,撈起來的時候真是太臭了,就直接進行了海葬,扔到春申江里喂王八了。我說王八就是你的墓,小魚兒可能也是你的墓。女兒也信了,剛剛從市場上弄回一只大頭王八,天天養(yǎng)著,經(jīng)常還去小河浜里,摸一些小魚小蝦喂喂它。過年過節(jié)的,還對著王八燒香燒紙,磕頭下跪的。你看看,你個陳世美,養(yǎng)出來的孩子,倒是有情有義。
陳元苦笑了一下,分不清前妻是在開玩笑,還是尋著法子在罵他。前妻又問:你既然死了,喂王八了,就應(yīng)該閉嘴了,你找她干什么?說吧,我傳話給她。
陳元說:我只想找一個金色的盒子。
前妻說:這輩子可沒見你有什么金色的盒子,結(jié)婚前你送的一個破盒子,里邊裝的戒指還是塑料的,離婚后我已經(jīng)扔到廁所里去了,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話,找掏大糞的吧。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是金色的?如果你說得出來,我現(xiàn)在就還給你。我一個黃花大閨女,連只暖和點的襪子好像也沒有撈到,還不如人家煙花柳巷、千瘡百孔的婊子。我當初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了,還真不如做個婊子。
陳元說:都過去了,就別提了。我只是想問問,我有沒有送過一個盒子給女兒?我有件東西不見了,非常要命的東西。
不提女兒,前妻口氣還平和些,一提到女兒,前妻就有點惱火地說:有一年六一兒童節(jié),你是寄過一個破文具盒,這是你唯一送給女兒的禮物,我都不好意思說,你現(xiàn)在還有臉提?你這個喂王八的死人,真不是個東西!
前妻說著說著就哭了,一下子把電話給掛掉了。陳元苦笑著,再次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不想再繞彎子,想直接說自己在找一盒雷管。但是前妻并不在乎什么雷管,哪怕就是原子彈核武器,只要牽扯到陳元,只會令她傷心。
所以她還在哭:所有與你有關(guān)的,我早就一把火燒掉了,就是那個破文具盒吧,也是綠皮的,孩子說太土了,早就送給一個要飯的了。我們娘倆與你毫不相干了,你一定要清楚你現(xiàn)在是一個死人,死人怎么可以打電話呢?你以后真被車撞了,被刀砍了,得肝癌了,要斷氣了,也不許再打這個電話。聽到?jīng)]有?你個死人陳世美!
電話再一次“啪”地一聲掛斷了。前妻在與自己劃清界限的時候,把所有與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一件件處理掉了,這說明前妻與女兒身邊基本不存在雷管。陳元受到了責罵,沒有趁機聽到女兒的聲音,但是她們的危險警報解除了,除了對她們更加內(nèi)疚之外,他的心情還是挺高興的。
人與人之間真奇怪,為什么關(guān)系越親密,反而越危險了;關(guān)系越冷漠了,甚至是仇恨了,才更安全了。這讓陳元有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不是送禮的原因,如果沒有禮尚往來的話,你心中就是埋著欲望的雷管,這種危險恐怕也不會像疾病一樣傳播的吧?
第二個浮上陳元腦海的,是自己昔日的小情人,正是這個女學(xué)生才搞得自己離婚了。
當時陳元從小鎮(zhèn)調(diào)進區(qū)委辦做秘書不久,整天夾著一個皮包,提著一壺熱水,縮頭縮腦地跟在區(qū)委書記屁股后邊,很像狼狗夾著的一條大尾巴。
陳元當了區(qū)委辦的秘書后,一下子就成了大紅人,有人想結(jié)識書記就找他,找書記批條子也找他。就是有人想給書記拉個皮條吧,也得讓他先過目一下點個頭。找陳元牽線的人,都會先送禮給陳元,然后書記能享受的,他陳元還要再享受一份。有人問他,當書記是不是最有油水?他便說,還是秘書好,低處的糞坑——屎尿兼得。
有個醫(yī)學(xué)院的女大學(xué)生,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陳元的手機號碼,打電話說是陳元的老鄉(xiāng),想見面匯報匯報學(xué)習情況。陳元光聽這聲音,嗲得讓他發(fā)抖,臨到一見面,立馬把陳元給看傻了,以為自己是在戲中。她穿著齊膝的黑色短裙,上著一件淡粉色的半身旗袍,袖口有蕾絲繡邊,留著一頭齊耳短發(fā)。她笑瞇瞇地看著陳元,左一個元元哥、右一個元元哥地叫著。那時期,陳元的前妻懷孕幾個月,正處于饑餓期,這個女學(xué)生的出現(xiàn),無異于在干旱季節(jié)的天空,突然劃過的一道道閃電。
后來陳元就與她頻頻去喝茶,去KTV唱情歌,去周邊的蘇杭游樂。有一次,兩人正在一座荒島玩得起勁,只見兩只白兔子在草叢里窮開心,而且是那么目中無人。關(guān)鍵的時候一只兔子喘著粗氣,一只兔子還吱吱地叫著,像是專門示范給面前這對男女看的。
陳元紅著臉說:走吧。
女學(xué)生嗯嗯地應(yīng)著,被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女學(xué)生最后叫了一聲“元元哥”,雙眼一閉就癱軟在陳元的懷中了。兩個人,便學(xué)著一對白兔子,在草叢中摸爬滾打了半天。陳元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苗條的女學(xué)生,穿著衣服時不顯山不露水,等寬衣解帶之后,那一對大奶子在眼前抖動著,把人的眼睛都抖花了,絕對超過那一雙惹是生非的白兔子。女學(xué)生在高潮時,不是呻吟,也不是尖叫,而是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伸出一只小拳頭,喊叫著“向兔子學(xué)習,向兔子致敬”。
云雨一番后,陳元站起來正提褲子,竟然看到有個游玩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笑嘻嘻地,舉起一只拳頭,學(xué)著女學(xué)生的樣子高喊著。后來,也許就是這個游人,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個白兔子做愛的視頻,還配上了“向兔子學(xué)習,向兔子致敬”的畫外音。
這名畫外音,一時成了最牛的一句網(wǎng)絡(luò)口號,傳遍了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好多人在床上激情演練的時候,腦子里不再想著蒼井空,而是一邊想著白兔子,一邊喊著這句口號。這句口號就跟偉哥似的,讓許多男人重振了雄風。不過大部分人不知道,這句壯陽補腎的口號,是陳元激發(fā)出來的。
離開荒島時,陳元說:我不知道怎么辦了。
女學(xué)生說,你辦得挺好呀。
陳元說,我是說,對不起你。
女學(xué)生說:我心甘情愿的。
陳元說: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安呢。
女學(xué)生說:你真的不安嗎?那我大學(xué)馬上要畢業(yè)了,你如果有心的話,就幫我安排到區(qū)衛(wèi)生局吧。
過了不久,陳元告訴當時還是老婆的前妻,說自己要陪書記出差幾天,到下邊的小鎮(zhèn)去考察工作。這個城市地方不大,方圓也就幾百里地,下鄉(xiāng)過夜的機會并不多,其實陳元是偷偷地帶著女學(xué)生“向兔子學(xué)習”去了??爝^元旦了,區(qū)委機關(guān)給每人分了兩箱子香蕉,香蕉這東西容易爛,但是死活找不到陳元,只好通知了陳元的前妻。
前妻到了區(qū)委辦,發(fā)香蕉的那個大叔說:你家陳元是什么人?是秘書。秘書是什么人?是書記的影子。書記現(xiàn)在就在院子里站著,影子怎么可能出差去了?前妻正想辯解,順著大叔指著的方向朝窗外一看,書記確實笑呵呵地正在院子里迎接市里的檢查團。
等陳元回來,前妻便問:你這次陪書記出差還順利吧?
陳元說:只是有些累。
前妻說:書記也回來了?
陳元說:是啊,我是書記的秘書嘛,我能離開書記,書記離不開我呀。
前妻說: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就當區(qū)委書記了,真是年輕有為啊,剛剛調(diào)來的嗎?
陳元頓了一下說:沒有呀,你聽誰說的?
前妻說:我親眼看見的!說著,就剝了一個大香蕉插進陳元的嘴里,然后舉起整箱的香蕉,一下子摜在了陳元的頭上。
此后一段時間,前妻便跑到區(qū)委辦三天一靜坐五天一大吵。紀委就在同一個院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況且是書記身邊的人,所以裝作什么事也沒有。但是上邊不斷接到投訴,說是搞女人是嚴重的作風問題,于是派人前來專門調(diào)查。陳元一看不妙,趕緊找到區(qū)委書記,把整個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招了。書記怕秘書的桃色事件給自己惹上一身騷,就上上下下打了一通招呼,送了數(shù)不清的小禮,不但不了了之,還把陳元調(diào)到市某劇團做了一個副團長,升成了副處級待遇。
陳元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借著機會,干脆與前妻離了婚。經(jīng)這么一折騰,女學(xué)生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時,不但沒能進入?yún)^(qū)衛(wèi)生局,就是區(qū)中心醫(yī)院也不敢接收了,只好跑到一個小鎮(zhèn)當了一名赤腳醫(yī)生。
陳元離婚后,第一個就給女學(xué)生打了電話,想試探一下對方,看看小三有沒有進位的可能。沒有想到女學(xué)生淡淡地說:恭喜你呀,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人生三大喜事你占全了。陳元說:她沒死,只是離了。女學(xué)生說:離了跟死了,差不了多少吧?陳元說:當然差了十萬八千里,一個可以放屁,一個只能發(fā)臭。女學(xué)生說:離了死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陳元才知道,女學(xué)生沒有畢業(yè)前就有男朋友,是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學(xué)麻醉的,發(fā)生“兔子事件”時,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證結(jié)婚了。這讓陳元失落了半天,從此不敢和女學(xué)生再聯(lián)系了,怕女學(xué)生的麻醉師一旦找上門來,稀里糊涂地給他注射一支麻醉劑,他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有一次女學(xué)生來市里參加醫(yī)療培訓(xùn),陳元給她打了個電話,兩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見了,只是默默無語地喝了一杯咖啡,連陳元續(xù)水時伸手碰了碰她,都被她躲開了。陳元一時不明白,是約會時間不對頭呢?還是兩個人已形同陌路了,如果再有一雙白兔子在面前張狂著,又會是什么情況呢?
在打電話向女學(xué)生詢問雷管之前,陳元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完整地唱了一句“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電話接通后,雖是陽光明媚的正午,竟然冒出一個男人“向兔子學(xué)習,向兔子致敬”的鏗鏘有力的聲音。
麻醉師喘著粗氣問:你是誰呀?
陳元頓了一會兒說:我是她的老同學(xué),好久不聯(lián)系了。
麻醉師說:我已經(jīng)聽出你了,你怕不是什么同學(xué)吧,是原區(qū)委辦的陳秘書吧?打個電話嘛,又不是耍流氓,用不著掖著藏著吧?
陳元說:你是她老公吧?怕你有什么誤會呀。
麻醉師說:誤會個球,倒是挺誤事的,你半個小時或者明天再打吧。
陳元說:事情倒是挺急的,不能等啊。
麻醉師說:你沒有聽出來嗎?我們正在池子里洗澡,一起洗澡你知道吧?
陳元說:呵,要不你們洗干凈了再打給我吧。
麻醉師罵了一句“傻逼”,然后氣呼呼地把電話摔掉了。電話并沒有關(guān),從電話里傳出女學(xué)生揚鞭策馬的呵呵聲。陳元這才明白,人家不是簡單的洗澡,搓污垢,是光天化日之下洗鴛鴦浴。陳元是倒在床上似睡非睡地打這個電話的,加上女學(xué)生浮上心頭的一對白花花大奶子還在晃蕩,所以陳元身子一陣燥熱,無緣無故地泄掉了。
陳元在等電話的時候,抱起一把小三弦,半閉著眼睛,邊彈邊唱他的那句“杜十娘”。等了大半天,電話終于響了,接通后原來是自己小老婆打來的。小老婆讓陳元現(xiàn)在就出門,一起去醫(yī)院看望那個月子婆。
這是尋找雷管后第一次送禮,陳元把小老婆準備的禮品,一件件翻出來檢查了好幾遍,對那盒雷氏奶粉很不放心,在沒人的地方還故意扔出去,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意外,然后才撿了回來。從醫(yī)院里回來,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還沒有接到女學(xué)生的電話。
陳元不敢當著小老婆的面,與昔日小情人打什么電話,一時心急,說家里的安全套存貨不多了,哪一天牛氣沖天,要了還想要,怕是不夠的。
小老婆說:你什么時候要過兩次了?上一次吧,輪胎還被人扎破了似的。
陳元當初以為小老婆不知道自己是“兔子”口號的創(chuàng)始人,進行房事時也像其他男人一樣,喊喊“兔子”的口號,想想那對白兔子,雄起一次。沒有想到有一次自己剛剛張口,就被小老婆一腳踢到床下去了。小老婆說:難怪你總是閉著眼睛,原來與我上床的時候,心里還想著那個女學(xué)生呀,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口號是被你弄出來的?陳元說:哪有???以后不管白天黑夜,我都把眼睛睜得銅鈴似的,看著你行了吧?陳元從此以后,就不敢再喊口號了,只能疲軟著。
陳元說:安全套就跟原子彈一樣,雖是太平年代,要有備無患嘛。
男人雖然力不從心,哪怕他有這種雄心,也讓女人相當滿足。小老婆對著陳元說:那就多買幾盒吧,不過快點回來啊。
陳元一下樓,就躲到馬路對面的小巷子,黑咕隆咚地打電話去了。這次電話接通后,陳元沒有急著出聲,當他聽到是女學(xué)生的氣息時,他才開口說:我是陳元,我下午打過電話給你,你老公接的,他說你們洗澡去了,大白天的洗什么澡???他是騙我的吧?
女學(xué)生說:我這有個病人等著救命,你有什么事情就說吧。
陳元說:這么多年你還在那里?也不想著換一換?你如果不介意的話,你的這根線,現(xiàn)在是可以牽牽了。
女學(xué)生說:真有一個病人,快要斷氣了!
陳元聽到電話那邊鬼哭狼嚎的,確實要死人似的。他不敢再廢話了,直入主題地問道:這樣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有沒有送你什么特別的東西?
接電話的又變成了麻醉師:她救人去了,你什么意思就說吧?你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叫她嗎?赤腳醫(yī)生,就是鞋太破了,跟光著腳差不多了,陳秘書,你什么意思就說吧。
陳元說:別人對她怎么稱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她。
麻醉師嘿嘿一笑:我還要讓你提醒嗎?我今天就告訴你吧?我怎么看她,她都是一只白兔子,白兔子你知道嗎?千刀萬剮的白兔子。
陳元感覺十分悲哀,而這份悲哀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真想把電話掛掉,但還是抖著聲音問:我有一盒子雷管,現(xiàn)在死活找不到了,說不定什么時候送給她了,如果一不小心爆炸了,可不得了了。
麻醉師應(yīng)該已經(jīng)給病人打過麻藥了,他不緊不慢地說:你拿這種方式危脅我們嗎?別說是雷管,你就是用飛毛腿對著我們,我們也不怕。說實話,你當年把個大雞巴對著我晃來晃去,我也沒有怕過。再說了,她哪怕就是個破鞋,這輩子也不會跟你回頭的,你再這樣纏下去,我看送炸彈的不是你,應(yīng)該是我了。
陳元說: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問問,我有沒有把什么東西送錯了。
麻醉師說:她當初是學(xué)什么的?學(xué)醫(yī)的,睡覺時都拿尸體墊背,男人身上什么玩意她沒見過?如果不是你送了一條紅絲巾給她,她怎么會因為兩只流氓兔子,和你做出那種不要臉的事情。我已經(jīng)把那條絲巾捐給地震災(zāi)區(qū)了,不記得是玉樹還是汶川,你找災(zāi)區(qū)去要吧。
陳元說:除了絲巾,你確定我沒有再送她別的東西嗎?
電話又轉(zhuǎn)到了女學(xué)生的手中,女學(xué)生說:有啊,還吃過你幾頓飯,怕是吐不出來了。陳元不想再說什么了,對著電話唱了一句“杜十娘”,女學(xué)生以為陳元瘋了,趕緊掛斷了電話。
陳元與女學(xué)生之間交往時間不長,所送的東西有限,而且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她應(yīng)該是安全的。但陳元放下電話后,有些莫名的失落,女學(xué)生很明顯誤會自己了,如果說他與她之間,原來還存在兔子一般的美好記憶,現(xiàn)在就像一幅凡·高的油畫上邊,被人潑上油漆一樣,更加抽象而難以理解了。
陳元糊涂了,當初女學(xué)生撲進他的懷里,到底是因為他送了一條絲巾呢,還是因為那兩只多事的白兔子?
接下來,這座城市又升起了幾朵蘑菇云,每一朵都牽動著陳元的心。
電視里說,有一個已經(jīng)查明原因,是煤氣泄漏,但是還有兩起具體原因不明,有關(guān)部門初步分析,仍是易燃易爆物品引起的。陳元想,易燃易爆物品是指什么呢?不就是煙花爆竹、炸藥以及雷管嗎?
這時候,陳元從真如寺前練太極的幾個老人嘴里,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是有個北大荒的知青,把身家性命都送給了人事處長,希望把自己的子女從林海雪原中調(diào)回城里;有個人把新婚不久的老婆拱手讓給了頂頭上司,希望自己混個科長。兩件事最后的結(jié)果都一樣,禮物收了,事情沒辦,回頭一問,不知道這禮是誰送的,所以送禮者氣不打一處來,干脆再送了一個炸藥包。
其中有個練太極的老人,大家都叫他瘋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訴陳元說,這幾起爆炸發(fā)生之后,鬧得整座城市那陣子誰也不敢送禮了,就是有急事送了禮,也沒人敢留著享受,收禮的人看也不看,就直接扔進了垃圾桶。所以產(chǎn)生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引起了拾荒者的興趣,認為一夜暴富脫胎換骨的機會來了。大家紛紛從全國各地向這座城市趕,有人害怕錯過最佳時機,于是坐飛機都嫌慢,因為飛機常常晚點,干脆打了長途出租車,有個陜西的垃圾佬,光打車費就花了五千塊。不過投入和回報是成正比的,他們有的撿到了茅臺五十年陳釀,有的撿到了奧運版的中華香煙,有的撿到了金條銀碗銅香爐,還有個人撿到了半克拉的鉆石。反正沒過幾天,他們個個都腰纏萬貫,甚至干脆讓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跑到這座城市來了。這座城市一時間流動人口上了千萬,最熱門、最有地位、最牛逼的職業(yè),就是環(huán)衛(wèi)工人與拾垃圾的。這還直接催生了房價暴漲,連外環(huán)的房子也要兩萬塊,整個城市迅速繁榮起來,到處是歌廳酒吧五星級豪華酒店。而且大街小巷變得干干凈凈,就是樹上落下一片梧桐葉子,也有人搶著撿起來,放在嘴里咬一咬,看看是不是金子的。正好上級愛衛(wèi)辦檢查團前來評比,感嘆從沒見過如此干凈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評成了衛(wèi)生城市標兵。
瘋子一邊來了個白鶴亮翅,一邊對陳元招招手,附在陳元的耳根子上說:還有第二個反應(yīng)呢,陳團長不知道吧?這座城市一下子清廉無比,原因是大家發(fā)現(xiàn),以前是不送禮,就辦不成針尖大的事兒,就串不了門子,就搭不上個話。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無論你送什么,不明不白的,都裝入了垃圾佬的腰包,所以大家不再送禮了,哪怕一棵大白菜也沒人送了。這可愁死了一些想辦急事的人、想拉關(guān)系的人、想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的人、想增進感情的人。尤其害苦了想泡妞的人,在這個只認錢不認娘的城市,不談錢,不送禮,根本就沒有辦法打動女人的心。大家不送禮,實在沒有辦法,他們不管見到誰后,只好不停地微笑。因為微笑是藏不進炸彈的,是安全的。一時間,到處都洋溢著喜悅的笑臉,大家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簡簡單單、歡歡喜喜起來了。
瘋子對陳元微微一笑,接著說,正當國家加大反腐力度之時,這座城市不正是一個典型嗎?有關(guān)研究機構(gòu)決定在這座城市召開反腐倡廉研討會。有個教授提出,現(xiàn)在是大有大貪,小有小貪,麻雀能貪,螞蟻也能貪,那如何打擊貪官呢?這座城市的經(jīng)驗值得借鑒。有人問,這座城市的清廉是兩起爆炸引起的,如果這樣的經(jīng)驗要推廣,那炸彈誰來制造?造好了送給誰?這個過程,與其說是經(jīng)驗推廣,不如說是預(yù)謀犯罪。而且,隨著爆炸漸漸遠去,人們又會蠢蠢欲動的,因為長時間不送禮、不收禮,手就癢了,腳就亂了,心就慌了,上下級之間就生疏了,朋友之間就不合了,小情人之間就冷淡了,就是夫妻之間吧,性生活也不和諧了。所以送禮收禮之風,像夏天的微風,還會慢慢刮起來的。有關(guān)專家在研討會后悄悄地說:幾起爆炸雖然死了幾個人,給人民群眾造成了巨大的財產(chǎn)損失,但是社會效益卻是明顯的,大家不敢收禮送禮了,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某些有正義感的人,自行地制造幾起爆炸,來震懾一下貪官。
陳元聽到這些街談巷議時,明白基本是假的。但是聽歸聽,笑歸笑,陳元每次聽到爆炸聲時,心情都非常沉重,甚至有人提到這兩個字,他的心都要抖動一下。那段日子,陳元基本不到劇團上班了,要么說是感冒發(fā)燒,要么說外邊有個小會要開,躲在家里一邊唱著“杜十娘”,一邊小心翼翼地又把家里翻了兩遍。他不僅僅是翻箱倒柜,還把橡木地板撬起一條縫,甚至連大衣柜能拆的,也拆開看了。
讓陳元驚慌的是,當他絞開床墊子,向中間一摸,竟然又摸出一張兔子皮,而且與前一張一樣,都是白色的。因為受潮有了水漬,活像一張帶著咒語的藏寶圖。
陳元越看越像從草叢中快活的那兩只白兔子身上剝下來的。他嚇得不輕,覺得這樣的事情,是人沒有辦法說清的,所以趕緊跑到真如寺,向老和尚尋求幫助。老和尚聽到描述,取出一張黃紙,給陳元畫了一道符,又念了念經(jīng),讓陳元把符帶回家,與那異物一起燒掉。符水下肚,異物深埋,便會平安無事。但是等陳元趕回家,兔子皮又不見了。
陳元心想,不管如何,把那盒雷管找到了,一切就無關(guān)緊要了。
他怕自己記錯了,也許裝雷管的盒子根本不是金色的,而是銀色的,恰恰有人送了金色的東西就誤會了?;蛘吒緵]有盒子,只有雷管也是可能的,因為羅林有時候雙手一伸,就能掏出一大把雷管。于是陳元又給自己的前妻與女學(xué)生打了電話,換來的還是破口大罵與冷冷冰冰,但他覺得值得,起碼換來了自己一時的安心。
陳元接下來要找的人是老領(lǐng)導(dǎo),也就是自己當初跟前跟后的那位區(qū)委書記。他之所以第三個浮上心頭,也許是對陳元有知遇之恩,也許是他長得肥頭大耳,葫蘆大了容易在水里浮起來是有物理學(xué)道理的。
陳元大學(xué)畢業(yè)時,有關(guān)系的人都分到縣處級以上的機關(guān),只有陳元祖宗八代都是大字不識的土農(nóng)民,最大的官就是地主,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成了拖后腿的反面人物。陳元畢業(yè)前,敲過許多領(lǐng)導(dǎo)的門,要么把門敲錯了,坐了半天才知道不是要找的人,不好意思只好把東西留下了;要么把門敲對了,送完東西后就石沉大海了,再沒機會問人家什么時候辦事。
陳元那時候,不但不會送禮,而且家里也窮。有一次,在一位文化局局長家的樓梯口,陳元摔了一跤,把雞蛋給摔爛了,等提進家門時,黃臘臘的。局長家的保姆怕弄臟了地毯,干脆直接扔進了垃圾桶。保姆好意地提醒陳元說,以后要送呀,就直接送老母雞,又新鮮又方便。陳元隨后照著做了,抓了一只老母雞,剛進局長家的門,從袋子里放出來,它就撲棱著翅膀從窗口跳樓了。
就這樣,陳元畢業(yè)時直接被分到了一個小鎮(zhèn)的文化站。文化站只有陳元一名職工,平時給老百姓放放錄像,為了增加一點人氣,還放過不少三級片;大廳中放一張乒乓球案子,一副拍子,一個球,讓連拍子都沒有摸過的人,看看乒乓球到底是實心的還是空心的。
全市大搞鄉(xiāng)鎮(zhèn)文化建設(shè)的時候,區(qū)委書記帶著一幫人來鎮(zhèn)上視察,陳元瞅準機會認識了區(qū)委書記當時的狗尾巴——秘書。陳元一改原先送雞送蛋的習慣,給秘書塞了一個信封,說是平時寫下的一點文章,讓秘書轉(zhuǎn)給書記看看。書記視察離開后不幾天,就接到秘書電話:我給你安排好了,你來一下吧。
書記見了陳元,便說:我約過你嗎?我怎么記不得了?
陳元說:您視察我們文化站的時候,我們還打過一次乒乓球的,書記的高吊球可是一絕,怕是奧運冠軍也接不住吧?陳元說著,又把一個更大的信封遞了上去:我在電視里聽書記講話的時候,隨手記下來的幾點體會,請書記有空時指教一下。
其實這個信封里,除了陳元寫的幾篇小散文,還有陳元一年多不吃不喝的工資。書記接到信封后,并不立即打開,而是往旁邊一放,只是問了一點小麥種植呀,體育比賽呀,盡是不著邊際的話。這次匯報之后沒多久,陳元就接到了一紙調(diào)令,一下子從文化站調(diào)到了區(qū)委辦,直接當上了這位書記的秘書,原來的狗尾巴則升任了辦公室的副主任。
當陳元風流兔子事發(fā),調(diào)離區(qū)委辦之后沒有多久,這位區(qū)委書記就出事了,經(jīng)過上級部門查實,他收了幾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錢,被抓起來了。有紀檢部門的人找過陳元,說他是書記的前任秘書,如果知道什么內(nèi)情,一定要及時報告。陳元則說,自己平時只替書記拎拎包,提提水,寫寫講話稿,如果知道他是一個貪官,他寧愿在小鎮(zhèn)上做個文化干事,也不愿意到區(qū)里給貪官當個狗尾巴。
陳元依然帶著他的戲班子,唱著他僅會一句的“杜十娘”送戲下鄉(xiāng),有次下鄉(xiāng)回來才聽說,這位書記被判了十年,坐牢去了。
書記雖是一個貪官,在陳元看來也算有知遇之恩,當秘書那陣子,包括后來當了副團長,逢年過節(jié)的,陳元不回家看親娘老子,也要給書記拜年,每次送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有豬蹄子,有大紅棗,也有蘋果手機什么的,如果自己把雷管轉(zhuǎn)手送給了書記,書記不可能轉(zhuǎn)送給了更大的書記,也不可能帶到監(jiān)獄,更不可能上交國庫,所以最大的可能還在書記家里。書記是貪官,該殺該剮,老婆兒子還是無辜的吧?
陳元經(jīng)過打聽,發(fā)現(xiàn)書記并沒有減刑,還在提籃橋監(jiān)獄中。陳元打電話到監(jiān)獄的時候,監(jiān)獄的人聽到“書記書記”的,就很不高興地說:你以為他現(xiàn)在還是區(qū)委書記嗎?他現(xiàn)在是犯人,是人民的敵人,敵人怎么可以隨便接電話呢?
陳元說:他可能藏有雷管,你們不讓他接電話的話,是要出大事的。
監(jiān)獄的人有些害怕了:他想自殺還是想炸監(jiān)獄?雷管的威力很大嗎?你再過五分鐘打來吧。
陳元五分鐘之后再打的時候,監(jiān)獄的人氣憤地說:你這是胡扯,你知道嗎?這個貪官從進來那天起,連只蒼蠅也沒來探視過,一根毛也沒人送過,他從來也沒有出去過,哪來的雷管?說完就“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陳元心想,自己得跑一趟了。他又向劇團請了一天假,說是偏頭痛犯了。他跟小老婆則直說了,老領(lǐng)導(dǎo)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后,大人小孩沒個人去探視的,別人忘恩負義,我們可不能做個小人。領(lǐng)導(dǎo)在位上的時候,天天巴不得在眼里晃來晃去,如今領(lǐng)導(dǎo)進了監(jiān)獄,就把人家當成冷宮里的妃子,看一眼也要吐一口唾沫。小老婆聽了,說探監(jiān)也是串門子,哪能空著手呀。于是弄了一大堆的東西,有紅雙喜香煙,有兩瓶子黃酒,還有幾包小點心。
小老婆說:算你陳元有良心,哪一天我進去了,送飯的人還是有的。
陳元出城的時候,經(jīng)過那條上下班時的大馬路,看到沿路乞討的還是那么幾個人,一個殘疾人,一個老人,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在車流之中穿來穿去。陳元覺得他們也不容易,所以每人給了五塊錢,順便問了問,他過去送他們舊衣服舊鞋子時,有沒有送他們什么沒用的盒子,如果有一定得看看里邊是不是雷管。
書記聽說有人來看他,以為是自己的老婆孩子。當他看到陳元的時候,半天也沒認出來。當他認出來的時候,卻轉(zhuǎn)身就走。
陳元說:書記啊,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不相信你真收了人家的錢。
書記愣住了,轉(zhuǎn)回來盯著陳元看,眼里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直往下滾。書記說:我牢底都快坐穿了,頭發(fā)都白了,骨頭都軟了,你還以為共產(chǎn)黨冤枉我了?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不僅是個貪官,而且是個大貪官,沒有被槍斃已經(jīng)不錯了。你想想吧,現(xiàn)在有幾個人是清白的?隨便從大街上抓個人進來,你審都不用審,關(guān)個一年半年的,一般不會冤枉的。其實,世界就是一個大監(jiān)獄,我不過是住在單間里罷了。
書記在陳元的對面坐下了:當然,小陳你肯定是個例外。
陳元說:社會無常,話也不能這么說。
書記說:我真后悔啊。書記說著就放聲地哭了。
陳元說:過去的事情就不說了,我這次來,主要是看看你。
書記說:你現(xiàn)在還是副處吧?你知道探視一個貪官,對你的前途影響有多大嗎?你知道這是多么危險嗎?
陳元說:確實很危險,但是我必須來,我想問書記一件事情,請書記好好回憶回憶。
書記說:問什么?你說吧。
陳元說:你還記得我過年過節(jié)送給你的東西里,有沒有一個金色的盒子?上邊可能還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書記身子抖了一下,一下子站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陳元,希望從陳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在他任區(qū)委書記的時候,有多少人送過他東西,什么人送了多少,是什么時候送的,他根本記不清了。在紀委當初調(diào)查時,能記得的他基本都交待了,記不得的他也糊糊涂涂地交待了。唯獨陳元送給他的那個信封,讓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因為在這個信封里,陳元講了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母親臨終時的故事,母親臨終時說是想吃麻花,當一家人東借西湊地,把麻花炸好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當時書記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他被感動了,哭了。他覺得陳元是個孝子,古話說百善孝為先,這才是書記把陳元調(diào)上來當秘書的原因,所以在上邊調(diào)查的時候,與陳元有關(guān)的細節(jié)與項目,書記有意識地隱瞞掉了。
書記盯著陳元,小聲地說:我不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是第一個到監(jiān)獄來看我的,也是我當初唯一保護過的,我這輩子肯定是平不了反的,就是翻出什么舊賬來,頂多多坐幾年而已,但是小陳呀,你還年輕,不一樣啊。
陳元說:書記你放心吧,我沒有送過你任何值錢的東西。當初紀委找我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說的,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還會這么說,因為這是事實嘛。我就想讓你想想,逢年過節(jié)時,我去孝敬你的時候,那些東西你都怎么處理了?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
書記輕松了:只要牽扯不到你,我就放心了。你也清楚,別人送的一些吃的喝的,有煙有酒有補品,家里擺都擺不下,也不想分清楚誰送的。這些東西吃吧吃不完,賣吧不敢賣,扔吧也不能扔到大街上,有許多貪官就這樣翻船了。只好半夜三更偷偷地拉到春申江,不管五糧液還是大中華,統(tǒng)統(tǒng)地綁上大石頭,沉到水底去了。
書記開玩笑說:春申江為什么長出大魚了,就是喝了名酒抽了名煙的原因。
陳元說:難怪了,前一陣子竟然撈出一只三十斤的大王八。書記呀,你能確定沒有發(fā)現(xiàn)雷管呀什么的?或者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就覺得盒子好看,隨便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了?
書記想了想說:有一次倒是看見一個人送的東西,袋子底下有個打火機,上邊印著裸體女人,不過也扔了呀。扔不掉的東西,在抄家的時候,全沒收了。
陳元說:你是我的恩人,當年有什么好東西,我第一個想送的就是你了,就是那個醫(yī)學(xué)院的漂亮兔子吧,說實在的,我也想送去讓你看看,還沒來得及就出事了。
書記說:女人嘛,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
陳元說:我就實話實說吧,我家有一盒雷管,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我怕把它當成什么好東西送給你了,而你家里人不知道這是雷管,就放著藏著,哪一天不小心爆炸了。這陣子爆炸的事情太多了,真是慘得很啊。
書記終于明白了,陳元這次專程來,不是秋后算賬的,而是為了自己這么一個貪官的安全。他抱著陳元,一陣放聲大哭:我當初真的沒有看錯你陳元啊,你真是一個有良心的好孩子呀,我如果下輩子再當大官的話,一定當個清官呀,還要提拔提拔你呀。
陳元說:來生的事來生再說吧,我現(xiàn)在會唱戲了,給你唱兩句吧。
書記原來也是一個戲迷,在任的時候經(jīng)常把一幫戲子招到家里,唱那么幾曲京劇《貴妃醉酒》。陳元對著書記唱著:“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标愒@了半天,最后鼻子一酸,淚水也流了出來。
陳元告別提籃橋監(jiān)獄的時候,因為離畢業(yè)后工作的文化站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所以他攔了輛車,想順便去文化站看看,這也是他放心不下的一個地方。雖然文化站沒有自己關(guān)心的人,畢竟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站。
這個小鎮(zhèn)是這個城市之根,有著許多亭臺樓閣,那些民宅大院子,基本都見證了上千年的江南水鄉(xiāng)歷史。陳元趕到小鎮(zhèn)的時候,許多人一眼就認出了他,紛紛拉著他,要留他吃午飯,或者是喝杯茶。有個大爺拉住陳元,說他孫子當時就是在陳元的文化站學(xué)會打乒乓球的,后來參加了全國運動會,還捧了個獎牌回來了。但是現(xiàn)在呀,乒乓球案子被拆掉了,賣什么成人用品,都是沖著錢去的。
陳元說:現(xiàn)在是以經(jīng)濟為中心嘛。陳元不知道怎么說了,裝著還有急事要辦,就走掉了。路上還碰到一個女人,手中提著一籃子雞蛋,欲走欲留的樣子,紅著臉看著陳元。陳元說:這么多年了,你還干老本行嗎?現(xiàn)在的雞蛋怕要四五塊一斤了吧?
這女人原在鎮(zhèn)上擺著個菜攤子,陳元常常去買她的雞蛋,一來二去熟悉了,陳元就讓她直接把雞蛋送到文化站。有一天中午,陳元閑著無聊,就用文化站的放映設(shè)備,躲在房間看一盤黃碟。這個女人提著雞蛋推門而入,她看到屏幕上赤裸的畫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是一下子被釘住了似的。
陳元說:想看就進來。其實陳元是怕被外邊的人發(fā)現(xiàn)了,才一下把她拉進了屋子,趕緊把門關(guān)上了。這女人進了屋子,聽到外邊不停有人走動的聲音,也是不敢出門,只好站在房子中間,兩個人看著看著,也就不管不顧了,忍不住抱在了一起。
完事之后,這女人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要知道我就忍著了。
陳元說:謝謝你,讓我長大成人了。
之后,這女人便隔三差五地提著一籃子雞蛋,到文化站來找陳元,送雞蛋事小,云雨一番事大。很自然,這些雞蛋自那次之后基本都是白送的,所以陳元吃了好長時間不要錢的雞蛋。如今在小鎮(zhèn)上碰到了,兩個人站在馬路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陳元想,自己當時只吃了她送的東西,卻從來沒有送她什么,所以那盒雷管根本不可能在她手上,她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一個人了。所以最后相視一笑,揚了揚手,就各自離開了。
文化站依然設(shè)在鎮(zhèn)中心的兩間平房里,只是墻面被重新刷過了,繪了好多跳舞的圖畫。陳元走進文化站,發(fā)現(xiàn)乒乓球案子、圖書確實都不見了,里邊變成了一個商店,出售一些地攤書和一些盜版碟,拐角上還出售一些成人用品。
一個女營業(yè)員問:你要租碟還是買碟?
陳元笑了笑說:我再看看吧。
營業(yè)員見到如此扭捏的顧客,就明白他要的是什么: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要A片對吧?要日本的?還是歐美的?說著就從柜臺底下拿出花花綠綠的一大疊來:你挑吧。
陳元一看,都是一些大乳房大屁股,趕緊說:你們文化站站長在嗎?我找他有別的事情。
營業(yè)員說:哪有什么站長啊,這里只我一個人,我就是這里的負責人,你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陳元說:我也在這個文化站干過,我姓陳。
營業(yè)員說:哦,你是陳元吧?你可是這個小鎮(zhèn)的名人呀,沒有人不認識你的。你官當大了,現(xiàn)在是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了,今天是來檢查工作的,還是來這里唱戲的?
陳元說:我就是有點事情來問問,你當時接管這個文化站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我移交下來的東西?比如說一堆書,還有一大堆的磁帶。營業(yè)員不高興了,拉下臉說:看來你是來查財產(chǎn)的呀,有是有,一部分讓人偷走了,也是我接手之前的事情,你走之后好長時間這里是關(guān)著的。剩下的一些都在倉庫里放著了,你也知道,書嘛都是邱少云黃繼光,磁帶嘛就更不用說了,現(xiàn)在都改用光碟了,這東西跟垃圾一樣,你想查,自己去看吧。
陳元說:你誤會了,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我要的東西。陳元說著就隨營業(yè)員來到了倉庫,這些東西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上邊已經(jīng)落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陳元先把書整理好了,然后不管是錄像帶還是錄音帶,一盒一盒地打開了。營業(yè)員看陳元的樣子也不像是查賬,就又高興了起來,問找什么?她可以幫忙。
陳元說:我找一個黃色的盒子,里邊是雷管。
營業(yè)員說:原來你要找這個呀,我好像見過的,我只是看到過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黃帶,不過我不知道名字是不是《雷管》。內(nèi)容我也沒有看過,我還是女孩子呢,我可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何況你留下的那臺錄相機早就壞掉了。
陳元嘆了口氣說:我要找的是一盒子雷管,就是爆炸用的雷管,不是黃色錄像帶《雷管》,你看到過嗎?
營業(yè)員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么危險的東西呀,我這輩子也沒有看到過呢。
兩個人又在一堆雜物里找了一遍,沒有找到雷管的影子。不過看到一本發(fā)黃的小冊子,竟然是評彈《杜十娘》的劇本。陳元翻開小冊子,他第一次哼出了第二句“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shù)行”。
陳元對文化站這個清水衙門的點點滴滴是相當有感情的,他既從這個清靜的地方學(xué)會了忍受,也從這個清靜的地方找到了發(fā)泄。陳元帶著那本小冊子離開的時候,失望地說:那盤黃帶也不見了。
營業(yè)員說:我不是說了嗎?讓人偷去了,你想想,他們進來最想偷什么?不就是這種東西嗎?不過,我可以送你幾盤,什么花樣都有,你看了肯定滿意的。說著就從柜臺下邊拿出一堆,往陳元手里塞。
陳元苦笑著說:你沒有看過,怎么知道好看呀。
營業(yè)員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陳元沒有接她的黃碟,擺了擺手,算是告別了。當他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再有人拉著他,要吃飯喝茶時,他就問人家有沒有拿文化站的一個盒子,說盒子里裝的是雷管,不小心就會爆炸的。大家都連連說,看在你的份上,文化站晚上就是不關(guān)門,我們也不會去偷的。
在集市上,陳元又碰到了擺攤賣菜的那個女人,他想還是過去問問她有關(guān)雷管的事情比較好??粗椭^用袖子擦著幾個西紅柿,身邊多出了一個黑瘦的男人,心想應(yīng)該是她的老公,還是默不作聲地走掉了。
剛剛回到家,這座城市的西南角又騰起了一朵蘑菇云。陳元對一盒雷管有十個還是八個,時間長了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如果真的一齊爆炸了,威力會是什么樣子,平常人根本無法想像,但是陳元還是非常清楚的。
小時候親眼目睹過炸山修路,當時父親是裝炮工,他們在巖石上打個炮眼,把一個雷管埋進去,就可以掀掉一個山包。有一次,父親點燃導(dǎo)火索后,折身趕緊就跑,半天不見爆炸,叔叔就跑過去檢查,剛走到炮眼邊上,轟地一聲就炸掉了,那種血肉模糊的情境,好多年后都在陳元的腦海里盤旋。
想到這里,陳元打了一個冷戰(zhàn),罵了一句:媽媽的,這幾天誰都想到了,為什么偏偏把喜歡放炮的父親給忘掉了呢?
陳元的老家雖然也在江南,卻不是海邊水鄉(xiāng),而是偏僻的山區(qū)。母親去世早,如今父親已經(jīng)七十多了,依然清苦地生活在村子里。陳元幾次要把父親接到身邊,讓他跟著享受一下城市生活,比如泡泡桑拿、找找小姐。有一次強行把他接到城里,這個要請他吃魚翅,那個要請他吃鮑魚,吃完一桌子上千塊的,陳元嘴一抹就走人了。父親說,無功不受祿,天天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里愧欠得很。于是就偷偷跑回村里了。
父親一輩子,吃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用的是自己挖藥砍柴賺來的。陳元給區(qū)委書記當秘書那陣子,一到過年過節(jié),鄉(xiāng)上的鎮(zhèn)上的,一堆堆地朝陳元老家跑,扛著一箱箱的好煙好酒,說是訪貧問苦,其實都是來巴結(jié)陳元的。陳元父親每次見了,就找來紅紙,寫上“某某鎮(zhèn)長天之藍一箱,某某書記中南海兩條”,張貼到了學(xué)校的墻上,然后把這些東西全部分發(fā)掉,幾次下來,就沒人來了。
陳元說:都是公款,你不要白不要。
父親說:如果我要了,他們就得托你辦事,你這個官不就腐敗了?
父親的耳朵已經(jīng)聾了,需要大聲喊叫著才聽得見,所以陳元已經(jīng)極少打電話了,真要非打不可的時候,都要躲到荒郊野外,這樣不會吵到別人。陳元趕緊起身,爬上一輛公交車,一口氣坐到了終點站,才把電話撥通了。
陳元已經(jīng)說了半天,父親還在不停地嘟囔說:哪個嘛,我聽不到啊。
陳元說:爹呀,我是你兒子呀。
父親說:哪個坐月子了?你再大點聲吧。
陳元一急,就唱起了評彈。老父親雖然什么話都聽不見,唯獨對老戲卻是清清楚楚,什么河南豫劇呀,黃梅戲呀,越劇呀,不管哪個地方的土梆子,他一打開收音機,不但能辨出什么曲子,還能聽出是什么唱詞。
陳元唱著: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shù)行。
父親說:是我兒呀,你唱的是《杜十娘》嘛。
電話被人從父親的手中接去了:有空還是把戲班子帶回村子,給老人們唱一出《包青天》吧,他們眼睛都望穿了。
原來是回家探親的堂弟,陳元說:你咋有空回村子了?煙酒店不忙了?
堂弟說:哪有不忙的?這年頭就兩樣生意好做,一是洗頭房,二是煙酒店。你們這些當官的應(yīng)該很清楚,當官的頭容易臟,嘴也閑不住。所以,我又開了個洗頭房,咱村子的女娃清純,這次回來本想著招幾個女服務(wù)員的。
陳元說:洗頭房真洗頭嗎?你這不是害咱們村子嗎?
堂弟說:現(xiàn)在怕只能招幾個老太婆了,幾年不回來,村子里沒有一個年輕女娃了。堂弟又問,你們離得近,為啥也不回來?
陳元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忙。
堂弟說:你忙什么?忙唱戲呢?還是與戲子上床?
陳元沒再理他,只是說:你幫我問問,我爹最近身體有沒有毛???
堂弟開始充當傳話筒:大伯說,他的身體好得很,他剛才還爬到河灘上放炮去了,說是要炸山修地,種龍井茶。
陳元說:放炮啊,這太可怕了,你問問他雷管是哪來的?
堂弟傳話:雷管是從養(yǎng)路隊買的,現(xiàn)在社會不安全,槍支彈藥管得嚴,雷管哪里也買不到了,修路的時候上邊會發(fā)一些,養(yǎng)路隊的人就省幾個賣錢,現(xiàn)在投機倒把的事情到處都是的。
陳元說:沒辦法,就是這樣一個社會,除了禮尚往來是白送的,其他什么都是要掏錢的。你趕緊問問,我給他寄回去的衣服呀,煙酒呀,奶糖呀,里邊有沒有一個金色的盒子?
堂弟傳話:他說有呀,是“雷”什么的,有一次村支書來了,說是那盒子好看得很,就拿走了。
陳元急了說:是雷管!我要找的就是這盒雷管。
堂弟傳話:大伯說雷管他怎么不認識,他還到處找雷管呢,什么場合都派得上用場,修路呀,修地呀,還有過年時聽個大響聲,但盒子里邊根本不是雷管,聽村支書說,好像也叫什么“雷”,但肯定不是雷管,雷管是金屬的,兩三厘米長,這東西是橡皮的,一包一包的。
陳元想了半天,終于“呵”了一聲問:是不是叫杜蕾斯?
堂弟傳話:大伯說了,好像是的,說村支書開心得不得了,立馬就找村口的老寡婦去了。陳元哥,這不是安全套嗎?你寄這東西回來干什么?大媽去世這么多年了,大伯一個人也用不著呀。
陳元有一次買了一盒水果味的杜蕾斯,小老婆說,真不錯,下半身竟然也能嘗出味道,做愛跟啃蘋果似的。但是夫妻兩個剛剛啃了一次蘋果,剩下的杜蕾斯全不見了,小老婆硬說陳元在別人身上用掉了,兩個人鬧了好長時間的別扭。
陳元說:是寄錯了,你再問問,我拿回家的東西里,有什么舍不得打開,現(xiàn)在還放著沒動的?
堂弟傳話:他說沒有了,不是我說幾句,你這么大的官了,副團長是吧?但是大伯他太仔細了,別人巴結(jié)你的煙酒他一概不收,你每次給他拿點煙酒吧,他又舍不得喝舍不得吃,跑到合作社里換成錢,十塊二十塊地拿到信用社存起來了。
陳元說:其實這些東西,不是我掏錢買的,都是別人送的。我已經(jīng)勸過他了,不頂用的,你也幫著勸勸吧,你想想他存的那點錢能干什么?還不夠人家吃頓飯吧?不說了,你一定提醒他,發(fā)現(xiàn)不清楚的盒子,一定要小心。
掛斷了電話,陳元還是不放心,電話又找到村支書。村支書說:看你娃小氣的,我拿走的真是幾個套子,也不是金銀首飾,還用得著要回去嗎?
陳元說:哪里呀,支書這么大年紀了,還如此威風,我高興還來不及的,你喜歡的話我下次給你帶點香蕉味的。
陳元一時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與慌恐之中。陳元心想,這么多年,除了幾個格外牽掛的人之外,到底還送過誰東西,怎么也記不清了,有些人已經(jīng)不認識了,有些人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陳元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陳元對小老婆說:我們努力大半年了,你之所以遲遲不能懷孕,有位老中醫(yī)說了,可能是我們平時同房時太癲狂了,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不管什么動作,最好跟跳舞似的,輕一點,再輕一點。
小老婆說:真的嗎?難怪你如今喜歡翻到上邊去,云呀霧呀的了。
那段時間,陳元與小老婆走路的時候,就跟踩螞蟻似的。坐下去拉屎吧,也慢悠悠的了。特別是上床的時候,都成了電影里的慢鏡頭。這正合了評彈的調(diào)子,就講的是溫吞吞,軟綿綿。所以兩口子的慢生活,再加上陳元兩句吊嗓子的評彈,就顯得十分地合拍,好像是專門配的背景音樂。
陳元被搞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雷管變成了一條條蟲子,在他的腦海里爬著扭著。這使陳元晚上睡不著,白天吃不下,聽到一聲響雷都怕得要命,特別是看到有人手中提著禮品,哪怕就是一束玫瑰一個蛋糕,也讓他產(chǎn)生不安全感。
又過了幾天,小老婆說單位的發(fā)票丟了,問陳元認識不認識記者,托個關(guān)系免費刊登一個遺失公告。陳元當時正對著那本小冊子,慢悠悠地學(xué)著《杜十娘》第三句,聽到小老婆說起公告的事,一拍腦袋說:當然有了,《春江日報》的總編不就是我同學(xué)嗎?
陳元在給小老婆刊登遺失公告時,給自己也悄悄刊登了一個。為了不引起社會恐慌,不給自己惹麻煩,他是這么寫的:本人有一金色盒子,內(nèi)裝有特殊物品,如今發(fā)現(xiàn)不幸遺失,或許當成禮品錯送,請知情者盡快查找,不然后果非常嚴重,本人不排除報警可能。聯(lián)系方式leiguan119@sina.com。
陳元擬定的啟事很快就被總編給發(fā)出來了,不是放在廣告里,而是放在副刊上?!洞航請蟆肥沁@座城市發(fā)行量最大的,下到小攤小販,上到市委機關(guān),幾乎人手一份。所以這則啟事的影響力之大,是陳元萬萬沒有預(yù)料到的。
這個社會最大的交往就是送禮,有誰這輩子沒有收過禮呢?生老病死要收禮,走親串友要收禮,領(lǐng)導(dǎo)家里的狗狗感冒了,怕也會收到一堆藥片,很多的禮收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管是機關(guān)里的頭頭腦腦,還是拾破爛的,掃馬路的,看到陳元這個莫名其妙的啟事后,都是一頭霧水,然后在網(wǎng)站的各個論壇里,作著各種各樣的猜測。
有人說這盒子里可能裝著一尊金佛,有人說可能裝著傳家寶,有人說可能是海洛因,甚至有人說可能是老婆的骨灰。也有人說,盒子里本來什么都沒有,送了大領(lǐng)導(dǎo)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送的是空氣,怕大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那就倒霉了。反正整個城市街頭巷尾、白天黑夜、明里暗里,都在議論這則遺失啟事。
反正大家猜測來猜測去,都沒有什么結(jié)果,有人從那個電子郵箱上,看出了一絲問題,前邊的拼音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但是后邊的數(shù)字是119。119是干什么的?是滅火的。像火災(zāi)一樣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啟事里也說了,不排除報警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報警呢?不管怎么說,收到這份禮物的人,如果不還給人家的話,人家是要報警的,警察拔出蘿卜帶出泥,就會大難臨頭。
大家一邊議論,一邊回家做賊似的,翻箱倒柜起來,把往日別人送給自己的各種東西,統(tǒng)統(tǒng)地拿出來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覺得像,又覺得不像。在全城大搜索之中,傳出了不少的小插曲:有人找到幾十年前的老照片,高興得哈哈大笑,說自己當年真是英俊瀟灑;有人翻出了初戀情人的書信,被愛人看到了,大家酸溜溜地大吵一架,離婚了;有人翻出一套郵票之類的,一查如今的市價,已經(jīng)可以換一部車了,當年還對人家看不上眼,如今人家已經(jīng)死了,所以趕快跑到墳前又是燒香又是磕頭。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翻來倒去,叮當哐啷,都不知道啟事里要找的是什么東西,但是大家還是要翻著找著。
有人說:權(quán)當是系統(tǒng)地整理一次家務(wù)嘛。
陳元的小老婆也不例外,她指著那個遺失啟事問陳元:你猜猜這里到底是什么?
陳元說:恐怕就是發(fā)在副刊上的一首打油詩吧。
小老婆說:詩再臭,能這么寫嗎?
陳元說:可能是個暗號吧?
小老婆說,你以為是戰(zhàn)爭年代呀。
陳元說:只有地下黨才對暗號嗎?說不定是哪對偷情的貓要接頭呢。
小老婆說:呵,我知道,是不是你發(fā)的?你要約那只白兔子?
陳元說:你又扯遠了,可能是什么危險品吧?
小老婆說:我覺得應(yīng)該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不然也不會這樣遮遮掩掩的。你雖然官不大,但逢年過節(jié)的,劇院的人要送你,跑堂的人要送你,生末凈旦丑個個都要送你。說不定這個登啟事的人,就給我們送過什么東西。我們也找找吧,萬一出個什么漏子,把警察引來了,你恐怕要陪老書記去提籃橋了。
于是兩個人一起,又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這一次沒有翻出兔子皮,卻從衣柜里翻出了一件舊風衣。小老婆黑著臉說:當初你說送人了,原來還在這里藏著,看來你是對誰都念念不忘呀。
這件米色的風衣上,有一個紅色的唇印,所以陳元是不會看錯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當年確實拿到樓下,送給了掃地的阿姨。原來阿姨是個小寡婦,就把這件風衣當成祭品,燒給了死去的男人,連鈕扣也燒掉了,明明變成了一把灰,怎么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呢?
陳元說:當時阿姨燒的時候,你不是在場嗎?你還借機烤手了呀。
小老婆說:不過是你貍貓換太子的把戲罷了,不然現(xiàn)在看到的是什么?是鬼穿過的衣服不成?
這件風衣是陳元第一次與前妻見面的時候,特意花血本買的,好像用掉了半個月的工資。陳元當時穿著這件風衣,在春申江邊出現(xiàn)的時候,正是春風搖曳的季節(jié),衣角被風輕輕地吹起,加上一頭卷曲的長發(fā),顯得那么風度翩翩。當他出現(xiàn)在前妻面前,前妻并不搭理,而是背著雙手,一邊笑著,一邊背起了“輕輕地我走了”。背完了,突然沖上去親了陳元一口說:我以為你是徐志摩呢。
小老婆還準備吃醋的時候,陳元從廚房里提來一桶油,往風衣上澆了一圈子,點著之后就從窗口扔出去了??粗@團火在樓下被風吹著,燒得到處亂飛的時候,陳元雙手一攤說:你看清楚了,這次是不是燒掉了!
奇異之事在家里一再出現(xiàn),讓陳元格外覺得是個不祥的預(yù)兆,開始的擔心僅僅為了一盒雷管,后來擴大到了所有禮物身上,總覺得有什么事情隨時都會發(fā)生。每次聽到警車呼嘯而來,他不由自主地聯(lián)系到自己,等警車從身邊開走了,他才稍稍地安心一點。
陳元偷偷鉆入真如老街上的一家網(wǎng)吧,打開報紙上公布的那個郵箱,看看有什么新情況。開始幾天,只有幾條試探性的郵件,都是問,你說的那個盒子,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后來郵箱里的郵件越來越多,每天會有幾千條消息。有些人說自己找到了幾件,大到鍋碗瓢盆,小到針頭線腦,貴到美元歐元,賤到棉球耳扒,問是不是陳元要找的東西,如果不是的話,他們接著再找。
再后來,發(fā)郵件不再是試探性的了,也不再是那些無足輕重的生活用品,而真正地談到了禮物,基本都是金項鏈呀,銀碗筷呀,玉觀音呀。這些東西雖是平時大家送禮時慣用的,不過多數(shù)是送親戚朋友的。到最后,終于有人問,你要找的東西,是不是房子車子的鑰匙?并提醒說,做什么事情都急不得的,特別是找東西,有時候千呼萬喚的,卻恰恰就在自己鼻子低下,所以暫時還是不要報警為妙。
看不到陳元的任何回音,有人干脆發(fā)來郵件,明目張膽地威脅說:你想干什么?你送人家東西,人家給你辦事,辦事需要時間,當下是懲治腐敗的風口浪尖,稍有不慎就會雞飛蛋打。而且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你送的東西,想收回去不成?明白點說吧,不值錢的已經(jīng)處理掉了,值點錢的已經(jīng)送給別人了,我不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所以想在地球上混,我也要送禮啊。
有人發(fā)來的郵件讓陳元更加吃驚:你不用報警了,你送的東西,我們已經(jīng)還給你了。我們給你一個密碼,你去銀行某某寄存箱自己取吧,從此我們兩不相欠,清清白白。陳元對這樣的結(jié)果是萬萬沒有料到的,也是十分恐慌的。當他哼著“杜十娘”,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一打開銀行的寄存箱后,陳元幾乎像是進入了一個秘密的寶庫。
陳元發(fā)現(xiàn)人們還回來的禮物里邊什么都有,有恐龍蛋化石,有清朝時期的景德鎮(zhèn)瓷器,有和田玉制作的麻將,還有不少古時的金幣,也有文物字畫。最珍貴的也是陳元最喜歡的,是鄭板橋首次露面的一幅《修竹鳴鴉圖》,與鄭板橋以往面世的作品不同,不再是幾支竹子,而多了一只烏鴉,落在竹林之中,呈欲休還鳴之狀。陳元平時最喜歡鄭板橋了,所以一看到那隨遇而安的筆法,那三片尖刀似的竹葉,就說這只烏鴉吧,也是清清瘦瘦的,透著萬般風骨,帶著幾分傲氣。陳元欣賞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后把這件愛不釋手的畫,悄悄地揣進了自己的懷里。
陳元收到的每一件,都足以讓陳元一夜暴富。如果賣掉一件的話,不說在中環(huán)外買一套房子了,起碼可以買一部小老婆嘮叨多年的小汽車,就是最最差勁的,也能賣個一萬兩萬的。陳元又反過來想,如果每一件都算行賄受賄的話,恐怕也能判個十年八年的吧?陳元也許怕犯法,也許怕別的,所以把那只烏鴉在懷里還沒有焐熱呢,就顫抖著聲音哼著那句“杜十娘”,唉聲嘆氣地放回了原處。
事情好像已經(jīng)出乎陳元的預(yù)料,而且越鬧越大,一時不知道如何收場了。陳元知道,這都是禮尚往來惹的禍,大家之所以如此關(guān)心陳元的啟事,報以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只不過是大家平時收了禮之后,像是在自己的心里埋進了一盒雷管,讓自己不安。無論陳元要找的是什么,都給他們找到了釋放不安的渠道。
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盒雷管的事情了,但是陳元最關(guān)心的還是那盒雷管,只有這盒雷管才關(guān)系著他,把他與幾個放心不下的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放心不下的幾個人該問的都問過了,遺失啟事也廣泛傳播了,但是到目前為止,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找出來了,這么大個城市唯獨沒有找到一盒雷管。陳元想,是人們根本不把雷管當成禮品列入查找的范圍呢?還是在這座城市里,根本就沒有一盒雷管存在著?陳元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陳元猛然醒悟,如果自己記錯了,或者是羅林那天說是雷管,其實送了巧克力什么的,這還是極有可能的。所以,只要找到當初送雷管的羅林問問,也許就清清楚楚了。
陳元從文化站調(diào)到區(qū)委辦當秘書后,他與羅林就生分了,幾乎沒有任何來往。記得最后一次見到羅林,是自己陪著區(qū)委書記,去考察羅林所在的水泥廠。當時水泥廠已經(jīng)兩年發(fā)不了工資,有些女職工被迫無奈,只好去歌廳坐臺,做一點無本生意。一些男職工實在沒有辦法,身體好的就去賣血,有肝炎的得甲亢的,血也賣不出去,就走投無路了。有個男職工,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一把火活活地自焚了。
既然沒有飯吃,大家干脆開始靜坐絕食,聲稱要見區(qū)委領(lǐng)導(dǎo)。陳元陪著區(qū)委書記坐在主席臺上的時候,羅林則坐在主席臺下邊,雖然一天滴水未進,羅林還是不停地朝陳元微笑,散場的時候他還等在門口,招著手喊著陳元的名字。但是陳元哪敢和絕食的群眾說話呀,只是笑了笑,跟著書記一起鉆進小轎車絕塵而去。
如今的水泥廠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陳元首先找到幾個老職工,都說羅林幾年前就下崗了,聽說去南方打工去了,在一家工廠做保安,已經(jīng)好多年不聯(lián)系了。陳元又找到羅林的幾個朋友,朋友說哪個羅林?水泥廠的那個呀,我們也在找他,他借我們的錢一直沒還呢。陳元最后找到了羅林的妹妹,妹妹羅曼說自從去廣東后,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給家里打過一個電話,打著打著就哭了,說是想家了。自那個電話之后,羅林就失蹤了,家里人還報了警,一直都沒有消息。她提供了一個電話號碼,陳元打了無數(shù)次,都是停機。
羅林這根線看來也斷了。陳元實在很無奈,白天請假在真如老街上吊嗓子,《杜十娘》里的很多唱詞,他已經(jīng)背過了,但是能唱得好的,還是開始的那一句。晚上則夜夜失眠,就是瞇瞪一會兒,也會從惡夢中驚醒。他怕小老婆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稱自己在構(gòu)思一部戲曲劇本,就獨自躲在書房里,想過去幾年里的一件件一樁樁,越想越覺得內(nèi)疚,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任何人,越想越心慌意亂。
陳元最后擔心的不僅僅是雷管了,還有自己收禮送禮的一堆子破事。哪一件事情,都跟那一盒子消失的雷管一樣危險。
有一天,都半夜三更了,陳元依然坐在書房里,盯著房間的每一件東西,顫巍巍地唱著評彈《杜十娘》。陳元忽然被書架上的一個綠本子吸引住了,這不是自己多年前的日記嗎?當初自己每天都有記日記的習慣,哪怕有一只麻雀從窗口飛過,也會在這個綠本子里留下飛翔的影子。
陳元心想,羅林送雷管給自己作禮物這么稀奇的事,應(yīng)該也記到日記里了吧?陳元從書架上拿出日記翻著翻著,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某年某月某日,陳元是這樣寫的:“天氣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身處這個獨孤而偏僻的小鎮(zhèn),實在沒有辦法去慶祝了。整個一天,我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晃蕩了好幾圈,也沒有想好應(yīng)該怎么度過這個夜晚。在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有人唱著生日歌,送來一個金色的盒子。他是羅林,一個面臨倒閉的水泥廠工人,他保管的雷管就是他擁有的一切,難道他送了一盒子雷管作為我的生日禮物?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被人從睡夢中叫醒,羅林確實坐在我的身邊,一盒雷管只是我的……”
陳元翻到第二頁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一頁什么也沒有,是空白的,再翻下去,就是另外一天的日記了。
一盒雷管只是什么呢?是臆想嗎?是夢嗎?還是別的什么?看完這篇沒有結(jié)尾的日記,陳元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著嗓子吼了一句: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這聲音穿過了夜空,如一聲撕心裂肺的爆炸,也像一個神經(jīng)病人歇斯底里的吶喊,把真如這個千年古鎮(zhèn)給吵醒了,許多人家已經(jīng)膝黑的窗戶,包括真如寺里的天燈,一盞盞陸續(xù)亮了起來,提前把這個夏未的夜晚給撕破了。
陳元出門了,想趕個大早,在第一抹陽光灑下來之前,最好是第一個趕到真如寺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