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錢謙益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轉(zhuǎn)折，縱有坎坷之災，變節(jié)之辱，失節(jié)之悲。這三次大的轉(zhuǎn)折實際上讓錢謙益經(jīng)歷了出走—掙扎—回歸的心路歷程，同時也為自己的政治人生選擇了相適應的轉(zhuǎn)型。

關鍵詞：錢謙益；人生態(tài)度

作者簡介：黎美櫻（1989.08-），性別：女，籍貫：廣東開平，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歷：2012級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8-0-02

于明朝，心存大志，卻迭遭挫折，后變節(jié)降清，唏噓半生；于清朝，慘遭冷眼同時內(nèi)疚煎熬，政途破碎，最后反清復明未得，又再賠上下半生。錢謙益的人生是一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悲劇，紛繁的社會背景以及復雜的士大夫從仕心理讓他從美譽文壇的君子淪為“失節(jié)之羞，可恥可悲”的小人。錢謙益不是一個平面的人物，羅念生先生說過：“悲劇的本質(zhì)是嚴肅?！蹦敲淳烤瑰X謙益的人生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呢？我們不妨從他的多重身份入手去分析一下。

一、從一心從仕的文人到沉浮在明朝的東林領袖

據(jù)《有學集》記載，錢謙益“五六歲看演《鳴鳳記》，見孫立庭袍芴登場，遂終身不忘”。錢謙益的入世思想自幼小就在各種文化媒體的熏陶中萌芽，一句“我本愛官人”更是拋下狠言宣誓官場。此后他積極應試，一直在官場沉沉浮浮。從天啟五年到崇禎十七年將近二十年間，錢謙益的政途一直處于三起三落狀態(tài)。崇禎七月朝政革新，遭受壓迫后的錢謙益應詔入朝。出頭日子到來，他深信離圓宰相之夢指日可待，因此在赴朝途中寫下了《車中懷言詩》十首：

三年嚴譴望修門，隨例趨朝又北轍。圣代故應無棄物，孤臣猶有未招魂。

夕陽亭下人還過，端禮門前石尚蹲。重向西風揮老淚，馀生何以答殊恩。

縱是歷盡坎坷，但是錢謙益入主官場的“運氣”并沒有泯滅，他的政途在撲朔迷離中始終“大難不死”。作者心中充滿喜悅，一直坐等“修門”之望，此次的圣恩重召就有如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孰知世事無常，“枚卜大典”事件讓錢謙益相門夢碎。崇禎元年，明毅宗在文華殿舉行枚卜大典，錢謙益被東林黨積極入推參選，當朝官員溫體仁和周延儒則被拒入選名單之列，轉(zhuǎn)而把矛頭轉(zhuǎn)向成命召回的錢謙益，以天啟元年的“浙闈關節(jié)”一案來攻擊錢操縱推舉。錢謙益入閣心切，與溫等爭辯，群臣紛紛為之辯護，這恰恰犯了當朝統(tǒng)治者結(jié)黨營私的大忌，錢謙益的政治希望在龍顏大怒中化為泡影。錢謙益在一步之遠與相閣擦肩而過，悲憤感傷，一氣之下寫成《十一月初六日對文華殿，旋奉嚴旨革職，感恩述事凡二十首》：

事到抽身悔已遲，每于敗局算殘棋。都門有客送臨賀，延辨何人是魏其？

楊柳曲中游子老，車輪枕畔逐臣知。寒燈冷炕凄涼夜，不醉何因醉酒悲？

在感恩述事詩其五中，作者連用兩句疑問句表達憤懣不服之情。他平生以宰相自許，為此終日凄凄惶惶，處心積慮，枚卜是他圓相夢最近的一級階梯，孰知政治的浪潮又把他高拋重摔，讓他在“殘棋敗局”中“悔已遲”。

錢謙益這種醉心權力的追求似乎早就為他種下了悲劇的惡果。回看當時的社會，清代李光地說“明代士大夫如黃石齋輩，煉出一股不怕死地風氣，名節(jié)果厲，第其批鱗、捋須。九死不回者，都不能將所爭之事于君國果否有益算個明白，大概都是意見上相競耳。行有余知不足，其病卻大?！边@些人吵鬧二十年，只不過是為了宮廷內(nèi)事，崇尚仁義禮智樂的儒家文化在明清時期更是遭到各種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雖然當時的東林黨以士大夫的姿態(tài)拒絕這種現(xiàn)實的批判，但是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仍受到莫大的沖擊，處于分崩離析狀態(tài)。在朝官員心戀權欲紛爭，無心朝政這一現(xiàn)象在當時是一種常態(tài)。錢謙益也和大多數(shù)黨派人士一樣的，無限放大自己的政治野心，雖身在高朝卻無心百姓，對于民間疾苦以及社稷民安甚少關懷。

放逐后溫體仁和周延儒怕錢謙益終有一天會卷土重來，于是變本加厲地加以陷害，最終成功把錢謙益關進了牢獄。淪為相權的階下囚，這看是他悲劇人生的開端，但他的生存之道更是把握得相當成功，因此他的野心受到時代極大的包容。他心懷奢望，默默等待，在獄中也不忘交朋結(jié)友、傳經(jīng)授業(yè)，這一時期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了他莫大的慰藉。

二、從德高望重的忠臣淪為喪權辱國的貳臣

如果是醉心權力是錢謙益悲劇的開端，那么叛明降清就是錢謙益恨錯難返的決策，“獻城降清”讓錢的悲劇人生從此一陷不拔。

滿朝肉食曳華裾，殉節(jié)區(qū)區(qū)二十馀。名誼居平多慷慨，身價倉促自躊躇。

當年靖難難屠忠義，今日捐軀愧革除。方景鐵黃生氣在，一回瞻拜一唏噓。

這首詩是錢謙益在長歌當哭中，大罵誤國小人在生死存亡關頭，除“區(qū)區(qū)二十馀”殉節(jié)外，其余的都屈膝投降，甘心降敵。豈料言猶在耳，僅過一載，他也“以降江南為己任”節(jié)毀忠滅，獻城求官，將生命價值和信仰根基毀于一旦。在變節(jié)頭兩年中，錢謙益沒有留下任何與之相關的作品，絕筆不提變節(jié)之事。可得而知，錢的投降不在為民，而在為己為權，其偽善與提倡仁義禮智信的文人身份是多么的格格不入。錢謙益頭昏腦脹地把身家性命通押在投降清朝上，導致“晚節(jié)摧頹，盡喪其數(shù)十年談忠說笑之面目”。 降清后，清朝僅授予他禮部原職，同樣以異朝之心冷眼對待。政權上的冷局以及烏托邦美夢的再次幻滅，讓錢心力交瘁，抱憾不已。《丙戌南還贈別故侯家妓人入冬哥四絕句》是錢降清后半年無奈棄甲告歸時所作，其一：

繡嶺灰飛金谷殘，內(nèi)人紅袖淚闌干。臨殤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

再對比與之同系列的《金壇逢水謝故妓感嘆而作凡四絕句》，其一：

黃閣青樓盡可哀，啼妝墮髻尚低徊。莫欺鳥爪麻姑老，曾見滄桑前度來。

兩者抒情之直接讓人感同身受，悲從中來。實際上，由于雄厚的家境，他的物質(zhì)生活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遭受政治冷局，此時只是一場虧損的買賣；他獻城投官，最初為的只是繼續(xù)自己的仕途，家國民生并沒有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在明人看來，這樣的下場，是錢謙益賣家賣國應得的下場?！捌缴劰?jié)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jù)，文章哪有光？”這是乾隆皇帝對錢謙益的評價，認為他的詩文以及他的人品都毀在了變節(jié)上，無論錢進或退，都已經(jīng)成為“罪人”。清人趙翼也認為和同一時代的吳偉業(yè)相比，錢變節(jié)事兩君的罪行不可諒，認為“其仕于我朝也”，是“降表簽名”，非“天地之意”。可見，錢謙益自認為的悲情遭遇，在他人看來只是哼哼唧唧、假惺惺之舉，其詩文及其人格也因此蒙上矯柔自作的色彩。

三、從冷眼百遭的異臣到反清復明的遺老

若說降清乃錢悲劇之根，重回反清之道則為謙益重生之始。順治三年朱聿鍵即帝位于福州，南明第二個抗清政權的建立。錢謙益在飽受千夫所指的煎熬以及對清政府架空對待的徹底絕望后，寫下“生僧銀漏偏如舊，橫放天河隔女?！笔状伪砺蹲约旱膽?zhàn)線立場，昭告天下自己不能和隆武帝一起為新朝服務。同年，他暗中支持黃毓祺的反清復明活動。次年，印因資助和支持江陰人黃毓祺舉兵反清，事發(fā)被捕，押赴金陵，“鋃鐺三匝”?！逗蜄|坡西臺詩韻六首》（其四）詳細地描述了他被捕時期所遭受的皮肉之苦，“三人貫索話酸凄，主犯災星撲運低”一句描寫了他和兩個仆人雙手被拷、粗繩被綁，如平陽之虎任人宰割，命懸一線。“夢回虎穴頻呼母，話到牛衣并念妻”不僅道出牢獄環(huán)境之差，更寫出自己內(nèi)心充滿恐懼，身心俱病的悲慘狀況。一朝淪為階下囚，可見詩人為了擺脫自己的變節(jié)之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錢謙益的牢獄之災不僅堅定了自己反清復明的立場，也讓故老遺民對錢刮眼相看。故老遺民的接納，讓錢謙益在清朝抑郁不得志以及慘受牢獄之災后，再次燃起對明朝生活的依戀。這讓錢謙益一直漂泊愧疚的心靈開始有了依靠，同時江東父老對錢的寬容以及他內(nèi)心的深深愧疚讓他再次找到人生的目標——竭盡全力投入到反清復明的行動中去。《早發(fā)七里攤》寫了錢謙益借著降清的招牌冒險從浙江去到常熟，游說清朝駐婺總兵馬進寶加入到他們的戰(zhàn)斗中去。而同時期的七絕《五日夜泊眭州》則道出他在游說途中復雜的心情，“千里江山殊故國，一抔天地在西臺”。錢此行至關重要，西臺即釣臺，海上斗爭能否順利進行就看能否得到西臺這一有利地位。這次游說的對象是投清降將，這些人變化多端，大多處于觀望狀態(tài)，并無意投靠錢等反派，因此錢的處境也是危險重重，稍有不慎就會被揭發(fā)遭滅頂之災。

但縱使錢謙益在險阻面前會有難色，但是每次依然義正言辭地冒死執(zhí)行?？梢婂X已經(jīng)決心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他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第三次選擇。而這次的選擇，正是他作為士大夫的一次覺醒，一次回歸。作為文人，錢謙益經(jīng)歷了離經(jīng)叛道—內(nèi)心煎熬—回歸忠義三個階段，這也是與他的政治官運相系而生?；貧w忠義，縱然身家性命難保，榮華富貴銳減，但是詩人還是義無反顧讓自己在垂暮之年找到心靈的依歸?！恫￠较s詠四十六首》組詩是錢謙益去世前一年病臥在床，追憶平生所作，他一生歷盡浮華跌宕，最終終于看破人生的虛幻易變，歷史的滄桑。其三十三首寫道：

老大聊為秉燭游，春春渾似在紅樓。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生年百歲憂。

留客笙歌圍酒尾，看場鬼神坐人頭。蒲團歷歷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

《古詩十九首》有詩曰：生年不滿白，常懷千年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詩人追逐半生，百般不如意，坎坷滄桑，暮年才看透權錢乃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尾聯(lián)更是寫出詩人在復國無力之際唯有用夢來慰藉自己痛苦不堪、心靈無所依歸的漂泊孤零之感。

終結(jié)一生，從偽善的儒君子到多端的仕大夫最后沉淀到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依歸之處，錢謙益三次對自己的人生抉擇都把握得恰到好處，最后以其本真求善的儒家本性把人生沉潛到恬淡自然的喜劇中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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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裴世俊.錢謙益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艾 瑛.論錢謙益人格缺失的主要表現(xiàn)及社會原因[J].文史博覽.理論，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