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來
黃昏無事,去湖邊散步,晚風中夾著一絲清甜的花香,細細辨別,原來是合歡花開了。父母去年遷入新居,而我已離家千里之外,對附近的植物分布自然一無所知。沿著湖邊小徑,尋香而去,在偏僻一隅,四五株合歡,在細雨中靜默地開著。淡粉色的花影參差,細細的蕊絲脈脈抽丹,攢成羽扇狀,新葉纖纖吐翠。團團朵朵,葉間枝上,曳曳因風而動。
合歡花葉清奇,晝開夜合,故名合歡,又稱馬纓草或青裳。嵇康《養(yǎng)生論》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贝薇豆沤褡ⅰ吩疲骸坝萌酥?,則贈以青裳?!惫湃擞匈浐蠚g的習俗,因其有特別的功效,可以平息人心的怒火、憤懣。按中醫(yī)藥理,合歡能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合歡的花期為五月到七月,香味特別,似蓮子綠豆沙經(jīng)冰鎮(zhèn)后的香氣,清新涼爽,再加一點桂花蜂蜜,帶出一絲甘甜。夏夜窗前,馥郁揉碎在微風里,暑熱胸悶,自然頓消。這大抵是合歡能靜心的原因。
合歡,名字有些莫逆于心的喜悅與不離不棄的纏綿,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與愿景。合歡生長范圍很廣,從東北到華南,我都曾見過合歡的婆娑花影,靜默地開在某個角落,如隨身攜帶的鄉(xiāng)愁。
幾年前,我獨自在哈爾濱旅行,黃昏時分,漫步到松花江畔。行道樹是合歡,馥郁襲人,晚霞如絲如縷,掛在對岸的山巒上。絲竹聲聲,循聲追去,一群中年人正聚在一起演奏。盡管肚腩已經(jīng)突起,皺紋也爬上了眼角,當小提琴擱在肩上的時候,幾個大叔,依舊似熱戀的少年。不時有行人加入,或接過梵婀玲演奏一曲,或開嗓唱幾句。
一對老夫婦攜手散步,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當《山楂樹》的樂聲響起的時候,頭發(fā)花白的女士,開嗓子用俄語唱了起來,聲音清朗動聽,聽不出一絲老氣?!霸俪淮巍都t莓花兒開》,我忍不住提議,她頓了一下,隨即開腔:“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币ё职l(fā)音雖不準,但歌聲清脆多情,似山風拂過月色下的百合。她轉過臉來,我才見她臉上皺紋如刻,微笑起來,一半的臉是不動的——因為中風導致面癱。
在老家,我出生的村子口,有一棵合歡樹,需兩人合抱,樹冠如蓋,夏萌濃郁。六七月份,是制作米酒的季節(jié)。搗碎鳳凰草制作酒曲需要用一種花崗巖制成的舂,全村人共用,在合歡樹下。彼時,合歡的葉子舒展開,嫵媚溫柔的紅花點綴其間。村里的女人換上襯衫,烏黑的頭發(fā)扎在腦后,身量勻稱健康。她們蹲在地上勞動,相互調笑。稀疏的夏日陽光透過葉縫灑落一地光斑,落在她們的衣衫、指間以及睫毛上,搖曳跳躍,又被笑容濺開。
那些渺遠的記憶,隔著灰蒙擁擠的歲月,極淺極淡,又似乎觸手可及。
史鐵生寫過一篇散文《合歡樹》,在他生病后,脾氣變得異常暴躁,失去的雙腿讓他覺得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活的美好,他變得暴戾無常,自暴自棄,動輒對母親大發(fā)脾氣。一日,母親送他去醫(yī)院,途中撿回一棵草,以為是含羞草,種在院子里。后來,他終于和生活以及自己和解,而母親卻去世了。有一天,他終于鼓起勇氣,回去看他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那里搬入了一對小夫妻,夫妻倆去年生了孩子,孩子每天都不哭,只瞪著眼看紗窗上的樹影——他的母親植的合歡樹已經(jīng)亭亭如蓋,開出粉嫩的花朵。
“我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悲傷也成享受。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到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么種的。”
如今,每到合歡次第開花的時候,不經(jīng)意的一瞥,看見那一團團胭脂粉頰,我總是能嗅到一股莫名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