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桔
(復旦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433)
豐富的量詞系統是漢語的特色之一,馬建忠(1898)稱之為“別稱以記數者”,歸入形容詞。黎錦熙(1992/1924)第一次提出“量詞”這一名稱,列入名詞;王力(1984/1947)稱之為“單位名詞”;《現代漢語語法講話》(1961)正式確定了術語“量詞”,并將其歸為一個獨立的詞類。
一般認為關于漢語量詞的“現代化”研究多始于1989年(何杰2001),但是“研究中國語言學是不能限定國籍的”(周法高1980:16),在《馬氏文通》建立中國現代語法研究體系之前,來自世界各國的傳教士、外交官們在傳教、貿易、政治等因素對漢語巨大需求的影響下自發(fā)編寫了一批用于漢語教學的論著。(貝羅貝2000,何莫邪2000,張西平2003)雖然這些文獻中的絕大部分是面向漢語教學的,但事實上保留了西方學者在拉丁語法體系下對漢語語言規(guī)則進行早期探索的珍貴資料,其中的一些對于我們今天的漢語研究同樣有著重要意義。
在姚小平(1999)、張西平(2003)等的帶動下,借助《馬氏文通》前西人漢語研究的討論,此類文獻逐漸成為漢語、對外漢語學界的研究熱點。其中,英國外交官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以下稱威氏)編寫的《語言自邇集》(Yü-yen Tz?-êrh Chi, A progressive course designed to assist the student of colloquial Chinese, as spoken in the Capital and the Metropolitan department1867/1886/1903,以下稱《自邇集》)①1867年版主編威妥瑪,第二版由威妥瑪和禧在明(Walter Hillier,1849-1927)聯合編寫,在第一版的基礎上有較大修訂;威氏去世后的第七年(1903年),別發(fā)洋行整理、發(fā)行了第三版,是第二版的刪節(jié)本。該書的編寫者除威妥瑪等西人外,還有應龍?zhí)锏纫慌袊娜?,以下以“編寫者”概指此編寫團隊。關于中方編寫人員,參見宋桔(2012);關于《自邇集》三版間的具體修訂以及對于其中保存資料的價值,參見宋桔(2013)。中漢語量詞的相關內容被譽為“第一次成功地討論了現代漢語的量詞及其語法功能”(張衛(wèi)東2002:2)。
《自邇集》三版中的“量詞章”以及西人編寫者通過英文翻譯、注釋闡釋漢語量詞語義、用法的具體內容構成了《馬氏文通》前西人漢語量詞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本文將以《自邇集》為核心,結合16-19世紀西人與現代漢語學界對漢語量詞的研究成果,在中國語言學史和對外漢語教學史的雙重視野下論證西人早期漢語研究的特點與價值。
西方傳教士從16、17世紀就開始了漢語量詞的研究。最早在一些字典、辭書中出現了個別的量詞列舉和釋義,后來出現了較為集中的論述,甚至成體系的詞表。馬西尼(2008:61)指出“意大利傳教士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1652年編撰的《中國文法》(Grammatica Sinica)是西人所編注意到漢語量詞用法和特征的第一本書”。
隨后,意大利方濟會傳教士葉尊孝(Basillio Brollo,1648-1704,亦稱葉宗孝)編寫了兩部漢語拉丁語詞典,即《漢語拉丁語部首詞典》(Dictionarium Sinico Latinum,1694)和《漢語拉丁語語音詞典》(Dictionarium Sinico Latinum,1669),附錄了83個量詞。萬濟國(Francisco Varo,1627-1687,亦稱弗朗西斯科?瓦羅)的《華語官話語法》(Glossary of the Manda-rin Language,1703)在第十二章介紹了“數詞和量詞”,整理了56個量詞,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通用漢言之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15)也解釋了79個量詞。
至19世紀中期,西人漢語量詞研究已頗具深度。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的《官話口語語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 Commonly Called the Mandarin Dialect,1857/1864)①1857年倫敦會印刷處(London Mission Press)初版,1864年上海美華書館(Presbyterian Missionary Mission)再版。本文引自1864年版。是筆者所見文獻中收錄量詞數目最多的,區(qū)分出了“Distinctive numeral particles(特殊量詞)”、“significant numeratives(核心量詞)”、“collectives numeratives(集體量詞)”、“numeral particles to verbs(動量詞)”四類,合計183個。
初版于1867年的《自邇集》在“言語例略”章(Yen Yū Li Lūo,the Parts of Speech,以下稱“詞類章”)專列了一節(jié)“THE CHINESE NUMERATIVE NOUN(漢語量詞)”,列舉并詳細解釋了65個漢語量詞的詞義和用法,并在全書范圍內對量詞的實質和特征進行了分析,在基本觀點、詞表、闡釋模式上充分展示了《馬氏文通》前西人對漢語量詞研究的繼承性、獨創(chuàng)性與現代性。
《自邇集》的編寫者這樣界定量詞的實質②引文的中英文內容、標點均自《自邇集》原文,“翻譯”為第二卷對第一卷的英譯,“注釋”為第二卷頁下注文。由筆者翻譯的內容用( )標出。《自邇集》原文繁簡混雜,引文皆轉錄為簡體,有需要則注明。引文出處以簡略形式著錄,格式為“章節(jié)名 版本.卷數、頁碼”,如“詞類章1.1p.282-283”,即該引文出自《自邇集》第一版第一卷,第282-283頁,下同。:
至于漢話里頭那名目、又有個專屬、是這么著話里凡有提起是人是物、可以有上頭加一個同類的名目、是要看形像的用處、做為陪伴的字、即如一個人、一位官、一匹馬、一只船、這四個里頭、那個字、位字、匹字、只字、就是陪伴人官馬船這些名目的。(《詞類章》1.1p.282-283)
(翻譯)[THE CHINESE NUMERATIVE NOUN.]Chinese nouns, on the other hand, have the following peculiarity: whenever a noun, person, or thing occurs in Chinese,there may be prefixed to it an associate (or attendant) noun, between which and itself there is, with reference to form or use, an affinity.(《詞類章》1.2p.105-106;2.1p.486)
威氏認為可以在漢語名詞前加一個與它同類的名詞,作為該名詞“陪伴的字”,即“an associate (or attendant) noun”,如“個”、“位”、“匹”、“只”等,是隸屬于名詞的“附屬成分”?!芭惆榈淖帧钡诙娓臑椤芭阋r的字”(《詞類章》2.1p.344),突出了名量間的主次隸屬關系。
《自邇集》全書并未明確將“陪伴的字”這個詞組界定為指稱量詞的“術語”,但是我們發(fā)現,這個“準術語”可能曲折影響了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1924)對漢語量詞的分類界定①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根據宮脅賢之助的《北京官話支那語文法》(1919)提出的“陪伴字”來指稱“個體量詞”。陳望道曾在《論現代漢語中的單位和單位詞》(1972)對這一術語提出質疑,黎錦熙(1978:7-8)反駁論證,給出的《北京官話支那語文法》的原文為“連接于數詞之后表示事物種類性質的那種詞叫做陪伴詞。……如三碗飯、八刀紙、那一張椅子、這一件事情、買了一件好衣裳”。結合《自邇集》第一版出版后引入日本,及其對明治時期漢語官話教材的影響來看,我們推測宮脅賢之助所用的術語“陪伴字”很可能就源自《自邇集》,但這一結論有待進一步的文獻考證。。
值得注意的是,英文翻譯借用“[ ]”補充的“THE CHINESE NUMERATIVE NOUN”。單詞“numerative”從中世紀英語動詞“numerare”派生而來,意思是“to number(讀數、計數)”,同表示數詞詞類的“numerical”同源②結合艾約瑟(1864:127)的論述“Words such as pair, set, suit, in a pair of shoes, a set of china, a suit of clothes, are called Numeratives by De Sacy”(像“pair(雙)”、“set(組)”、“suit(套)”這樣的詞被 De Sacy 稱作“Numeratives”),術語“Numeratives”很可能最早由法國的語言學家Antoine Isaac, Baron Silvestre de Sacy(1758-1838)在19世紀初發(fā)表的一些阿拉伯語的教科書中用過,但具體哪本教材尚未能確認。釋義可參看陸谷孫(2007:1339)。。這一英文術語正是威氏對漢語量詞的定性,分析這一定性的意義需結合《自邇集》前西人對漢語中這類詞的指稱。
據馬西尼(2008:61)引用的拉丁原文,衛(wèi)匡國《中國文法》(1652)和葉尊孝《漢語拉丁語部首詞典》(1694)選用的術語皆與“Particulae”相關。萬濟國《華語官話語法》(1703)用西班牙語“De los Numerales”來指稱量詞。可見,三者都是將漢語量詞與數字一起討論,歸入“Particle(小品詞)”范疇的。
進入 19世紀,另一種觀點將漢語量詞等同于名詞來講(內田慶市 2009:212)。他們采用的術語“Classifier”的實質即“分類、計算”③這個術語強調漢語量詞可以作為名詞的分類依據,現今大多的英漢詞典也都采用了這個術語。如《朗文語言教學與應用語言學詞典:英漢雙解》(第三版,第92-93頁)、《牛津英漢雙解語言學詞典》(第67頁)、《英漢大詞典》(第342頁)。。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漢語札記》(Notitia Lingae Sinicae,1728/1831/1847)④該書1728年在廣州寫成,1831年馬禮遜通過設在馬六甲的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出版了拉丁文版,1847年美國傳教士裨雅各將之譯成英文,在廣州出版。本文參考為1847年英譯本。1847年版的英譯者裨雅各(James Granger Bridgman,1820-1850)就用這個詞來指稱量詞⑤筆者未見到拉丁文原文,此處的英文術語翻譯應與裨雅各的看法有關。英文原文為“The author takes leave of this subject rather too hastily, and the beginner would receive a very erroneous idea of the number, uses, and importance of the Classifiers,from these few lines.)”(馬若瑟1847:30)。在接下來的注文中裨雅各還說“要想得到更詳細的敘述,可以看《拾級漢語》(Easy Lessons in Chinese 1842)一書的第7章第173頁”(For a full list of them, see Easy Lessons in Chinese, chap VIIth,page173)?!妒凹墲h語》中記錄了28個常用量詞和42個次常用量詞,但說明的對象是廣州話,故未列入本文的比較對象。;美國人高第丕(Tarleton Perry Crawford,1821-1902)與張儒珍合編的《文學書官話》(Mandarin Grammar,1869)中,量詞章的標題為“分品言”,顯然高丕第也認可“classifier”這一術語?!豆僭捒谡Z語法》的論述最為明顯,直接將量詞稱為“a secondary class of nouns(次級名詞)”(艾約瑟1864:127)。馬禮遜(1815)也認同這一分類,但他在解釋時更加強調了量詞與數字相關的計算功能。
威氏采用“陪稱的詞”和“Numerative”的做法顯示了他與“名詞范疇”派相近的觀點?!蹲赃兗分?,他為選用“Numeratives”進一步做了一番說明:
總之,細察那陪襯字的實用,像是把一切能分不能分的名目明白指出的意思。何謂不能分名目?即如皇天之天、后土之土,是獨一無二不能分晰的專項,那兒有陪襯的字樣呢?那些有類能分的總名目,要分晰時,此陪襯字樣,頗為得用,其用謂何?乃能指出所說的名目為總類之那一項。
如今把那些陪襯的字眼兒,連正主的各名目,一并開列于左,為學話的便用。(《詞類章》2.1p.344)
(翻譯)[These attendant nouns, therefore, will be spoken of henceforth as Numeratives,] and a list is now given for the use of the student of all the numeratives in connexion with the nouns to which they are attached.(《詞類章》1.2p.106;2.1p.486)
此段是對量詞最核心的闡釋,第一版的“明白指出一切能分不能分的名目”,在第二版改為“那陪伴字的實用,像是把總類專項分晰辯明的意思”(《詞類章》1.1p.282),對漢語量詞的功能有了更為明確的概括。
結合引文舉例可知,“陪稱字”的實質即區(qū)分兩類名詞:一類是指稱可再細分事物的“總括名詞”,一類是指稱不能再細分、表獨有事物的“專有名詞”(如“皇天”、“后土”等)。陪伴字可與前者組合,如“匹”使“一匹馬”從名詞“馬”的大類中區(qū)分出來,使原來不能用于計算的總括類名詞“馬”借助“一匹馬”的形式應用于計算。
英文翻譯在最后一句前用“[ ]”添加了一句說明“These attendant nouns, therefore, will be spoken of henceforth as Numeratives(所以這些陪伴字從今往后稱為Numeratives)”??梢?,威氏也認可漢語的量詞是名詞的一部分,但他又認為量詞最核心的作用是使它修飾的普通名詞指稱的事物可用于計算,故《自邇集》不再用“attendant nouns(陪伴詞)”,而以“Numeratives”來指稱這一類詞。
《自邇集》按是否可譯將量詞分為兩類。一類是有英語對譯詞的量詞,如“head(頭)”、“stand(架)”、“fleet(艘)”等(《散語章》2.2p.4)。另一類是在英語中無對應形式,如“一個人”這樣無法直譯的數量名短語:
Where it comes between a number, one or more, and it’s substantive, it cannot be translated.For 一個人, one man, 三個人, three men, the Cantonese, in the broken English which is the lingua franca of the open ports of China, would say, “one piece man”, “three piece man”.We have nothing analogous to this in our language①譯文:當某個量詞在一個表示“一”或多的數字和實詞之間時,這種組合中的量詞(在英文中)是不能被翻譯的。例如“一個人(one man)”, “三個人(three men)”, 在廣東的洋涇浜英語中會翻譯為“one piece man”,“three piece man”在英語中沒有這種相同的情況。.(《散語章》2.2p.4)
在此,編寫者以洋涇浜英語“one piece man”的錯誤表達為對比,凸顯了這類結構的英漢差異。
在威氏之前,艾約瑟(1864:133)也曾指出可翻譯出來的量詞大多是表示事物性質或用于測量的詞,但與威氏的舉例論證方式不同。
現代漢語語法學界普通認為用于計算不可計數事物的量詞(或這樣用的名詞)是各種語言都有的;對其它可計算的事物也使用量詞則是漢語的特點之一(呂叔湘1991,王力2004/1980)。而應當承認,早期西人對漢語量詞分類的思路與之是類似的。
功能方面,《自邇集》將其集中在三個方面:陪稱名詞、在上下文替換名詞、在名詞后表示泛指總稱,以下分述三類功能。
首先,編寫者指出量詞最主要的功能是與名詞結合,量詞“個”、“位”、“匹”和“只”就是“陪襯人、官、馬、船這些名目的”(《詞類章》2.1pp.344-345)。這一功能在形式上表現為:一方面“大部分量詞都不能脫離它們所聯系的名詞單獨使用”(《散語章》1.2p.85);另一方面名量搭配是有規(guī)則的。這種功能是西人對漢語中數量名結構這一語言形式的認知。
其次,編寫者也指出在上下文語義明確時,量詞可單獨使用:
又有本名目剛先提過、接著說的話、、設若有人買了牛、他告訴我說、我昨兒買了牛、我問他買了多少只、他回答買了十幾只、這就是牛字作為本名目、那只字就是陪伴的、有陪伴的替換本名目、本名目就可以不重復再提了。(《詞類章》1.1p.282;2.1p.344)
這種用“陪伴字替換本名目”的目的是使敘述更加簡潔,避免名詞的多次重復。
除《通用漢言之法》(1815)提到的量詞具有“mentioning one of a thing(提及一個事物的用法)”外,目前未見類似論述?!蹲赃兗返倪@一分析應該與其以當時實際使用的口語為教學語言相關。
最后,《自邇集》還關注了無數詞時量詞直接附于名詞后的情況。關于這一結構的語義功能,在不同版本出現了兩種界定。
第一版中,編寫者指出“量+名”組合有兩種功能,一是表示名詞的復數,另一個是表泛指或類屬:
Some numeratives are occasionally placed after the noun with which they are joined, and whenever they are, that noun must be construed as in the, or.(《散語章》1.2p.85)有時一些量詞放在它聯系的名詞的后面,只要這樣,名詞就一定要被分析為復數,或者是表示類屬的詞。在第一版的例證注釋中,編寫者也提到了指示復數的功能:
這陪伴的字、都不但竟是加在上頭、也有可以隨著本名目說的、比方話里說馬.船.的.大.數.兒.、也可說馬匹、船只這么樣。(《詞類章》1.1p.282-283)
(翻譯)These attendant nouns are not exclusively prefixes of the nouns they accompany; They sometimes follow them.In speaking, for instance,, we may say 馬匹(horses),船只(shipping).(《詞類章》1.2p.105-106;2.1p.486)
編寫者認為“馬匹”、“船只”這類結構表達的是名詞復數,即“很多馬”、“很多船”的意思。
在第二版中,編寫者刪除了有關表復數語義的內容,全面轉向了“泛指”論。其中最明顯的是以下這段文字(《詞類章》2.1p344-345):
這些陪襯的字、不但竟能加之于先、也有加在名目以后之時。、也能說馬匹、船只。
編寫者僅保留了第一版的一種界定,即“馬匹”、“船只”用于整體性地概說這一名詞所指事物,屬于泛稱性、類屬性的功能。第二版新增的注釋更明確地說明了這一功能:
那一條大道中間兒走、兩旁邊走人。On that high road the middle is for carts and the two sides for people on foot.
(注釋)Note that 車is generalized by the numerative following instead of preceding it.(《散語章》2.2p.126)“車”被在它的后面的量詞泛化了,這個量詞不是在“車”的前面。
“輛”使“車”成為類指性詞語,不再具體指哪輛車,而是泛指“車”這個概念。
這種“名量式”起源于宋以后,元明小說中已有“官員”、“船只”、“馬匹”、“車輛”的說法。王力(1984)也認為這是一種量詞“稱數而用”的功能,是詞匯復音化的結果,可用于表達總稱的概念??梢姡蹲赃兗返诙嫘抻喓蟮恼撌雠c現代學者的界定已比較接近。
《自邇集》共計列舉解釋了65個量詞,與前代相比所涉數量并非最多,但闡釋部分較為突出。在列舉量詞后,不僅解釋詞義、說明用法、列舉實例,還通過英文內容補充說明,增加了相近量詞的比較分析等。以下總結了《自邇集》量詞分析的三點創(chuàng)新:
由本文附表可見,《自邇集》所列65個量詞的絕大多數在前人論述中都出現過,其中17個常用量詞,如“個”、“位”、“張”、“只”、“句”、“卷”等,從衛(wèi)匡國(1652)量詞表一直延續(xù)到《自邇集》。
《自邇集》首見的量詞僅“八抬嫁妝”的“抬”和“一垜磚”的“垜”。其他如《自邇集》與衛(wèi)匡國(1652)和艾約瑟(1864)共有“扇”,《自邇集》與萬濟國(1703)和艾約瑟(1864)共有“篇”、“捆”、“樁”,馬禮遜(1815)與艾約瑟(1864)共有的“架”、“方”,其中僅艾約瑟(1864)和《自邇集》共有的是“劑”、“處”、“副”、“棵”、“道”和“堵”。這些興替不僅體現了西人研究者在語體、方言及選詞標準上的差異,也可作為漢語量詞演進的輔助資料。
據全文排查,我們推斷威氏在編寫量詞表過程中參考了艾約瑟(1864)量詞表,理由有以下兩點:
首先從所收詞匯來看,《自邇集》64字表與艾約瑟表的近似度最高,甚至排序也與艾約瑟(1864)“Distinctive numeral particles(各類量詞)”中前48字表幾乎完全一致,僅刪除了其中表示牛的“牸”、表示樹木的“株”、表示羊的“腔”、表示事件的“端”、表示水果的“枚”等偏書面的詞,添加了艾約瑟(1864)后續(xù)詞表中“間”、“句”、“捆”、“?!钡瓤谡Z常用詞。
若排序的一致可用聲母音序來解釋的話,那么《自邇集》中針對《官話口語語法》量詞解釋的修正,則是威氏參考了艾約瑟更直接的證據。以下僅舉一例:
艾約瑟指出“‘帖’是一張紙、一張卡的意思。如‘一帖膏藥’、‘兩帖金箔’”(艾約瑟1864:136)。威氏針對性地指出了他認為正規(guī)的字形“貼”,并在“貼”的用法上作了修正:
貼:除了一貼膏藥沒別的話、(《詞類章》1.1p.273)
貼:除了一貼膏藥沒別的用處。(《詞類章》2.1p.337)
即“貼”僅用于“膏藥”,用于“金箔”含義不同,且全書未見作量詞的“帖”??勺鞅容^的是,“帖”在艾約瑟之前也被視為量詞,馬禮遜曾指出“‘帖’是投遞給官府的請愿書或求見函的量詞,如‘奉稟一帖’”,可見《自邇集》的闡釋不是針對《通用漢言之法》(1815)的。
雖然《自邇集》與《官話口語語法》所選量詞表較接近,或者說威氏是在艾約瑟大量詞表中選取了一部分當時北京官話口語常用的量詞構建了《自邇集》表。但通過兩者原文的比較,我們認為威氏的創(chuàng)見凸顯于《自邇集》豐富而細致的詞義和用法闡釋之中,特別是在量詞搭配理據、近似量詞語用、語義比較等方面。
《自邇集》尤其注重某個量詞與具體名詞組合的理據,指出“要看形像的用處”(《詞類章》1.1p.283),即參考它的性狀、功能及名量語義間的密切程度,與前人重搭配舉例的論述不同。
一方面,編寫者注重將名詞與量詞的本義或引申義結合起來。如指出“封”的本義是封地,之后引申為封印,再引申為“把……封起來”,這個動作的結果就是“含而不露”(to keep concealed),故可與把文字封起來的“信”搭配(《詞類章》1.1p.278;2.1p.341)。又如“文”,前人僅指出可搭配“銅錢”:
文the numeral of Chinese copper coin, which foreigners call cash.(馬禮遜1815:58)“文”是銅錢的量詞,外國人成為錢。
文the numeral of copper cash.(艾約瑟1864:133)“文”是銅錢的量詞。威氏則進一步將“文”與中國文化中錢幣的鑄造歷史結合起來(《詞類章》1.1p.272;2.1p.344):
文、那文字除了銅錢之外、不當陪伴字樣、問其原由、是周朝鑄錢、上頭加字文的時候兒起的。
即因周代鑄幣上開始有了文字,故可用本義為“紋樣”的“文”來陪稱。雖然解釋本身與事實有所出入,但這種結合文化的教學方式是直到今天仍被提倡的。
另一方面,編寫者擅長由名詞描述的形象、動作入手聯系量詞的用法。如“管是中間兒空的橫長東西的陪襯字”(《詞類章》1.1p.276;2.1p.339)、“一捆柴火、一捆草、一捆蔥、這些個都是因為有束在一塊兒的意思”(《詞類章》1.1p.276;2.1p.339)、“因為門合頁的外形樣子像扇子,故可把‘扇’作為‘門’的量詞”(《詞類章》1.1p.276;2.1p.338)等。
與形象相關如“?!?,馬禮遜(1815:32)與艾約瑟(1864:135)都用英語中表示谷物的單位量詞“grain(顆粒)”來解釋“粒”的語義。威氏則指出“一粒米、一粒丸藥、都是指那東西的形像而論”(《詞類章》1.1p.276;2.1p.339),在論述中凸顯了“?!迸c所描述事物小而圓的形象的關系。
與動作相關如“刀”,前人的解釋注重“一刀紙”所指的具體數量,馬禮遜指出“‘刀’是一定數量紙的量詞,例如‘一刀紙’是一定數量的紙;100張”(馬禮遜1815:55);艾約瑟認為“‘一刀’即指一百張或多于一百張紙包在一起”(艾約瑟1864:141)?!蹲赃兗吩跀盗康恼f明上比較模糊,但重點解釋了為何可用“刀”作量詞(《詞類章》1.1p.254;2.1p.337):
刀、刀就是一刀紙這一句話里用的。。
即用“刀力切得開”是這里可用“刀”作為“紙”的量詞的理據。
由具體詞義聯想量詞的搭配規(guī)則拓展了前代解釋的范式,為漢語學習者習得量詞提供了直觀、形象的依據,極具實用性。某些內容甚至可稱為今天對外漢語教學界從認知角度探究量詞語義、語用特征等問題的最早實踐(參見王漢衛(wèi)2004,李計偉2006,李月炯2007,緱瑞隆、黃卓明、劉欽榮2009等)。
在單個量詞解釋的基礎上,編寫者增加了語義或功能相近量詞的比較分析,與前代相比,在論證內容和形式上都有所創(chuàng)見。
一方面是同一名詞搭配不同量詞的情況。例如(《詞類章》1.2p.108;2.2p.493):“‘一擔柴火’是用扁擔挑的兩頭,‘一捆柴火’是棍子挑的一頭”;“垜”適用于擺得整齊的東西,而“堆”適用于擺得雜亂的東西。
另一方面是同一量詞可搭配多個名詞的情況。如編寫者以是否表尊敬來辨析“位”和“個”,并指出“在英語中一般使用一些特定的名詞而不是量詞來表示對他人的尊敬的”(《詞類章》1.2p.108;2.1p.489)。又例如“件”和“樁”的差異在于量詞“樁”具有在很多事中凸顯某件事的功能,即“話里說有一樁事情、是在多少事情里、單要提出這個來說、是特立的樣子”(《詞類章》1.1p.279)。
這里最突出的例子是《自邇集》對量詞“間”的分析。早期如Brollo(1694、1699)、萬濟國(1703)等未涉及這個詞,至19世紀,西人對量詞“間”的含義和用法已較為明確:
間,the numeral of houses, as一間屋,a house; 你一間屋真好, your house is a very good one.Also the numeral of the rooms of a house; as 一間房子(a room).(馬禮遜1815:48)“間”,是表示房屋的量詞,如“一間屋(a house)”,“你一間屋真好(your house is a very good one)”。也可以做一個房屋中的房間的量詞,如“一間房子(a room)”。
間,a apartment of a house.一間房, an apartment in a house; 兩三間樓,two or three rooms upstairs.(艾約瑟1864:134)間,表示一所房子??梢哉f“一間房”(an apartment in a house);也可以說“兩三間樓”(two or three rooms upstairs)。
馬禮遜和艾約瑟以“間”對應英文“house(房子)”、“room(房間)”的翻譯方式說明了“間”的多用途,但在論述中并未作辨析。
《自邇集》則通過舉例著力闡明了“間”與“house(房子)”或“room(房間)”結合的語義異同(《詞類章》:中文1.1p.280-281;2.1p342-343。英文1.1p.107;2.1p.487):
間:四根柱子的中間兒就為一間、故當房子、屋子、這些名目的陪襯、可也‘得分別著用。(間is the space between four wooden pillars; it is consequently the numerative of house, room, &c.;)
人若說我買了房子、那是買了。說那個房子好、那就是統一個大門里都算上?;騿柲莻€房子里有多少間、那人回答有三十多間、那都是。王公府里、大約北面都有樓、上下兩層、各分五七間不等。我們倆在一個屋里住、這句話、是那幾間屋子連到一塊兒、出入都是由一個門走。或說我們倆住一間屋子、那是四根柱子的中間兒、一個單間兒。這一溜房子有多少間、是問這橫連著的房子有多少。
這是量詞章節(jié)中最長、最詳細的一段分析,我們整理如下:
首先,編寫者解釋了“間”的本義是“四根柱子的中間兒”,在功能上,可以用于陪稱“房子”,也可以用于“屋子”。
其次,舉例說明了整個一處房子,可以稱“所”、“處”、“個”;如果問整個房子里有多少“間”,這個“間”的概念是不分大小的。對于一個獨立的“樓”來說,在房子外面說就是“五七間房子”;在房子里面說就是“五七間屋子”,名詞不同,但量詞不變。所以,如果說的是“一個屋”,那是指進出一個門的一整個房子;“一間屋”指的是一個單間。如此細致的分析在當時的西人量詞研究,甚至當今的國內量詞解釋詞典中也很難見到①如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間”的量詞用法分立了兩個義項:“1一間屋子;房間。2量詞,房屋的最小單位”(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662頁);劉子平編《現代漢語量詞詞典》對量詞“間”的解釋是“指房屋的最小單位”(內蒙古教育出版社,第133頁)。。
綜上所述,《自邇集》對量詞的語義分析和搭配規(guī)范闡釋全面、詳盡,不僅繼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并且在諸多方面有所創(chuàng)見。雖部分內容未盡完善,但不得不稱許威氏在漢語量詞系統整理、量詞的對外漢語教學方法、名量搭配的理據探索等方面的開拓性貢獻。
附表:《自邇集》65個量詞在16-19世紀前人漢語量詞表中的分布:
2 張 √ √ √ √ √ 35 面 √ √ √ √3 陣 √ √ √ √ 36 把 √ √ √ √ √4 乘 √ √ √ 37 包 √ √5 劑 √ 38 本 √ √ √ √ √6 架 √ √ 39 匹 √ √ √ √7 間 √ √ √ √ 40 疋 √ √ √ √8 件 √ √ √ √ 41 篇 √ √9 只 √ √ √ √ √ 42 鋪 √10 枝 √ √ √ √ 43 所 √11 軸 √ √ √ 44 扇 √ √12 句 √ √ √ √ √ 45 首 √ √ √ √13 卷 √ √ √ √ 46 抬14 炷 √ √ √ √ 柱 47 擔 √ √ √15 處 √ 48 刀 √ √ √16 串 √ √ √ √ √ 49 道 √17 樁 √ √ 50 套 √ √ √18 床 1699 51 條 √ √ √ √ √19 方 √ √ 52 貼 帖20 封 √ √ √ √ √ 53 頂 √ √ √ √ √21 幅 √ √ √ √ 54 朶 √ √ √ √22 副 √ 55 垜23 桿 竿 √ 竿 √ 56 頭 √ √ √ √ √24 根 √ √ √ √ 57 堵 √25 個 √ √ √ √ √ 58 堆 √26 棵 √ 59 頓 1699 27 顆 √ √ √ √ 60 座 √ √ √ √ √28 口 √ √ √ √ 61 尊 √ √29 股 √ √ √ 62 尾 √ √ √ √30 塊 √ √ √ √ 63 位 √ √ √ √ √31 管 √ √ √ √ 64 文 √ √ √ √32 捆 √ √ 65 眼 √33 粒 √ √ √ √
該表第一行以編寫者姓名的首字母和年份分別表示衛(wèi)匡國Martini(1652)、Brollo(1694、1699)、萬濟國Varo(1703),馬禮遜Morrison(1815)和艾約瑟Edkins(1864),打鉤表示在該書的量詞表中收錄了這個量詞,若有同義的量詞則在表格中照錄。其中衛(wèi)匡國Martini(1652)和Brollo(1694、1699)的量詞表數據引自馬西尼(2008:6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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