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被彪炳為古代著名思想家的老子,本是周朝守藏室之史,也即看管藏書室的低層文職小吏。在周朝住久了,看出它的衰敗跡象,便離開崗位開了小差。走到某個關(guān)口的時候,關(guān)令也即關(guān)長尹喜仰慕他的名聲,探得行蹤,終于截留下來,讓他勉為其難,將學說著作下來。這本為了出關(guān)敷衍而成容量僅有五千余個大字的小冊子,便是老子學說的基石,所以被命名為《老子》。因為它用上下篇——魯迅先生的小說《出關(guān)》將其換算成兩串木札——分說了道與德,所以又叫《道德經(jīng)》,這自是日后道家學派建立后奉為經(jīng)典的意思。在魯迅先生的小說里,尹關(guān)長收到兩串木札后,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里當作盤纏,這當然是對著作者辛勞的酬謝,也可以理解為是一攬子買斷這部曠世絕作的版稅。拿到如此菲薄版稅的老子,并不在意,撥轉(zhuǎn)牛頭,出關(guān)而去,從此再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盡管許多人相當鄙視金錢,但老子之后,似乎沒有哪個寫作者或曰文人,不在意作品的財物酬謝。兩個白蓮教中人去見趙孟頫,自稱是居士,趙聽了不高興,乃問門人:來者是東坡居士,還是香山居士?二人進獻錢禮,趙才有了興致,說:給居士看茶。
古人稱這種置換文字書畫的酬勞為潤筆,也即后來的稿費。古人的書寫工具是毛筆,用筆之前,鑒于筆頭的羊毛或者鼬毛會干結(jié),總要用水將其泡軟,方便吸墨,運筆因而圓潤。古人遣詞造句,講究修辭,錢財雖然人人愛之,卻偏不肯明說,而筆墨之事,號稱雅致,更要迂曲宛轉(zhuǎn),于是文章字畫的酬勞,只好用滋潤筆毛這樣尋常人聽來不明所以的意象指代。
這樣的指代當然其來有自。鄭譯和楊堅是同學,交情匪淺,后來擁戴楊堅總攬軍政大權(quán)。楊堅登基成為隋文帝,對這位有定策之功的老友賞賜豐厚。鄭譯為人輕儉,不親職務,卻十分貪財。文帝雖然多次疏遠貶退他,卻終究念舊,不忍廢放。這日,文帝賜宴醴泉宮,君臣相談甚歡,文帝提到當年同生共死,登時便命內(nèi)史令草詔,恢復鄭譯的爵位。另一位重臣高颎調(diào)侃說:筆干喲。鄭譯卻說自己出外為臣,奉旨而歸,不得一錢,何以潤筆。文帝聽了大笑。
唐宋時翰苑官草制除官詔書,受官的人按慣例要奉上潤筆之物,這從鄭譯的掌故便可看出端倪。歐陽修的《歸田錄》記載:王元之(禹偁)任翰林,嘗草夏州李繼遷制,繼遷送潤筆物數(shù)倍于常。又載:蔡君謨(襄)既為余書《集古錄》自序……余以鼠須栗尾筆,銅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
宋朝的官俸菲薄,翰林又算不得肥缺,奉旨草詔雖然是本職工作,但封官的公文總是有些曖昧的權(quán)益存在其中,讓得官的人出血給些梯己,姑且算是損有余而補不足,也稱得上取之有道。況且草詔實在是個既需文采又富含人情世故的技術(shù)活,不是尋常人做得的。楊億草詔,說寇準能斷大事,不拘小節(jié),寇大人以為正得我胸中事,例外贈楊億百金。
至于歐陽大人請蔡大人作書,本來就是偏勞,自然需要意思意思,而文房用品和茶水之禮,乃是文人雅好,或許其間多有破費,卻不沾半點俗氣,是貨真價實的潤筆了。當然,就潤筆的回報而言,當推拐帶了美女寡婦卓文君的大才子司馬相如。他為失寵的陳皇后也即那位金屋所藏的阿嬌撰寫《長門賦》,幾百字的賦文,斬獲的是黃金百斤。不過廢后的贈金下賬名目是酒資,屬于以潤喉暗喻潤筆。
趙孟頫故事里所收潤筆,大概是秘密交易,外人無從知曉。寫了難得糊涂的鄭板橋,潤筆之事卻不肯糊涂,而是公開要錢,有詩為證:畫竹多于賣竹錢,六尺宣紙價三千。是明碼標價的潤格。原來自視清高的雅致文人們從來要用銀子作底氣的,沒有銀子打通關(guān)節(jié),這些人的筆也是會干的,而干的人便不容易通融,趙孟頫便是典型的case。
說起來,像蔡大人那樣為人寫字,是文人潤筆的常例,不過相比之下,撰寫亡者碑文,遠比吹捧活人更其利好。唐朝的韓愈,文名籍甚,因而許多人找他寫墓志銘,名公巨卿,出手闊綽,所謂一字之價,輦金如山,于是韓大人的諛墓收入相當豐厚。
初唐四杰的王勃,文采斐然,且下筆迅捷,家中金帛盈積,不知他的早夭是否是來錢太快的報應。寫了《小二黑結(jié)婚》的趙樹理,所得酬勞是出版社每天供應他一斤半小米,半斤菜,另外再補助些藥費。這樣的實物潤筆,沒法和史上那些文人墨客相比,但考慮到當時薪水尚且以小米計價,趙老前輩每天博得的定量供應,十分方便貼補家用,起碼比起老子所得鹽和胡麻以及餑餑,是太過豐富相當熨帖的滋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