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躍

40年前的3月17日，美國晚期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路易斯·康死在了從印度回家的路上，3天無人認領，其時他負債50萬美元，項目持續(xù)虧損，并且已經(jīng)破產(chǎn)，后來成為他重要作品之一的孟加拉國達卡國民議會廳離竣工也還有9年。40年后，人們以各種方式祭奠他的40周年忌日，溢美之詞滿溢，并把他與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并稱為二十世紀對美國建筑學影響最大的兩位建筑師，稱其一生是個傳奇?？档脑S多建筑與哲學思想深受古典精神的啟迪與影響，在建筑學領域，他的理論既神秘，又理解深刻，所留下的許多建筑作品也都是建筑領域超越了現(xiàn)代主義的不朽杰作。而他被人津津樂道的生活方式，也使他常常被描述成為自由的代名詞。

自然中的所有物質(zhì)，山、水、空氣、都是光所賜，他們中的所有皆有影，影屬于光。光是萬物之源。

——路易斯·康

光與結(jié)構的詩人

“光”是建筑師路易斯·康作品的靈魂，康也將“光”比喻成“空間”的締造者，其被人熟知的作品，都可以說是光與空間的創(chuàng)造?？祵獾南敕ǎ畛蹩勺匪莸剿诿绹e夕法尼亞大學學習期間的光影渲染練習課。這是一種用單色表現(xiàn)古典建筑光影關系的建筑繪畫課程，意在訓練學生早期對光與建筑空間的感知力。賓大是當時美國建筑學教育最強大的陣地，這里巴黎美術學院風格的鮑扎體系訓練以嚴苛著稱，康對結(jié)構和光線的關注，都是汲取自鮑扎體系古典建筑教育。

從賓大畢業(yè)之后，康踏上了一次歐洲建筑之旅。此行歸來后，蘇格蘭城堡、古羅馬神廟與托斯卡納修道院等古典建筑中散發(fā)出來的神秘宗教之光深深地刻在了康的腦海中，像一次光的洗禮?？档囊簧啻斡螝v羅馬，對萬神廟穹頂?shù)膱A孔所營造的光線與氛圍鐘愛有加。而在之后20多年的建筑教學過程中，康也在不斷研究結(jié)構與光對于空間的定義，并在教學相長的過程中得出了“結(jié)構是光的給予者”這一重要概念。

在早期特倫頓浴室的小尺度建筑實踐中，康成功地將光線引入由混凝土承重墻支撐的金字塔型屋頂下。而后，康開始研究在更大尺度，更復雜的建筑中使用這一體系。從金貝爾美術館，到?？巳貙W院圖書館和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康梳理出了一套完整的結(jié)構邏輯體系，并將光線引入到這一復雜而充滿秩序的結(jié)構中，從而形成了他所稱之為的“空間”?？悼偸蔷牡卦O計每一個建筑洞口的大小與深度，控制并調(diào)節(jié)每一絲進入室內(nèi)的光線的位置與方向。短短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路易斯·康通過不間斷的創(chuàng)作一次次向我們展示了光是如何在建筑空間中創(chuàng)造“詩學”。因此也可以說，是路易斯·康將走向末路的現(xiàn)代建筑引入了“光明”。

光之庭：埃克塞特學院圖書館

路易斯·康大器晚成，一生寂寥，半生輝煌卻短暫?？凳?0多歲時突然被捧到了榮譽的巔峰的，之前一直默默無聞。他從未與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建筑師一起隨波逐流追名逐利，而是專注在歷史和宇宙的感召中尋找自己的建筑語言。

康沉醉于冥思，喜歡讀書，甚至有些癡迷。因此圖書館自然是康的最愛。1966年，在成功地主持了耶魯大學圖書館設計之后，康又接到了?？巳貙W院圖書館的設計委托。帶小窗的鐘樓和連續(xù)的拱廊形式，如城堡般封閉——在他開始設計的第一輪草圖中就可以看出，康對埃克塞特學院圖書館的想法受到了中世紀修道院圖書館中光的暗示。也許是出于對古典類型創(chuàng)新性的擔憂，在之后的第二輪草圖中，康取消了這些中世紀風格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規(guī)則且對稱的現(xiàn)代建筑語匯——這里面包含了一個非常莊重的，且用框架結(jié)構和光界定的巨大的方形中庭設計。

康的這個設計十分大膽。中庭四周貫通四層的圓形成了這一空間的幾何母題，而這一圓中帶方的主題之前在康為薩爾克會議中心設計的方案里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圖書館的整個空間邏輯是將中庭、書庫、閱覽區(qū)圍繞著同一中心層層布置；陽光從頂部天窗瀉下，使整個空間沐浴在寧靜的光明之中。自然光線透過中庭的墻壁，投射在各層環(huán)抱的游覽空間中。中庭四周一圈布置書架，書架安放在沒有直射陽光觸及的部位——只有在中庭邊緣的地方，才允許自然光穿過墻體到達通高的閱覽空間。

窗戶洞口是康應每一個想要“單獨待會兒”的學生的要求進行的特殊設計。日間，不用輔助光源，每個靠近窗口的獨立閱覽室都可以接收到柔和充足的自然光；每個書桌的高度都有自己的百葉窗來調(diào)節(jié)光線。而這種獨立的窗口設計反映在立面上是帶有韻致的哥特式洞口磚墻，從而促使整個?？巳貙W院圖書館與整個校園周圍的新古典主義建筑形成了非常和諧的統(tǒng)一。

光之拱：金貝爾美術館

1967年，在埃克塞特學院圖書館設計完成之后，路易斯·康來到美國西部的德克薩斯。在這里，金貝爾藝術基金會主席理查德·布朗邀請康為特沃斯市設計建造一座嶄新的金貝爾美術館，這座美術館后來成了康最為傳世的建筑藝術作品之一。如果說?？巳貙W院圖書館中庭中對光線加工的手法還帶著古典的痕跡，那么，出現(xiàn)在金貝爾美術館拱頂天窗的光，或許是康的傳奇一生中最富詩意的創(chuàng)造。

金貝爾美術館位于特沃斯市西部的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公園之中，建筑與景觀融為一體?？禐槊佬g館提供了由幾組連續(xù)的拱券單元構成的形式，這種結(jié)構單元與威爾瑪·金貝爾所收藏的大量中小尺度繪畫作品十分匹配。基金會對建筑的功能要求很開放，但其中的一個簡單要求還是使康放棄了其擅長的古典平面構成法則，這一要求即是展覽空間要具有靈活性。但也恰恰是因為這一點，促使康重新對光線進行發(fā)掘，也漸漸地使他的光構成空間擺脫了古典建筑的制式。

此后，路易斯·康提出了采光天窗的拱形屋頂結(jié)構概念，并輔以一種金屬的“光線固定裝置”用來抵御德克薩斯夏日強烈的陽光。裝置結(jié)合采光的拱頂將直射光轉(zhuǎn)變?yōu)樯⒉荚诠绊攦?nèi)壁的柔和的光——圓弧將光均勻漫射開來，充滿了整個展覽空間。對于這一設計康是這么解釋的：采用天窗采光的金貝爾美術館能夠擁有讓人知曉一天中時間變換的舒適感?！泵慨攨⒂^者站在展廳空間中抬頭仰望，稀疏而斑駁的陽光穿過金貝爾美術館的混凝土曲面板，仿佛在藝術的空間中舞蹈。這種創(chuàng)造與項目基金會主席布朗對新博物館的想法一拍即合。

康曾在《形式與設計》一書中寫道：“每一個空間都必須由它的結(jié)構和它的自然光線的特征來界定”，金貝爾美術館無疑是這一概念的完美詮釋。1972年金貝爾美術館落成，許多建筑師與藝術家來到德克薩斯，康對光線的神一般的創(chuàng)造，幾乎征服了每一位苛刻的藝術評論家，康也經(jīng)常在不同的場合表示金貝爾美術館是他此生最愛的建筑。這里，提供自然光線漫射進入室內(nèi)的拱型結(jié)構，勾勒出了康對建筑王國的偉大構想——用光和結(jié)構一起構筑詩意的空間。

光之廳：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

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是1974年康死后才得以建成，并于1977年4月19日才向公眾開放。隨著歲月的流逝，墻面已經(jīng)銹跡斑駁，與校園中其他古典的新哥特時期風格建筑相比，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似乎有點“丑陋”。其實當初耶魯藝術中心主任朱爾斯·普隆委托康進行設計，是設想讓它成為如同金貝爾美術館一樣擁有奢侈光線的空間的。

由于所收藏藝術品的特殊與功能的混雜等因素，這個藝術中心的設計方案經(jīng)過了多輪修改。在初次設計的草圖中，康將美術館、圖書館、商鋪由上至下疊落起來，這是一種類似佛羅倫薩圍合庭院布置的城市住宅形制，這種住宅通常底層是小商鋪，上邊集合各種混雜功能。而在第二輪方案中，他又將金貝爾美術館的拱頂形制安排到上層的美術館屋頂，但最終由于造價原因，方案沒有被采用。最終確定的方案圍繞了兩個中庭空間布置的原則：其中一個庭院位于一層的公共門廳，另一個庭院則處于圖書館上部帶有旋轉(zhuǎn)樓梯的空間，而美術館圍繞著中庭展開布置。

二樓的圖書館庭院通過中心的螺旋樓梯串聯(lián)起樓上的美術館庭院。參觀者通過樓梯進入上層庭院，上層庭院又被美術館的若干展廳包圍，參觀者在美術館展廳透過極大的洞口可以看到庭院的景色。而樓上的美術館展廳空間將自然光引入，透過十字井格梁屋頂，光線柔和而明亮，與一層展出的19世紀英國風景畫十分和諧匹配。圍繞入口中庭空間，墻上開了很大一塊長條形的洞口，可將入口大廳的光線間接引入展廳之中——透過窗簾，強烈的室外光線均勻地投射到各處墻壁上。清晰流暢的廊間，從天頂瀉下、從側(cè)窗和大廳吹拔流入的光線漫射到左右轉(zhuǎn)折、互相映襯的英國藝術作品上，如同英國寧靜的鄉(xiāng)間和浪漫主義的海景一樣寂靜。在這一版本上，康除了關注建筑突出的外觀形式，也將設計的著眼點放在以光來刻畫并捕捉各種樸素動人的細節(jié)上。

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采用標準的結(jié)構梁板柱體系，并嚴格遵守模數(shù)，由下至上整個結(jié)構柱子截面不斷減小，這符合了重力與材料的性能法則?？翟谥c柱之間的填充墻外，包裹了黑色的不銹鋼鋼板，這又與哥特式建筑中常呈現(xiàn)的深灰色十分相似?？凳中蕾p金屬外飾面在不同光線條件下反射的微差。從室內(nèi)考慮，需要開窗的地方，立面即呈現(xiàn)相應洞口的位置；深的洞口處于陰影之中與黑的外墻金屬板融為一體，又使整個建筑外表呈現(xiàn)出內(nèi)斂的氣質(zhì)。這讓人在校園中常常忽略了他的存在。

事實上康的確是一個消失了很久的建筑師，但他的消失并不是從他的死亡開始，而是從他在建筑中關注摸不著的光開始。耶魯大學英國設計中心是路易斯·康“光之旅”的重要一站，但是卻無法說清是峰還是谷。僅從外表上判別，有人覺得這是失敗的設計作品，而當人們走進建筑的室內(nèi)，大多數(shù)人還是被這擁有變化的光線空間所深深折服。好比路易斯·康親身經(jīng)歷的巨大名聲與慘淡生活并存的疑局，建筑中到底該追尋美感還是隱藏美感，是一個普世難題，這涉及到建筑的意義，而這個意義又有點“雞生蛋蛋生雞”。

在康唯一的紀錄片《我的建筑師》末尾，時間定格在一幅關于光與詩意的畫面上：“薩克研究學院廣場上，面朝大海與天空的方向，窄窄而長長的水渠的盡頭，是日落的光芒”。不要試圖去感受也許是最好的感受方式。（編輯：曾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