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汝捷

年輕時品味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賞其對仗巧妙，而無別的感受。1980年后“文革”中遭洗劫的字畫有少數(shù)幾件劫后“歸來”，面對著睽違多年的舊物，心中忽然冒出晏詞，對詩句竟有新的聯(lián)想和感慨。不過本文想談的，卻非抄家發(fā)還之物，而是曾被抄沒、后由兩位前輩重新書寫的詩詞，其令我尤生“似曾相識”之感。這，說來就有點話長了。

“囑為重書，即書以應(yīng)”

事情要從先叔俞征談起。他字蘭石，1938年在康奈爾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回國后至上世紀50年代院系調(diào)整前一直任復旦大學土木系主任，理學院成立后曾任院長。他有幾位同事40年代到過我家，故與先父也相識，周谷城先生是其中之一。

建國后谷老住在上海淮海中路一所公寓內(nèi)，而寒舍在相隔不遠的安福路上。我隨先父上街，偶爾會與他不期而遇。第一次見他，可能是在1957年。那年國慶，先父以《風物長宜放眼量》為題，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轆轤體七律五首。后在街上遇到谷老，他笑著提到這組詩，還背出第一首的尾聯(lián)：“艱難大任誰擔荷？燦爛群星聚井岡?！毕雀干诤?，說一口長沙話；而谷老是益陽人，口音聽起來更土。我那時還不懂詩，卻聽出他把“艱”讀成“甘”音，至今留有印象。

高中和大學時期，我弄懂了詩詞格律，開始試寫，對老輩之作也喜歡品讀。60年代某個周末，我從復旦回家，看見先父書桌玻璃板下新壓了一張用32開白報紙書寫的詞，是谷老寄來的近作《清平樂》：

英明天縱，論斷超神圣。伏虎降龍揮若定，故事驚人動聽。 六洲處處翻身，轟轟烈烈軍容。普惠新書一卷，隨時卷盡烏云。

我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他與毛澤東一樣，按湖南鄉(xiāng)音押韻，覺得有趣。他的書法，遒勁脫俗，也令我喜愛。我又發(fā)現(xiàn)，他與別的前輩如瞿蛻園等不同。后者大都習慣把自己的詩分為兩類，一類迎合潮流，是作為“稻粱謀”，投給報刊發(fā)表的；另一類則寫來自我欣賞，或在友人中傳閱。前一類詩沒有什么個性特色，見報之后彼此通常都不提及。后一類詩才見出各人的才情與風格，見出特殊時代一些文人真實的心聲。而谷老這首《清平樂》，分明是歌頌領(lǐng)袖的，卻并不公開發(fā)表，只是寄給友人共賞，說明這就是他的心聲，他沒有將作品分為兩類。

讀過《清平樂》后不到一年，《文藝報》開始就谷老關(guān)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無差別境界”一說展開爭論。印象中幾乎所有的文章都站在他的對立面而形成一種圍剿架勢，但所談基本上仍在美學范圍之內(nèi)，譬如朱光潛先生便將周的“使情成體”一說溯源到英國美學家鮑?？?。等到姚文元加入進來，火藥味頓時增濃，學術(shù)爭鳴轉(zhuǎn)瞬之間變成有關(guān)時代精神問題的政治批判。作為中文系學生，我關(guān)注這場辯論。由于當時整個社會彌漫著階級斗爭空氣，姚文又使人感到頗有“來頭”，我不覺為谷老擔心。聯(lián)想到他的《清平樂》，想到如此熱愛領(lǐng)袖的人竟然仍遭狠批，又不禁為之嘆息。

辯論以谷老不再發(fā)文而告一段落，但事情并未了結(jié)。“文革”開始后，谷老和周予同兩位復旦教授是最早被上面拋出來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他的見解被稱為“時代精神匯合論”而列為文藝領(lǐng)域“黑八論”之一。1966年的一個夏夜，“二周”被揪到校大禮堂（現(xiàn)稱相輝堂）前的草坪上批斗。草坪上人山人海。我站在人群后面，看不清臺上詳情，但從擴音器可以聽到主持人的厲聲責問和“二周”的回答。批斗會的高潮是讓農(nóng)工民主黨派給谷老的司機上臺當面揭發(fā)。當司機說到谷老坐車去拜訪周予同，兩人在室內(nèi)聊得起勁，而他餓著肚皮在車內(nèi)干等時，臺下一片口號聲。“二周”被迫向司機下跪。這晚的氣氛讓我深感壓抑。看見自己尊敬的前輩受此凌辱，心中更是難過，我沒有聽完就離開了會場。

“文革”中我家字畫被抄一空，谷老的字跡也在劫難逃。不過先父性情幽默，看著當時風云變幻的亂局，曾以玩笑的口吻對我說：“周谷老是有預(yù)見的。他那首詞簡直就是對今日形勢的刻畫，連人手一本語錄都寫到了。‘故事驚人動聽，真正驚心動魄的故事還在后面！”又曾對瞿蛻園先生說：“歷史上有很多戲，我們未能親睹；現(xiàn)在是不花錢看一場大戲。” 蛻老答道：“可是我們自己也在戲中??！”

1968年后我到武漢工作，對復旦的事就很隔膜了。幾年后曾聽到一些關(guān)于谷老的傳聞，是說他始終拒不認錯；后來被“解放”了，工宣隊要他談?wù)劯邢?，他也沒有一句感激的話，反而說：“我早就料到你們會來的?！薄盀槭裁?？”“共產(chǎn)黨從來講的是有錯必糾嘛！”傳聞雖然真假莫辨，但聽了這種傲骨依然的回答，總是寧信其真而不覺為之叫好的。

1977年秋，我赴北京給老作家姚雪垠當助手。當時我應(yīng)南京《雨花》雜志之約寫了三首紀念朱德的《鷓鴣天》，忽然想起谷老的《清平樂》。其時父親已去世，我便給他去信，作了自我介紹后，又問他能否為我將抄沒的詞重寫一遍。沒隔多久，就收到回復，略謂：“……你在姚老身邊當助手，甚善事也?！耳p鴣天》三首，的是佳作，讀罷無任欽佩！拙作《清平樂》，承予獎飾，愧不敢當，囑為重書，即書以應(yīng)……”信后還附錄一首近作《采桑子》。

就這樣，當年寫在32開白報紙上的詞變成了一幅裱后可以懸掛的條幅?？赡苁苄诺挠绊?，條幅中先將所書詞作誤題為《采桑子》，后才改為《清平樂》。

惠題“小說之美”

我將這一“重書”故事說給姚老聽后，他讓我也替他向谷老求一幅字。于是1979年，我乘回滬探親之便，去谷老的泰安路寓所奉訪。因不知他家電話，沒有事先聯(lián)系，登門之際頗為忐忑。然而一見之下，谷老非常親切，向他的夫人介紹說：“這是蘭石的侄兒，他父親會寫詩，他也能詩。”他又告訴我，待會兒要出門，但車還沒有來，可以邊聊邊等。

我先轉(zhuǎn)達了姚老的問候及求墨寶一事，隨后便閑扯起來。談起那首《清平樂》，他說，“普惠新書一卷”不是指《毛主席語錄》，而是指《毛選》四卷，但詩里如寫明“四卷”，就太實了。又說蘇步青先生喜歡寫詩，想約幾個老人搞些類似詩社那樣的活動，最近曾來找過他。

又談起當年與姚文元的論爭，他重復了以前文章中的邏輯推理，即時代精神包含革命精神，也包含非革命精神。說革命精神是時代精神，是對的；說時代精神是革命精神，則不全面。正如我們可以說人是動物，而不能說動物是人。他又說，那次對他的“圍攻”之所以半途結(jié)束，是因為毛澤東在杭州談到“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同他關(guān)于時代精神不全是革命精神的觀點是一致的，所以對他的“批判”也就進行不下去了。我對這一說法將信將疑，但出于對前輩的尊敬，沒有將自己的疑問提出來。

那天谷老談興甚高，話題也扯得很遠。記得我們曾談到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我是在“文革”期間偶爾撿到該書第一冊而翻閱的，因其資料豐富，在一個圖書貧瘠的時期，讀來還是頗有收獲?？墒枪壤蠀s笑道：“很多地方都是抄的，郭老也有這個看法。”

后來他要的車來了，我趕緊起身告辭，走出門來，才看清他要的是一輛三輪車。

回到北京后，我收到谷老寄來的兩個條幅，寫的都是他當年所作的七律。一幅贈姚老，題為《一九七九年元旦獻詞》，全詩如下：

舊事重重未敢忘，英明領(lǐng)導示周行。

三年大效今方大，萬里長征路正長。

雙百方針程效日，滿腔熱血似朝陽。

老來應(yīng)鼓余生勇，學府文壇作戰(zhàn)場。

“四人幫”粉碎后，中央曾有“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的規(guī)劃，故詩中有 “三年大效今方大”之句。贈我的一幅系為慶祝國慶三十周年而作的詩：

三十年來溯舊章，前賢功德未能忘。

三分世界棋先定，四化工程道豈長？

但喜友朋天下遍，無虞兒女不成行。

廿年一過開新紀，習習熏風普萬方。

書法家吳丈蜀曾同我議論過谷老的書法。他說：“就脫俗而論，周谷城的字超過趙樸初?！倍臀覀€人喜好而言，更欣賞谷老當初寫在白報紙上的字。他的用筆在生宣上略嫌阻滯，而白報紙的效果類似加礬的熟宣，揮灑之際更具流動之美。還有一點應(yīng)當提到的是，谷老的條幅都有標點符號，樂于采用簡體字，并使用墨汁，凡此均與一些老先生的習慣不同，表現(xiàn)出一種敢于突破藩籬的求新精神。

80年代中期，我在《青年文學》上專欄連載的《小說之美》準備出書，我又致函谷老，請他惠題書名，很快就收到他的題簽，橫式豎式寫了多條以備挑選。由于后來書名改為《小說24美》，題簽便作為題詞放在了拙著扉頁上。

谷老擔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后，我沒有再去打擾過他。直到1992年，黃鶴樓景區(qū)內(nèi)的白云閣落成，想請谷老題匾，我是該樓文化顧問，卻因故無法離漢，便介紹該樓負責人去見先叔俞征。先叔不僅為他們求得谷老所題“白云閣”三個大字，而且還帶他們?nèi)ヒ姰斈晖瑵髮W的老同事陳從周先生，后者為該樓題了“江流天地，曉色云開”八個字。

“這一定是位老先生！”

知道張伯駒這個名字，還是上世紀50年代讀小學的時候。那時先父書桌右邊有個抽屜，放滿了折扇，出于好奇，我有時會打開觀看。有次拿出一把扇子，打開后多數(shù)字都不認識，便去問先父。

“這是章草，姚羲民的?！?/p>

“什么叫章草？姚羲民是誰？”

“章草是由隸書變化而成的一種草書。姚羲民是我的朋友。”

我又把扇子翻過來，指著上面的畫問：“這是哪個畫的？”

“這是張伯駒的蘭花，上面兩首絕句也是他作的?！?/p>

讀高中時，我對詩詞發(fā)生興趣，再翻先父的折扇，喜歡細品上面的題詩；同時也懂得，扇的兩面如請不同的人書和畫，那么兩位作者的身份、水平應(yīng)該旗鼓相當，作品放在一起才比較相稱。姚羲民的具體職業(yè)我不清楚，但既然張伯駒系鹽業(yè)銀行總稽核，那么想來姚或許也是金融界或?qū)崢I(yè)界人士。姚不惟擅章草，且愛作詩，目前我手邊有一冊線裝的《儋麋居詩抄》，便是半個世紀前姚自印的詩集。關(guān)于“儋麋”這一奇特的齋名，我是讀了詩抄中一首七絕才明白的。原來，姚羲民生就一副濃眉，與佛像中的阿難尊者頗為肖似，而“麋”與“眉”相通，“儋”是大的意思。古時傳說有儋耳人，耳大垂肩，故“儋麋”即“大眉”之意，是對自己容貌的形容。其詩及序曰：

余麋儋豎，近更修雄，頗現(xiàn)阿難尊者相，因別署“儋麋”，戲占自贈。

儋耳昔曾聞上國，儋麋今忽見先生。

人間枉說莊嚴相，酒圣書淫過一程。

《儋麋居詩抄》的封面系姚氏自題，可以由此看出其章草的功力；扉頁則由篆刻家王福廠題簽。姚與王俱為杭州人，私交甚篤。而從網(wǎng)上獲知，姚還是蘭花愛好者，蘭花譜上記載的“姚梅”，據(jù)知便是他20歲生日時所得，乃以姓氏命名。又有一種名“端春梅”的蘭花，也是他在抗戰(zhàn)勝利后選出來的。

至于張伯駒，隨著他在陳毅追悼會上一副挽聯(lián)的披露，章詒和《往事并不如煙》中《君子之交》一文的流傳，特別是隨著收藏熱的興起，其人其事已廣為人知。而在50年代，其知名度似還局限在京劇界等較窄圈子內(nèi)；其向國家捐贈國寶級字畫的事跡，知曉的人也不多。先父曾同我約略談過張伯駒的一些軼事，我也不太留意，倒是他的畫和詩給我留下較深印象。以前我見過的畫中蘭草以墨蘭為多，而張伯駒筆下的蘭草卻是藍色的，與嫩黃的小花相映成趣。畫上題七絕二首，我讀過幾遍，也就記住了。這把折扇于“文革”初期被抄走，現(xiàn)已下落不明。

1978年我住在北京東四中國青年出版社內(nèi)，友人中有位馮統(tǒng)一先生常來閑坐。馮先生那時不到30歲，擅長裝裱，所裱字畫因左右綾邊極窄而自成一種新穎風格。他又酷愛古典文學，結(jié)識不少前輩文人，正是經(jīng)他介紹我才有幸拜識夏承燾先生。有次他同我談起張伯駒，說雖然經(jīng)受了自“反右”到“文革”的大折騰，其家還是有些古色古香的東西。不過他說老人脾氣古怪，所以不主張我去拜訪。這時我想起了被抄沒的扇子，想起了題在扇上的七絕。由于時隔多年，以前能全背的兩首詩，現(xiàn)已只記其一。于是我將該詩抄下來交給馮先生，說你拿去給伯駒先生看看，如果他愿意，請他為我重新書寫一遍。

大約過了十來天，馮統(tǒng)一又興沖沖地來到我處，講述他去張宅的經(jīng)過。據(jù)說他把我抄寫的詩遞給伯駒先生看后，對方非常驚訝，說：“這一定是位老先生！我?guī)资昵白鞯脑?，他怎么會知道？?馮統(tǒng)一作了解釋后，他當即答應(yīng)為我重書。“看，我已經(jīng)給你帶來了?！瘪T先生從包中取出一個條幅。我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紫莖綠葉自披猗，幽谷春風到每遲。

蕭艾齊榮當路草，無人芳馥又何為？

題自畫蘭詩，戊午初秋書應(yīng)

汝捷先生雅囑

中州張伯駒時八十又一

字幅鈐有白文“伯駒長壽”、朱文“叢碧八十后印”和葫蘆形白文“京兆”三印。

先父與張伯駒只是泛泛之交。他們相識于上世紀30年代，共同的朋友是孫曜東。孫是安徽壽縣人，其曾叔祖孫家鼐系光緒帝師、京師大學堂創(chuàng)辦人。孫與先父則是拜把兄弟，每隔一段時間會來寒舍閑坐，我小時為他端過茶，至今還記得他高高的個子、穿一件米色派克風衣的瀟灑樣子。當先父與我談及當年張伯駒在滬被綁票，又說此事與孫曜東相關(guān)時，我出于好奇曾多問過幾句。1955年潘漢年、揚帆冤案發(fā)生后，孫似有預(yù)感，曾對先父說：“最近看見派出所的人來就緊張?！惫缓芸焖捅粻窟B入獄，從此音訊杳無。直到2005年，我偶爾購得一本孫曜東口述、宋路霞整理的《浮世萬象》，才知其人已于1975年出獄。2006年春我在上海，想去拜訪這位父執(zhí)，便打電話去徐匯區(qū)政協(xié)向一位熟人了解這位區(qū)僑聯(lián)高級顧問的近況。“孫先生不久前去世了。”對方遺憾地答道，同時說了孫的宅電。我后來與孫的遺孀張老師通過一次電話。關(guān)于孫張兩家的關(guān)系，孫當年如何為促成張與潘素的婚事盡力，又如何在張被綁票后予以營救，以及孫出獄后張如何雪中送炭，在《浮世萬象》中均有敘述，這里就不多談了。

（作者為湖北省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湖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