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柯
爹說,等把你送到學堂上了套,就沒這么自由嘍!7歲的我并不理解什么是“上套”,仍爬墻、上樹,滿世界里野。
跟我們一起野的還有我的堂哥,雖然年齡長我們七八歲,個頭也高出我們許多,可扔下書包扎進我們“學齡前”堆里,仍野性十足。
堂哥,黑黑胖胖的,宛如生產隊牲口圈里的那頭黑騾子。春日里,他帶我們去土山折桃花;盛夏酷暑,領我們去圣水泉泡澡;秋天莊稼熟滿坡,率我們到大臺田偷隊里的玉米棒子;雪后的冬日,攛掇我們到大隊院里捕麻雀……
那天,堂哥又率領我們這群“野孩子”到生產隊牲口院來“騷擾”了:想辦法薅些牛馬的鬃毛去套蜻蜓。不巧,管牲口的瘸腿三爺不但在那兒,兩只眼還瞪得圓圓的直瞅那頭肚子鼓鼓的母牛老黑。
老黑被三爺牽到院西的柴草堆旁邊,不停地叫著,似乎很痛苦。堂哥說,老黑要生小牛犢了。我們一頭霧水:小牛犢是母牛生出來的?我們正迷惑間,站在黑母牛后腚旁的三爺雙手托住一塊花花的肉乎乎的東西。等我們湊上前時,一頭黑白相間的花牛犢已完全落在三爺手中了。我這才明白:小牛犢原來是從母牛后腚處生出來的。
牲口圈里忽然多出來一頭活蹦亂跳的花牛犢,著實勾了我們的魂兒。堂哥上學去了,我們這群“群龍無首”的孩子便到牲口院去看那頭花牛犢,并且,還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花花。每每一窩蜂圍住花花,總會遭到瘸腿三爺一頓呵斥:小兔崽子們,那可是咱隊里的寶貝疙瘩!
有時,我們不得不到田野里去看花花,因為老黑要到田里去耕地了。犁地的號頭(使喚牲口犁地的人)套上老黑及其它兩頭牛,在板結得異常堅硬的黃泥地一趟一趟艱難地犁著,即便這樣,它們的背上也少不了一道道血紅的鞭痕。這些,我們倒是毫不感興趣。我們在那開滿鮮花的草地上大呼小叫地追趕著花花,絲毫感覺不到空氣中已彌漫了濃濃的新翻泥土的氣息。
花花長得可真快,一開春,已經到我們的肩膀高了。
夏日里一個傍晚,隊長到了我們家,跟爹說:可別讓你們的娃到牲口院里耍那頭小花牛了,它野得很!今兒,瘸老三就讓它頂了個屁股蹲兒,還在床上躺著呢……我聽了,心里直樂:咱的花花可真有能耐!
有能耐的花花也有沒招的時候。那天,花花又跟著老黑下坡了,我們蹦著跳著跟在后面,心里盤算著在野外跟花花的一場嬉戲??傻搅说乩铮箚旧诘奶栴^,并沒有讓花花陪我們一起玩耍,竟然也將它上了套,且夾在大老黑與另一頭黃犍牛中間。起初,花花似乎不怎么反抗,可等到開始犁地,終于忍受不住了:左擰右搓,力圖擺脫身上的繩套──繩套從肩到背,從腰到肚,絲絲相扣,道道相連,怎么容易擺脫呢?一聲清脆的鞭子響起,花花驚恐地向前猛沖,繩套勒進皮肉……我們驚異地看著昔日的玩伴,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只只受了驚嚇的土狗。
那塊地終于犁完了,號頭們揩了揩額頭的汗滴,說:讓牲口歇一下吧,咱們也好抽袋煙。三頭牛卸了套,我們忙跑過去招呼花花,它卻理都不理我們一下,只是靜靜地趴在老黑旁邊,嘴里不停地咀嚼著。
花花不理我們了,我們好傷心!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領我們到處野的堂哥──這才記起堂哥好一陣子沒領我們玩了。我們一窩蜂跑到堂哥家。他瞇縫著眼,懶懶地躺在床上,活像一頭吃飽了的黑豬。他無精打采地睜開了眼:哪有工夫去野?下午還得跟爹到生產隊干活呢!原來堂哥不上學了,到生產隊掙工分了。
吃晚飯時,娘對我說:李校長剛才來過咱家,說讓你明天到學校(村小學)報到,都8歲了,不能再滿世界里野了……
看來,爹說的“上套”,真的來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