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民
什么是真正的盛世
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盛世”的解釋是“興盛的時代”。這個解釋如同說“強敵”是“強大的敵人”,“高樓”是“高大的樓”一樣,等于沒有解釋。
張宏杰先生在《饑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中的解釋是:“所謂盛世,就是內無嚴重的政治腐敗,外無迫在眉睫的敵國外患,社會治安良好,老百姓普遍能吃飽飯的時代?!蔽艺J為也不確切,哪個時代沒有腐???現(xiàn)在沒有?沒有外敵,也不一定是盛世,中國歷史上沒有外敵的時代多了,但有幾個盛世?社會治安良好的確是“盛世”的一個表現(xiàn),但要看靠什么來實現(xiàn)??棵裰髋c法治實現(xiàn)的良好社會秩序是好的,但用專制高壓,靠白色或者其他什么色的恐怖實現(xiàn)的良好社會秩序能叫盛世嗎?老百姓普遍能吃飽飯也不準確,“吃飽飯”恐怕是最低標準,僅僅能吃飽飯算什么盛世?何況任何時代有極少數人由于各種原因而吃不飽也是正常的??磥怼笆⑹馈币辉~我們經常掛在嘴上,但真正要下一個定義還不容易。
什么是真正的盛世?我以為作為“盛世”起碼要有兩個標準。一是經濟上實現(xiàn)了國強民富。國家經濟、軍事實力強大,人民起碼能實現(xiàn)小康的生活水平。二是用法律保證人們的基本人權,靠民主與法治維持社會秩序良好。按這樣的標準,中國歷史上有過盛世嗎?
中國人從秦王朝建立直至清朝滅亡實行的都是中央集權的專制體制。這種體制從本質上都不可能有任何盛世。先從經濟上說,這種體制不可能使經濟繁榮、國力強大。我們經常愛炫耀18世紀之前,中國GDP全球第一,占全球GDP的三分之一云云,但我一直懷疑這是否表明我們經濟最強,考慮到我國人口也最多,如果按人均來算,恐怕就難以稱第一了。
專制體制的目的在于維護一人或一家的統(tǒng)治,因此,經濟上就有兩個特點:一是由國家控制經濟中最重要的、最賺錢的行業(yè),這就是中國在春秋時齊國開始并在西漢后就作為一種制度堅持下來的鹽鐵專賣制度。小農經濟時代,國家能直接控制的經濟部門還不多,鹽鐵就是僅有的了。國家直接控制的部門與政府一樣效率低下,如何有助于經濟發(fā)展?二是對私人商業(yè)活動的抑制,從秦到清,民間商業(yè)一直處于受壓抑的狀態(tài),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始終沒有成為參天大樹,正在于這些“萌芽”還沒有長起來就被鏟掉了。而且,即使實現(xiàn)了“國強”,也始終是“民窮”的。統(tǒng)治者可以把財富用于蓋宮殿、個人揮霍,也不會用于改善百姓的生活。所謂“盛世”的文治武功,無非都是傳說而已。
從法治上說,中國歷代都有法律,但有法律不等于就有法治。
哈耶克就說過,有法律并不等于有法治。納粹德國時,德國也有法律,但卻是一個沒有法治的專制國家?,F(xiàn)代法治國家的法律是根據人民的意志制定的,目的在于保護平民的人權,限制國家對人權的侵犯。專制體制下的法律是按統(tǒng)治者的意志制定的,目的在于限制人權。法律無非是為了給專制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在這種法律之下,人民喪失了基本的人權,當然也談不上人權,更沒有什么民主與法治。一個人民失去了人權、統(tǒng)治者為所欲為的時代能是盛世嗎?
那么是不是在現(xiàn)代社會出現(xiàn)之前,世界上就沒有盛世呢?外國的中世紀被稱為“黑暗時代”,談不上“盛世”了;再往前的希臘、羅馬,盡管經濟、科學、文化都有相當的發(fā)展,軍事上也十分強大,但按現(xiàn)代的標準也很難被稱為“盛世”。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專制社會中,根據傳統(tǒng)的說法,能稱上盛世的也就是西漢的“文景之治”、唐代的“開元盛世”和清代的“康雍乾盛世”。即使再加上東漢的“光武中興”、隋代的“開皇之治”、明代的“仁宣之治”這些小盛世,甚至把分裂時代十六國苻堅南侵前的時期、南北朝劉宋文帝時代、五代十國的后周南唐統(tǒng)治的階段都算上,也不過四百年而已。在漫長的專制時代,能勉強稱上“盛世”的不過400年,僅接近20%,而其他80%的時代是“亂世”。即使按專制時代“盛世”的標準看,“盛世”也是例外,而“亂世”是常規(guī)。金觀濤先生把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稱為低水平停滯時期確實有道理。
康雍乾盛世
這些歷史學家公認的盛世,情況又如何呢?中國最長的“盛世”是清代的“康雍乾盛世”?!皬目滴醵辏?681年)平定三亂算起,到乾隆四十年(1775年)為止,持續(xù)也不到100年。即使從康熙元年(1662年)算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也不過130多年。”這個“盛世”的情況如何呢?張宏杰先生在《饑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一書中做了頗有啟發(fā)意義的介紹。
先來看經濟?!皳y(tǒng)計,當時中國的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超過美國在今天世界上的地位,中國在世界制造業(yè)中所占的份額,是英國的8倍,俄國的6倍,日本的9倍,比剛剛建國的美國更不知要多多少倍?!薄捌鋰H貿易不僅是東亞地區(qū)貿易體系的中心,而且在整個世界經濟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據支配地位。其財政儲備通常為3000萬兩至4000萬兩白銀,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超過7000萬兩,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達到最高的8000萬兩”。這個統(tǒng)計數字恐怕只有財政儲備一項有歷史記載,其他的都是估算,到底可信度有多大,只能存疑。即使這些數字真實,也別忘了,當時中國人口有3億左右。
即使中國的經濟強大是真實的,人民生活達到了小康嗎?
張宏杰在該書序中引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國以馬嘎爾尼為首的第一個訪華團在中國所看到的人們的生活狀況,說明中國人當時“都如此消瘦”。原來想象中的黃金遍地,但“事實上,觸目所及無非是貧困落后的景象”。別忘了,這是“世界第一”的中國。
學者洪振快先生在《中國康乾盛世還不如英國中世紀》中說明了,“1500年左右的英國,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每天可以獲得8便士的工資,食物的支出是3便士。因此只要他們愿意勞動,他們就可以過上不算特別寬裕但無衣食之憂的日子?!倍扒宕凸すぶ档乃姆种踔廖宸种囊陨嫌糜陲嬍场?。這就是盛世時中國人的生活,亂世呢?
GDP最高,財政實力雄厚,這么多錢干什么了呢?專制體制是為一人、一家服務的體制,這些錢無疑都是用于統(tǒng)治者自己的揮霍享受了。乾隆七下江南之奢華是人人皆知的。再從兩件事就可以看出這些錢干了什么。一是乾隆以孝著稱,他每次為太后過生日都大操大辦,絕不心疼錢。乾隆六年(1741年),太后五十大壽,僅在從圓明園回返中,組織60歲以上的老人“瞻仰跪接”就賞賜這些跪接之人“白銀10萬兩,綢緞7萬多匹”。二是當馬嘎爾尼率領的英國代表團到中國時,盡管沒有取得任何結果,乾隆自己也不滿意,但賞賜的禮物之豐厚連我們今天也感到驚訝。這些錢不都在支撐世界第一的GDP中嗎?
至于軍事力量的強大,也要作具體分析。在清軍入關時,軍事是強大的,康熙借此余威平定了周圍的各個少數民族地區(qū),形成了今天中國領土的輪廓。但到乾隆時期平定大小金川的戰(zhàn)爭中,盡管最后贏了,但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連平定國內少數民族的動亂都如此費力,強大在哪里?如果說清王朝因為大,所以相對于國內少數民族和周邊的國家(朝鮮、越南之類),尚可說強大,但在世界范圍內就難說了。當時中國沒有和西方國家打過仗,無法評價強弱。但從軍事實力來說,清王朝恐怕是不如西方國家的。當西方各國已經由冷兵器向熱兵器轉變時,中國仍然在用冷兵器;當西方各國開始向海外擴張時,中國卻讓葡萄牙占領了澳門。中國充其量是軍隊多,至于強則說不上。英國之所以敢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而且打贏了,就是早已看出清王朝是“紙老虎”。
至于國際地位與聲望,我覺得一般人也都夸大了。當時西方國家頗有一些人對中國相當推崇,如法國啟蒙學派的伏爾泰、重農學派的魁奈等人。但這并不是說中國如何了不得,而是他們不了解中國,他們對中國的判斷是根據馬可·波羅的書和一些傳教士的只言片語作出的,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黑格爾、斯密對中國的停滯和落后就有精辟的見解。中國人從盲目的狂妄出發(fā),只介紹西方人如何推崇中國,而不講他們的真知灼見,其實是一種誤導。當年世界還不是一個地球村,那些無知的推崇又有什么用?
所謂盛世,一定是天下太平、社會秩序良好、安定團結。這是一種古已有之的理想狀態(tài)。理想的就不是現(xiàn)實的,也正因為不能成為現(xiàn)實,才能成為理想。中外歷史上有這樣一種理想的天下太平狀態(tài)嗎?任何社會都有不同的利益集團,它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必然引起或大或小的沖突。人民與政府之間永遠是一對矛盾體,不一致是常態(tài)。人群中永遠有少數不正常的人,這些人數量不多,但鬧起事來能量不小。一個社會是否盛世,不在于有沒有沖突,而在于如何解決這些沖突,使之不引起大的社會動亂。社會基本穩(wěn)定,沒有大動蕩都可以稱太平盛世?,F(xiàn)代社會和歷史上都有這樣的“太平盛世”,問題是用什么方法來實現(xiàn)。用民主和法治的方法來實現(xiàn),這種盛世就是可持續(xù)的;用專制和獨裁的方法來實現(xiàn),就要付出人權喪失的代價,而且在短暫的太平之后會引起更大的動亂。
成也乾隆,敗也乾隆
乾隆時代的確可以說實現(xiàn)了天下太平,但這種天下太平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專體制下,有法律而無法治,人民不受動亂苦但無人權。
在任何一個社會中,只有最高統(tǒng)治集團穩(wěn)定,天下才能太平,最高統(tǒng)治集團中一定有一個或稱皇帝,或稱總統(tǒng)的核心。這個人的能力與品質是最高統(tǒng)治集團穩(wěn)定的核心。乾隆時代的天下太平就在于有乾隆皇帝這樣一個既有絕對權威,又有能力的人。中央集權制度下,最高權威首先在于遺傳,只有一代皇帝的親兒子才有可能當下一代皇帝。但一代皇帝往往有多個兒子,選哪一個就成為關鍵。這種選擇有偶然性,把天下太平寄托于這種偶然性就是使盛世變得不是常態(tài)而是非常態(tài)的原因。歷史上上一代皇帝所選的接班人還是以無能力、無道德者為多,所以盛世并不常見。只有現(xiàn)代社會用選舉制代替了指定制,才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當然,乾隆皇帝也不負康熙的期望,穩(wěn)定了高層統(tǒng)治集團。他首先糾正了父親雍正皇帝的一些“極左”做法,比如為那些被父親殘酷打擊、無情迫害的叔伯平反,恢復了他們原來的地位和待遇,同時也為一些受過打擊的高層官員平了反。這些懷柔的做法,無疑清除了對手的敵對情緒。這是軟的一手。但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僅僅有軟的一手是遠遠不夠的,總是軟就會沒有權威,自己的意志得不到貫徹,所以,乾隆皇帝在靠軟的一手獲得上層統(tǒng)治集團的敬佩之后,又拿出了硬的一手,以孝賢皇后去世為契機掀起“乾隆十三年風暴”。他打擊的重點是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任重臣的張廷玉,張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大臣,拳頭打在了張的身上就震懾了其他的大臣。誰有張這樣的地位與聲望?連張都受到皇帝的打擊,誰敢不聽話?并以此為基礎打造了一個高效、廉政的官僚隊伍。
從許多詩文和一些事情來看,乾隆是愛民的,但前提是民要老老實實地當順民。不僅要在行動上當順民,而且在思想上也要當順民,連“腹誹”也不許有。應該說經過了康熙和雍正兩代殘酷的文字獄,反清的民族主義思想被鎮(zhèn)壓下去,而且當年并沒有現(xiàn)在如此發(fā)達的媒體,禁錮思想已經實現(xiàn),但乾隆仍然繼續(xù)實行文字獄,對編字典這樣無關政治的事情都要雞蛋里挑骨頭,甚至對瘋子的胡言亂語也要打擊。看來文人只有歌功頌德的義務,沒有批評甚至“腹誹”的權利。乾隆的“愛民”應該是愛“甘當奴隸的順民”。這種人民被剝奪了基本人權的天下太平,對統(tǒng)治者當然是絕對好了,正如平靜的湖水正好載舟。但這能成為我們所追求的太平盛世嗎?
乾隆盛世下靠集權的確可以實現(xiàn)一時的天下太平,靠集中國力也可實現(xiàn)GDP第一或真實或虛幻的國強。但一個國強民窮、缺乏人權的社會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盛世”的。在靠暴力實現(xiàn)的天下太平下,各種矛盾被掩蓋或被暫時壓制住了。當一代強人過去之后,治世就會自動變?yōu)閬y世。在盛世時人民并沒有享受到多少好處,但在亂世時人民卻要付出實實在在慘痛的代價。正是乾隆盛世種下了以后中國歷史的一系列災難的種子。
在專制制度下,時代的興衰往往系于一個人的身上。乾隆盛世成也乾隆,敗也乾隆。從一個人來看,有年輕氣盛時,有中年鼎盛時,也有年老衰落時,這個規(guī)律對皇帝也不例外。專制下的興衰取決于一個人,這個人精神和身體上的衰老決定了“盛世”必然成為歷史。當這個人的盛世過去后,他在盛世時種下的各種災難的種子就要發(fā)芽、開花,成長為參天大樹,他當時壓抑的各種矛盾會在更高程度上爆發(fā)。這時亂世就要來臨了。
任何專制政權的垮臺都在于官員腐敗成風。但腐敗是專制的必然產物。專制下的腐敗也是時高時低的。當皇帝反腐堅決時,官員的腐敗會有所收斂,但當皇帝對腐敗縱容時,腐敗就會迅速爆發(fā)。乾隆早中期,對反腐頗為堅決,但晚年卻寬容腐敗了,所以出現(xiàn)了和珅這樣歷史上著名的大貪官和不少集團腐敗案件。無官不貪成為乾隆后期官場的一大特征。要命的不僅是官員貪,皇帝也貪。乾隆晚年貪腐之大,歷史上記載頗多,這就更加劇了官員的貪腐之風。當這個制度下的貪污成為不可救藥的癌癥時,不僅盛世不再,而且又到了改朝換代的周期了。
乾隆時代以盛世自居,這就形成了整個高層統(tǒng)治集團和社會上文人、百姓的盲目自滿之風,在國內無視整個社會的各種矛盾和人民的苦難,一味歌功頌德;在國際上則是無視世界的進步和巨大變化,關起門來稱王稱霸。以中國為世界中心的華夷之辨膨脹到了極點。
上帝讓誰滅亡,先讓誰瘋狂。當乾隆皇帝以這種盛世之帝的態(tài)度拒絕了英國人邀請中國進入世界潮流中時,中國在近代史上所經受的各種苦難實際上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