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任

盧寶山決定“三月三”那天回家趕歌圩和拜山。他告別達妮，外出打工已經三年沒回家趕歌圩和拜山了，前幾天收到達妮發(fā)來的短信說：“年年三月三，今年不一般?！庇谑歉鞴苷埩藥滋旒?，一心要回老家與情人達妮“不見不散”。

三年前，在家鄉(xiāng)已有“歌王”之稱的盧寶山突然覺得活得很沉悶，就跟達妮商量著要外出打工。但達妮堅決不同意，說家里父母年紀大了，不宜“遠游”。最后她說：“要去你去，我是堅決不去的。”盧寶山覺得她是舍不得家鄉(xiāng)的“野歌”和老歌王，心想，在你心中我都不如那咿咿呀呀的野歌！他不顧達妮勸說，自己一人前往東莞打工去了，他們之間第一次出現了裂痕。盡管達妮年年三月三邀請他回來，他也賭氣不回！現在聽達妮說今年三月三意義非凡，加上自己這幾年一直忘不了她。因此，決定……

盧寶山一大早坐上長途班車，趕回家鄉(xiāng)縣城。達妮短信約他參加三月三歌圩開幕式，到時她會在入口處等他，然后一同觀看文藝演出。他打開車窗時，一股冷風吹進來，他打了一個噴嚏，這才注意到，窗外有點暗，似乎還有零星毛雨。“怪了，天氣預告說今天沒雨啊?！痹僮甙胄r，往窗外看去，天竟然黑了，就像到了晚上，行駛的車也都開著大燈，小心地往前跑。開幕式將在上午十點舉行，照現在這個速度，趕到會場應該沒問題。不久，班車到站，他下了車，撐著傘，找到一輛三輪車直奔主會場。

當他撐著大傘來到開幕式現場入口處時，露天的場地空空如也，只有高聳的舞臺上，巨大的LED屏幕在雨中用雷聲問候他。他默默地站在氣孔門下不知所措。這時，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達妮發(fā)來的短信：“開幕式因下雨暫停了。我們先別見面了。等天晴吧！”

盧寶山把手機放進口袋里，撐著傘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身上幾乎全濕時，才走到一個商店里避雨。這雨終于停了，西邊天空還露出了藍天。但他的手機卻沉默著，看來，一場雨早已經將一切沖淡了，她再也不來信了。他決定等到十二點，到時還沒信息他就直接回老家去拜山。本來這樣的約會就是不應該來的，以前他讓她傷心透了，現在連老天爺也不會幫忙了。十二點鐘到了，果然沒收到她的短信。他這才走出商店，叫來一輛出租汽車往老家開去。當出租汽車準備拐上村道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立即對司機說：“快掉頭，直接到壯鄉(xiāng)美食一條街，車費照付?！痹瓉?，達妮發(fā)來短信，讓他到美食一條街上那個賣五色香糯飯的攤位去，她要請他吃壯鄉(xiāng)美食。

盧寶山下了車，心中暗暗叫苦。美食街上人流潮涌，攤位店鋪林立，要一下子找到那個五色香糯飯可不容易。他從東頭往西頭找，然后拐過另一條街，又從西頭往東頭找，八寶魚生、靈馬鯰魚、高峰檸檬鴨、府城榨粉、寧武火燒皮、玉泉土雞蛋、艾饃、紅薯餅等琳瑯滿目，就是找不到五色香糯飯！那么多地方可約會，偏偏選這么個人口稠密的，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好不容易準備走到東頭時，盧寶山終于看到了五色香糯飯的招牌！但他沒看到達妮，見有個客人起身，就占個座位坐下等達妮。這時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碗五色香糯飯和一杯自釀糯米酒過來，對盧寶山說：“這位帥哥叫盧寶山吧？”盧寶山著實吃了一驚，站起來：“你怎么認得我？”婦女說：“我不認識你。我是這個攤的老板。剛才達妮打電話過來，讓我把吃的給你，她一會兒就到。嗯，人不錯！”然后掃描了他兩遍走了。盧寶山連說“謝謝”，就不客氣地吃起五色香糯飯來，香而甜，軟而韌，抱成團的五色糯飯一到嘴里就散開了，真是一種爽心悅目的美味！這時，他收到達妮的短信：“縣里安排我接受記者采訪，完了我再過去跟你匯合。你先吃著。我表姐她沒什么著你吧？”盧寶山心里立即有一股暖流經過。叫我到這來，是要過家人這一關呢！他立即回個短信：“五色飯好香！你先忙著，我等你！”

可這一等呢，卻讓他心尖發(fā)毛。到這個五色香糯飯攤點的客人來了一撥撥，又走了一批批，就是不見達妮來！看來，約會又出狀況了！短信內容只是外交辭令。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時，達妮的短信又來了：“采訪剛結束，歌臺擂方告急，我得趕去守擂。到靈水歌臺找我！”

為趕時間，盧寶山打車趕到歌圩。下了出租車，這才發(fā)現靈水人山人海，把五個歌臺圍得水泄不通，看樣子就是只螞蟻也難鉆進去。歌聲此起彼伏，歡笑聲四起。他看不到達妮在哪個歌臺上，也聽不到她的歌聲，只好擠進“歌?！崩锶?，準備一個個歌臺地找。他連找了三個歌臺都沒看到達妮。再想往前擠，卻擠不動了。剩下的兩個歌臺距離太遠，看不清楚臺上的人，就在他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望遠鏡來看時，有一個東西從歌臺上向他飛來。他本能地用手去接，竟然接住了。正在他愣著的當兒，觀眾讓出一條道來，幾個姑娘跑向他，不由分說地把他拉上臺去，讓他站在一個姑娘身邊。一看手里的東西，原來他接住的竟是一個繡球！根據壯族風俗，接了繡球就得有擔當。這時，男主持人說了：“恭喜這位帥哥，您接到了我們歌王拋的繡球，因此，您就得付出代價，大家說是不是？”臺下人群立即喝彩起來。主持人繼續(xù)說：“規(guī)則是這樣，如果還沒有女朋友的，您就得娶我們的歌王；如果您已有女朋友的，要打擂臺，把歌王打敗才得回家！”主持人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猶豫了。這問題怎么答對他都不利！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只得回答：“沒有！”于是，主持人立即宣布：“擂臺賽開始！”

不愧是歌王，加上一心要讓盧寶山下不了臺，所以唱的歌首首都咄咄逼人，既僻又偏，雅而不俗，對起歌來十分艱難。好不容易破了她唱的山歌，輪到盧寶山發(fā)難了！他必須在三首歌之內叫她對不出來才算贏！他一唱完，她立即接上。第一句接得巧妙，觀眾笑了起來，盧寶山感覺額頭冒汗；第二句她對得美妙，觀眾拍手直叫，他的頭發(fā)豎了起來；第三句她唱得委婉，觀眾嘖嘖稱嘆，他的頭皮陣陣發(fā)麻！完了！看來他的攻勢失敗了，又得重新組織第二輪攻勢！到時就是贏了，太陽早下山了，歌圩散了，達妮也早回去了！想到這他腳都軟了！這時，只見歌王的嘴唇露出一個一般人覺察不到的笑容，似乎告訴盧寶山你輸定了！她唱的第四句是：“你是三腳貓！”

頓時，全場靜了下來。接著，臺下的裁判宣布：“盧寶山攻擂成功！”原來，按照傳統，對唱山歌時，不能帶有侮辱性或者人身攻擊的語言，否則即判輸。把人比喻成三腳貓，雖然程度較輕，但也是不允許的。

盧寶山被喻為三角貓，他沒有惱怒，向歌王鞠躬說：“多謝承讓！”他說這話不是客氣，是肺腑之言，因為他知道，這個女歌王是不會出現這個低級錯誤的，而是在暗中幫他。女歌王說：“你叫盧寶山吧？厲害！快找達妮去吧！”

可是，此時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他不敢怠慢，沖出重圍，又鉆進人群里。半個小時后，終于來到靈水第五個歌臺前。只見歌臺附近都擺滿土特產，上面明碼標價。比如野生淮山標價是每斤四首山歌。原來是山歌互動項目，顧客要買土特產，就得對山歌。這活動吸引了眾多山歌愛好者和游客，因此場面十分火爆，盧寶山根本無法打聽達妮。沒辦法，他只好入鄉(xiāng)隨俗，找個機會，唱了一首山歌。

看了老半天，沒見賣歌仙；

我有歌千萬，一點不值錢。

他才唱完，就有個姑娘過來接唱：

帥哥不簡單，出口就為難；

無奈膽子小，只賣土特產。

盧寶山順著唱下去，揚言要以歌換人。對方不示弱，表示再糾纏就報110。盧寶山只好說，他要找達妮！那個姑娘遲疑了一下，唱道：

以歌能會友，怎么都能有；

河邊景美妙，故人歌悠悠。

盧寶山道了聲謝，立即向河邊跑去。到了河邊，卻沒見到達妮。正在他四處張望時，傳來了歌聲：

說是在河邊，卻似在天邊；

說是在天上，卻就在身邊。

尋聲望去，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有個姑娘背著他站在樹下。看那身材和那古銅色的衣著，就是當年盧寶山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打工時的達妮！盧寶山跑過去，離她十步的地方停下，激動地叫道：“達妮！”就在他要向前擁抱她時，姑娘轉過身來，淚如雨下。

盧寶山頓時驚呆了。眼前不是達妮，而是他的一個師妹。“師妹，怎么是你，達妮呢？”

姑娘擦干淚，叫盧寶山坐在石凳上，自己也在另一頭坐下。她說：“寶哥，達妮沒了！”

原來，達妮在家除了照顧父母，還照顧老歌王。去年冬天，老歌王家里失火，達妮沖進火里，要把老歌王背出來，大門被火封住，她就把窗戶砸開，把老歌王推了出來，老歌王得救了，而她自己卻被蹋下的梁砸中……“臨終時，她叫我一定要請你回來參加今年不一般的‘三月三?！?/p>

沉默一陣后，盧寶山立即打的往山里趕。一個小時后，他來到了山上，來到了一座插著一大束白色紙標的土堆前，把一大團五色糯飯擺上，磕了三個響頭。

（責編/黃素萍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