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卡,本名卞光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常務理事,河南省雜文學會理事 ,鄭州市雜文學會副會長。曾任《散文選刊》主編,1997年受聘鄭大中文系教授,享受政府津貼優(yōu)秀專家。出版《花信風》等散文隨筆集8部。
十多年前,南方一位作家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他再過一年就要退休了,很想來河南看看紅旗渠、少林寺、龍門石窟、開封龍亭。他來后,我全程陪同。游過龍門石窟,洛陽的朋友安排我們游覽千唐志齋,晚間宿新安縣城時,他不無感嘆地說:“因一個人的構想,憑借自己的力量,造就一處景觀,建造亭閣,廣植林木花卉,且以奇特的藏品,給后人留下豐厚的文化遺產,這在我國歷史上是不多見的。”他的話很中肯,很有見地。
千唐志齋“齋主”張鈁,字伯英,河南新安縣人,清末畢業(yè)于保定陸軍學堂,早年參加同盟會,是辛亥革命時期陜西新軍起義的主要策動者之一。孫中山發(fā)動反對北洋軍閥的護法運動時,張鈁任“靖國軍副總司令”。上世紀30年代,他歷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路軍總指揮、河南省政府代理主席等職。解放戰(zhàn)爭時期,張鈁為和平解放四川有過貢獻,并于1949年底率部于川西起義。解放后,曾任第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央文史館副館長,1966年5月病逝于北京,享年81歲。1986年6月,適逢張鈁先生誕辰100周年之際,全國政協(xié)、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民革中央等單位,按照張鈁臨終前遺囑和其海內外子女的愿望,在千唐志齋“蟄廬”花園內修筑墓室,將其骨灰移置其中,是為葉落歸根。
鐵門,古稱闕門,是張鈁的故鄉(xiāng)。這里有青龍、鳳凰兩山對峙,南、北澗水環(huán)鎮(zhèn)東流,西扼崤山,東臨函谷,北有隴海線橫貫,交通方便,風景秀麗。1921年夏,在陜西任“靖國軍”副總司令的張鈁,因父喪返歸故里鐵門鎮(zhèn)。守制期間,在鎮(zhèn)中購得土地近百畝,辟為花園,遂廣植奇花異木,兩年后規(guī)模初顯。就在這時,“戊戌變法”要人康有為游陜過豫,途經鐵門,恰逢張鈁賦閑家居,便用八抬大轎將康有為抬至新成的園林中。休憩期間,康有為觀奇松,撫怪石,觸景生情,日必臨池,題額書聯(lián),吟詩抒懷,以贈張鈁。氣勢雄渾的“蟄廬”二字就是那時寫的。園林內有一座古樸凝重的獨立石屋,名為“聽香讀書之室”,是張鈁讀書處,康有為題的對聯(lián)是這樣的:“凡泥欲封紫氣猶存關令尹;鑿壞(音坯)可樂霸亭誰識故將軍”,書體雄渾遒勁,刻石鑲嵌在石屋門兩側,使石屋頓然增光添彩。
千唐志齋是我國現(xiàn)存墓志石刻的集中地之一,珍藏著自西晉、北魏以來歷代墓志石刻1400余件,尤以唐志為豐,故有千唐志之稱,被譽為“一部石刻唐書”、“唐志博物館”。故而,當年章炳麟用篆字為之題額“千唐志齋”,并名傳久遠。
洛陽素有九朝古都之稱,東周以來,迄至隋、唐、宋、明,都是人文薈萃之地。洛陽城北的邙山,東西綿延百余公里,雄渾逶迤,少石多土,且土中少水分,適宜殯葬。于是,歷代達官貴人、富戶巨賈,皆迷信邙山為風水寶地,甚至有歿于江南塞北者,臨終時多囑其后人,將自己還葬于北邙。這就是諺語“生在蘇杭,葬于北邙”的說法。正因為如此,“北邙山上無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似乎也成為了人們的一種共識。正是這些富豪人等之墓葬,誘致了盜墓之風盛行。然而,盜墓者注重的是劫掠殉葬品中的金銀珠寶,對笨重的志石之類則不屑,掘墓之后往往把志石或拋于荒野,或散失民間。農民撿得,常作為壘墻和修建牛槽、豬圈、雞塒和茅廁的材料。這為張鈁搜集墓志刻石提供了方便。國民黨元老于右任也極其喜愛墓志刻石,他同張鈁商定,凡搜集到的墓志刻石,凡“魏志”皆歸于氏,而“唐志”全屬張氏。這就使得千唐志齋成為唐志刻石最為集中的地方。
走進千唐志齋,依次觀看鑲嵌在各個窯洞內的唐志刻石,可見從唐開國之君李淵的年號“武德”始,經“貞觀”、“天寶”之盛世,直到中唐、晚唐以及唐末哀帝的“天佑”年號止,約二百八十余年,其中包括武則天的改元、安祿山的僭號等,全具盡備。墓志志主的身份有相國、太尉,有刺史、太守,有雄踞一方的藩鎮(zhèn),有官卑職微的小吏。名流處士、道觀尊師以及深鎖內宮的宮娥才女死后的墓志也多有收藏。這都為研究考釋唐代各類人物的社會活動,提供了實物依據(jù)。
人死后之所以搞墓志刻石,一方面因民風民俗使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要傳世留名,因此,除官府外,凡有條件的人家,在制作墓志刻石的時候,也都找名家撰銘和書寫。書法是我國一門獨特的藝術,自秦漢以來,隨著時間推移,延至魏晉南北朝時,篆、隸、行、楷已基本定型,唐代則更臻完善。在千唐志齋,漢晉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唐初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唐中晚期顏真卿、柳公權等名家的書法,均可見到。尤為珍貴的是,千唐志齋藏有張鈁之父張子溫的墓志,該墓志由章炳麟撰文,于右任書丹,吳昌碩篆蓋,可謂集近代文章、書法、篆刻之大成。除這些之外,還可見宋代米芾所書對聯(lián),明清之際王鐸書寫的大幅中軸,清代劉墉等人所寫的屏扇、對聯(lián),董其昌所書《典論·論文》長卷。由蔣中正撰文、賀耀祖隸書和國民黨眾多高級黨政官員署名為張鈁母親慶祝七十壽辰的長篇《賀壽序》石刻,亦在窯洞內鑲嵌。親臨這些藏品,深感分量之厚重。
畫壇名宿所作畫幅的刻石,是千唐志齋藏品的另一特色,如鄭板橋的風、雨、陰、晴竹姿四態(tài)屏幅。這些竹畫與題詠皆為珍品,是張鈁以重金從江南搜購而來的,為永存世間,乃請精工鐫石珍藏。觀賞竹姿四態(tài),很容易讓人想起鄭板橋氣度傲岸的堅貞,高風亮節(jié)的情操。
劉墉手書條幅石刻同樣引人注目。那是他對鐘穆所畫藥王像的贊語。文曰:“鐘穆用龍眠法寫藥王像,坐藤竹床,手執(zhí)葫蘆,在芭蕉林中,喻是身之非堅也;腳下靡靡細草,俯瞰之,喻大地皆蘭草也。嘉慶甲子冬日久安室雪窗錄?!逼鋾鵀闈饽锌?,風韻秀逸,沉著凝練,自顯其骨勁。
兩次走進千唐志齋,觀賞墓志和書畫石刻,自感收獲頗多。當年的張鈁,身居要位,極具知識修養(yǎng),廣搜唐人墓志,并將名家書畫刻石存藏,盡管緣于個人興致,卻保護了一批獨特的文化遺產。在那之后的若干年,當?shù)卣畬η浦君S又進行了修葺與擴建,園林的規(guī)模大了,藏品更加豐富了,徜徉其中,既有感官上的享受,又從歷史長廊里汲取了知識營養(yǎng)。
這就是千唐志齋給我們的啟示和它的價值所在。
責任編輯 楊麗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