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很久,太陽才從東山背后露出火紅的臉,仿佛十分羞澀。山上的松、杉、柏等樹木都沒精打采地站著,山坡上青青的麥苗,碧綠的油菜等卻已欣喜若狂,搖頭晃腦地接受陽光的撫摸和親吻。山坡下那一排排蒼翠的竹掩映著一排瓦房,參差錯落,古樸自然。房屋前面是一條彎彎的小河,好像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正伸著秀頎的脖子在傾聽那片竹林的秘密。
“哎,老嘍。想當年,老子挑軍米下重慶,一百多斤的擔子像掛一個煙荷包兒?!彼吻搴拥纳碜酉褚粡埞?,他穿一件長衫,腰間拴了一根草繩子,衣服的前擺扎進草繩子里,他肩扛鋤頭,手上提著一個樹疙兜,從河邊走向竹林,腰間的長煙袋前后擺動著。
“您真了不起,這么早就挖了兩個樹疙兜!”
“了不起個球哇,老子那些年挑軍米——”話沒有說完,他就吭吭吭地咳起來。
“下重慶呀?您太了不起了,那么早就逛了重慶城!”說話的是一個小伙子,剃著一個“鍋巴鏟”兒頭。宋清河知道他在挖苦自己,便白了他一眼。
回到家,扔下鋤頭和樹疙兜,卻實在扔不下“鍋巴鏟”的那句話,他“啪”地吐了一口痰,罵道:“個小雜種!”他用松樹皮似的手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接過女人曾氏端過來的一碗苞谷稀飯,提了一根凳子在門外坐下來,曾氏又遞過來一碗咸菜。他才夾了一個酸蘿卜、幾根酸豇豆的工夫,胡光就來了。
“隊長,坐,坐?!彼麑⒏筛傻钠ü梢频降首拥囊欢?。隊長那肥碩的屁股坐下來,壓得凳子差一點趴下去。
“來,嘗一嘗我們的酸咸菜。”宋清河把碗移到隊長面前。隊長伸出兩根短粗粗的手指頭,夾了一根酸豇豆塞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裹葉子煙,酸咸菜水兒從嘴角流了出來。
宋清河是出了名的倔老頭,為啥在隊長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恭順呢?這里面還有一段故事呢。
土地改革時期,宋清河是個大紅人,他當了村農(nóng)會主席。他帶領(lǐng)村民斗地主,分田土,搞得熱火朝天。眼前的隊長那時還是個小屁孩兒,可也知道宋清河是他們家的仇人,宋清河把他的爹拉出去斗爭。他恨死了宋清河,真想撲上去掐死他??赡菚r宋清河五大三粗,他哪里是他的對手,于是他想了一條妙計來出惡氣。通過偵查,他發(fā)現(xiàn),宋清河每天都要到距離家有十多丈遠的茅坑去拉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在距離茅坑七八步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在坑里屙了一大堆屎,然后把尿壺里的尿倒進坑里,再用竹塊橫擱在坑的兩端,蓋上樹葉,鋪上泥土。第二天早晨,宋清河果然一腳踩到坑里,搞得滿褲腳都是屎尿,氣得他日爹罵娘。他還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里弄斷了宋清河家里的竹筍。宋清河也心知肚明,但沒有拿到直接證據(jù),只得強咽下這口惡氣。
隨著河水的無數(shù)次漲落,兩家的力量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而今隊長的大兒子上了大學,二兒子也上了中學。還好,老天爺讓他的婆娘得了個怪毛病,不然,他過一趟路,草都怕要死一大片。宋清河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的。他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他也明白,人的復仇之心比畜生還強。只不過,人們在報復他人時,表面上還十分寬容通達。宰相肚里能撐船,屁話!我巴結(jié)他,并不是我怕他,老子當年做煙生意,經(jīng)常是兩頭點起亮吃飯呢,而且還要路過玉河溝、滴水巖、黑龍池。什么時候怕過呢?老子是擔心兒子。
宋清河的兒子二十歲了,比他還高出一頭,外貌酷似四十年前的清河,但性格迥異。宋清河的話語多,開口就是想當年老子怎樣怎樣。兒子宋福卻少言寡語,人們說他是酒罐兒里的湯圓兒,有貨倒不出來。
“福兒,再舀一碗來!”清河伸出舌頭舔了舔松弛干白的嘴皮兒,響響地打了一個飽嗝。
曾氏走過來,“拿給我去舀?!?/p>
“老子就要他舀。年紀輕輕的,累著了不成?想當年老子——”
他還沒有說完,曾氏一把奪過碗,數(shù)落道:“你當年狠,為什么連刷把褲兒都穿不穩(wěn)呢?”曾氏的話揭開了宋清河的老傷疤。
隊長胡光瞇縫著眼睛,噴出一口煙,開心地笑了。
公元一九七二年夏天,山坡上那一面“農(nóng)業(yè)學大寨”旗幟呼啦啦地飄。宋清河喝了三大碗稀飯,帶領(lǐng)二十多名男女到河對面的山坡上,甩開膀子干了起來。他看見一個小伙子甩二錘的姿勢不對,就走過去做示范。他吐了一堆口水在手板心兒,使勁搓了搓,運足氣,然后掄起二錘,手臂一晃,二錘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兒,準確地落在鋼釬兒上。與此同時,他腰間砰地一聲,他那洗得發(fā)白的、水桶似的褲子一下子掉在腳背上,露出黑乎乎的下身和黃白黃白的屁股。婦女們都掉過頭去,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男人們卻哄然大笑,特別是幾個年輕小伙子,頓時有了取樂的材料。
“隊長,你的屁股好白喲,是擦了啥呢?”“鍋巴鏟”的爹、身材魁偉的陳大炮左手摸著自己寬大的屁股,右手撫摸著光溜溜的腦殼,想不出來那是擦了啥。
“是雪花膏?!焙鈩倓偝踔挟厴I(yè),他親眼看見校長的兒子擦過的這種白白的、香得悶人的東西。
“對,對,雪花膏,就是雪花膏?!标惔笈谂氖指胶汀?/p>
宋清河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雙手提著褲子跑上山坡,扯了一根葛藤把褲子拴上。
這件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是一些二桿子還時常將“雪花膏”掛在嘴上,宋清河假裝耳聾。那時他是一隊之長,每次到公社去開會,人們都叫他“雪花膏”,連公社的書記也這樣稱呼他。他的真名反倒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有一次,公社開干部大會,公社婦女主任講計劃生育時說:“我們要向河壩村的雪隊長學習?!贝蠹叶紱]有想起河壩村還有一個雪隊長。過了一會兒,大家一邊笑一邊把目光投向宋清河。公社書記見狀,急忙跑到婦女主任身邊耳語了幾句。婦女主任頓時面紅耳赤,馬上更正道:“對不起哈,剛才是我講錯了,不是雪隊長,是宋隊長?!贝蠹倚Φ们把龊蠛?。
不久,國家從上到下推行干部年輕化、知識化,清河就退居到二線,隊長的職務落在了與他毗鄰而居的老冤家胡老太爺?shù)拇髢鹤雍馍砩?,宋清河雖然心里萬分的失落,但也從此耳根清靜。
今天女人提及此事,他本來還想再吃一碗,卻感覺肚皮脹鼓鼓的,而且越來越脹,脹得難以忍受。他擱下碗筷,扛起鋤頭,悶頭悶腦地出了門,向河對面的坡上走去。
太陽剛下坡,清水河就漸漸模糊起來。宋清河坐在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吧嗒著旱煙。他癡癡地望著山坡。六十多年了,山坡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山坡下的那一片竹林依然蒼翠碧綠。但他卻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他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澀,干干的鼻子抽動著。他磕掉還閃著火星兒的煙鍋巴,猛然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漸漸地黑了下來。他趕緊扛起鋤頭,往那片黑乎乎的竹林走去。
將近竹林,他忽然看見前面十來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什么東西,粉白粉白的,像一塊石碑。他感到很奇怪,疾步上前,“石碑”晃動了一下,忽然一分為二,原來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胡光的弟弟胡善財,女的是自己的女兒宋碧桃。兩個年輕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轉(zhuǎn)眼之間就不見了。他仿佛挨了一悶棍,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心頭一陣陣發(fā)緊。
他呼哧呼哧地回到家,進屋就問:“碧桃呢?”
女兒已站到他面前,端著一盆熱水:“爹,洗臉吧?!彼畔旅媾瑁驹谝慌?,等著她爹的咒罵甚至毒打。
女兒大了,怎么狠得下心來打呢,“老子沒有臉!”他大吼一聲,一腳踢開水盆,進里屋,倒床便睡。曾氏以為他病了或是中了什么邪,便找出香和紙,點上火,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倒了一杯菜油要給清河刮背。
清河死活不刮,只嘆氣搖頭,“福兒,把酒罐兒拿給我!”他撐起身子,接過酒罐兒,用他那黑黃而且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蓋子,咕嘟咕嘟地喝起來,邊喝邊咳嗽。
曾氏急了:“少喝點兒,老仙人。餓肚酒,傷身子?!?/p>
他仍然抱著酒罐兒猛喝,又咳又喘。一會兒,兩斤酒就去了將近三分之一。
曾氏奪過酒罐兒放在桌上,沒有放穩(wěn)當,酒罐兒滾到地上摔破了,滿地都是酒。
碧桃傷心地哭了大半夜,她知道自己錯了。
小時候,她就聽爹娘說過,胡家是宋家的仇敵。那不是一般的仇,而是世代之仇。她也恨過胡家的人,尤其討厭胡老太爺那紅蘿卜似的鼻子,胡老太婆那彎茄子似的嘴巴以及胡光那半睜半閉似的眼睛,但她卻愛上了善財。她說不清楚為什么,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善財?shù)摹I闲W時,她就喜歡跟善財在一起,那時她還不知道什么叫愛情。上中學時,他們也時常在一起,后來他們都沒能升學,像一對小鳥,清晨從竹林里飛出去,傍晚又一同飛回了竹林。他們彼此吸引著、牽掛著,但他們無法沖破鄉(xiāng)村習俗和兩家人的隔膜。他們盼望夜的來臨,黑夜是他們愛情的守護神。他們明明知道這樣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可他們不在乎有沒有結(jié)果,他們要的只是愛。
昨晚,宋清河喝醉了,像死了一樣,日上三竿才醒過來,這在他一生中是絕無僅有的。他掙扎著想起床,但身子動彈不得,仿佛身上壓著一個大大的石磨。這時,他聽見外面的吵鬧之聲。
“你如果再跟她在一起鬼混,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腳桿!”胡老太爺坐在門檻上,大聲地教訓善財。鼻子比先前更加地紅了。
“日媽的,舅子爛貨,我兒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會要那些舅子爛貨、爛破片兒!”胡老太婆的嘴巴歪得十分難看。
嘴巴放干凈一點兒哈,是不是爛貨,群眾曉得,老天爺曉得?!霸弦膊皇救?。
“群眾曉不曉得,老娘又不怕你,日媽的,有那個娘就有那個女兒?!?/p>
“未必哪個又怕你,現(xiàn)在又不是偽政府?!?/p>
“偽政府又啷個嘛,老娘有那個福氣,你日媽只得那個背時命。”胡老太婆右手指指戳戳的,左手拍著寬大的屁股一步步向曾氏逼過來。
“你做起那一副災樣子,想吃人啦,你舀一碗水把我吞了嘛。”
“你未必還敢打老娘,打嘛,有本事你過來打老娘嘛!”
“你多行勢的一個老娘哦,歪屁股老娘,真是少見?!?/p>
“行不行勢,關(guān)球你的卵事,你行勢嘛,你去多找?guī)讞l大牯牛嘛!”
曾氏氣得臉青面黑的,她真想撲上去,撕爛那一張歪歪的嘴巴。
碧桃一邊哭一邊拉她的娘:“娘啊,我們回去吧?!?/p>
宋清河雙腳把被子一蹬,翻身下床,“日媽的,真是欺人太甚。老子跟他拼了!”他忽然覺得有一種東西往喉頭直涌。他手捂胸口,不住地咳嗽,還沒有咳完,他又想到了兒子福兒。哎,還是忍了吧。天老爺有眼睛啊,等天老爺去收拾他們吧。他揉了揉鼻子,提著煙袋走出房門,看見站在對面大門口的胡光,正瞇縫著眼睛,似笑非笑地吸著紙煙兒。
“隊長啊,隊長,這么多年,我們可沒有得罪過你們啊!”宋清河的聲音有些哽咽。
胡光徐徐吐出一口煙霧,望著河對面的山坡,朗聲說道:“我說是干飯吃脹到了!”胡光真不愧是一隊之長,一句話就吹滅了燃燒的熊熊大火。他扔掉快要燃到手指頭的煙鍋巴,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轉(zhuǎn)身離去。
說實話,胡光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覺得有些事情父母也做得有些過分,心眼比較死。當然,他也討厭宋清河的勢利,更多的是可憐他。善財和碧桃的事他早就知道。他認為自己沒有權(quán)利干涉他們,也不應該干涉他們。他們應該相親相愛。碧桃是他看著長大的,清清爽爽伶伶俐俐,像她的大姐碧月。想起碧月,他的心就一陣陣絞痛。多年來,他努力去忘掉她,但事實上怎么也忘不了,是的,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她曾使他激動使他痛苦。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胡光一直這樣認為,盡管他早就結(jié)了婚,孩子也大了,但他還是忘不了碧月。 他關(guān)心著她的一切。她也結(jié)了婚。她不能不結(jié)婚,因為她是女人,但她沒有得到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她的男人,一想起她的男人,胡光的心像針扎一樣疼。
胡光匆匆吃完早飯,就挑玉米去賣。大兒子小林來信說快到暑假了,他想回家,但沒有路費,還說有一個女同學要和他一塊兒回來。什么女同學呀,不就是女朋友嗎。他想去一封信教訓兒子,要努力學習。他轉(zhuǎn)念一想,算了,等他回來再說。他準備賣點玉米給小林寄一點錢,再給女人買點藥,她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過了河,爬上毛狗坡,胡光感覺熱得難受。他擱下?lián)?,脫掉外衣,只穿一件背心兒,他那圓鼓鼓的胳膊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他身材魁偉。中學時,他是學校的體育尖子,每次運動會,獎品都好像是特為他準備的,長跑短跑,跳高跳遠,他都穩(wěn)拿第一。二十多年的挑抬挖刨,使他更加的壯實。
賣完了玉米,寄了錢,他又去藥店買了兩盒人參蜂王漿,正準備回家,猛然看見一雙深情的大眼睛正癡癡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一陣陣狂跳,腿也不自覺地移向那目光?!澳悖阙s場?。俊彼沉艘谎鬯闹?,“他呢?”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頭發(fā)蓬亂、賊呵呵的男人面孔。他突然想起那男人因賭博殺了人,被判了無期。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瞬,碧月低下了頭,大大的眼眶有些濕潤,上齒咬著下唇,蒼白的臉頰微微顯出兩個酒窩,兩只手擺弄著搭在胸前的長辮子。
她瘦了,仿佛是一株被暴風雨抽打過的小樹苗。胡光從籮筐里拿出一盒人參蜂王漿塞到她手里。她驚異地抬起了頭,嘴唇微微地抖動著,望著消失在人流中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愣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
胡光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舀了一瓢冷水,從床頭的欄桿上取下變了色的毛巾,胡亂擦了一下身子,倒頭便睡。他累了,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害一場大病,盡管他從未生過病。有時感冒了,只要使勁挖一早晨土或者挑幾擔糞,出一身熱汗,什么病都沒有了。但這一回好像不同,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憋悶得喘不過氣。
屋子里傳來陣陣響聲,水缸的聲音,鍋兒的聲音,碗的聲音,抱柴禾的聲音,女人低低的自語聲,輕輕的抽泣聲……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那是他的女人發(fā)出的聲音。
他的女人矮而瘦小,跟他簡直像兩個世界的人。他搞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磿谝黄?。她有病,她常愛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這說那,整天都在忙,但什么都沒有做。她或許是愛他的,但他對她沒有一點感覺。她抱著他哭抱著他笑,都激發(fā)不起他心中的熱情,但她畢竟是他的女人。和他一起吃一起睡,給他生下了兩個兒子的女人。他時常在心里罵自己混賬王八蛋,怎么能撇開自己的女人,去想別的女人呢?她真的是自己的女人嗎?他又疑惑了。腦海里不時閃現(xiàn)出一張清晰的面孔:長圓的臉,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常常抿著,長長的辮子搭在胸前。這時,他激流澎湃,伸開雙臂,然而撲入他胸懷的卻是那矮小而干瘦的女人。但他在意念中仍然是和自己苦苦思念的人親近。他在幻想中睡熟了……
放電影的到了河壩村,村子里頓時熱鬧起來。
“姐,去看電影喲?!币粋€矮而胖的中年婦女背了一大背柴禾在招呼去河邊洗衣服的曾氏。
“你先走嘛,我把衣服洗了就來?!痹峡吹剿潞诎紫嚅g的額頭,忍不住撲哧一笑,“水月,你鉆了煙囪嗎?”
“姐,看你耳朵都軟成什么了喲,不洗,大哥不讓你吃晚飯嗎?”水月又伸手抹了一把額頭,頓時成了一個大花臉。
曾氏笑個不停,衣服也掉了一件。她趕緊彎腰撿了起來。河邊洗衣的地方空無一人,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旁邊蹲著一個男人,赤條條的,拿著一條毛巾在擦洗光光的脊背。曾氏猶豫了一瞬,見太陽已經(jīng)落坡,便快步走向河邊。落日的余暉投射在水中,蕩起一片片金光。洗了幾件衣服,曾氏感到腿酸頭暈,她起身站了一會兒,看見河對面綠油油的莊稼和遠處青蔥模糊的山影,晚風吹拂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她感覺到一陣陣清爽。
洗完衣服離開河邊時,晚霞也逐漸退去,電影要開始了,吊桿上的大音箱傳出女人唱歌的尖尖的嗓音,歌聲在河岸上空回蕩。
“姐,洗衣服呀?”曾家祥背著木匠背篼急匆匆往家里趕。曾氏的娘屋里只有家祥一個兄弟。家祥生了三個孩子也只有一個放牛的。不知是哪位仙人得罪了送子娘娘。也好,生在這山旮旯,兒娃子多了找不到媳婦兒也愁死人。家祥好歹還念了個中學。先前在河壩村小學教書,因為陳大炮妹子的事被下放回家。家祥精明勤快,沒有找過師傅就學會了木匠手藝,做什么像什么,在村里村外都有些名氣,就是德行死怪,喝起酒來不要命,醉了就要找人發(fā)瘋。不知道水月被他打過多少回,但水月還是巴心巴腸地對他,趕場有事沒事總要給她男人買點酒回來,哎,女人啊……曾氏一路想一路嘆。
碧桃和福兒都看電影去了。清河坐在涼椅上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地上吐了一大堆口痰。
曾氏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她擱下裝滿衣服的盆子,用撮瓢撮了些灰倒在口痰上,然后打掃干凈,去晾衣服。
清河還在抽,還在咳,還在吐。
曾氏生氣了:“氣都喘不過來了,還在秋,秋,秋閉了氣就好了!”
清河不吱聲兒。
“不去看電影了?”
清河取出嘴里的煙桿兒,又吐了一泡口水:“要去,你自個兒去嘛。放他娘的什么愛情的角角,你也莫球跑到那角角里去了喲?!?/p>
“老瘋子,都老癲東了?!?/p>
曾氏涼完衣服,跨出家門。直覺涼風習習,明月高掛,整個大地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灰。
河壩村有一個大廣場在河壩彎,大廣場其實是一個土壩子,是全村人曬糧食和柴禾的地方,曬糧食的時候要用牛糞摻水稀釋之后,潑在壩子上,然后用大掃帚來掃,風干以后就有了一層硬硬的殼,曬的糧食就沒有泥土和石子兒。河壩村開大會和放電影就在這里。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也在這里進行。
今天晚上放電影,地壩上到處都是人。坐著的,站著的,黑壓壓一片。比過去趕廟會還熱鬧。電影馬上就要開始放映了。胡光在講計劃生育的事情。年長者在認真地聽。年輕人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在擺龍門陣。年輕女子都穿戴一新,身上灑了花露水,頭發(fā)也洗得香噴噴地披在肩頭,將白天穿在身上的紅色的或黃色的毛衣脫下來掛在手腕上,或者搭在肩膀上??傊?,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場合,她們都盡情地綻放女性的青春魅力。她們一邊談笑著,一邊卻用目光在四處搜尋??葱闹械哪莻€他來了沒有。男青年也如同蜜蜂赴花一般,被那淡淡的異香和燕語鶯聲所吸引。男女青年看電影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不帶凳子。小孩子在追來追去地打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狗的叫聲。
曾氏在四處張望,沒有看見碧桃和福兒,卻看見了弟媳婦兒水月。不一會兒,家祥也來了。曾氏問他們見到碧桃沒有。家祥說好像是跟善財在一起。曾氏罵道:“那個死鬼兒子!”
碧桃確實跟善財在一起,他們躲在一片竹林里商量他們自己的事
“碧桃,我們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要得到老人的同意不大可能,你爹和你娘好兇啊?!?/p>
“我有一個同學在浙江,他來信說他的姐夫在那邊辦了一個廠,廠里需要工人。我想出去看看?!?/p>
“你爹娘會讓你走嗎?”碧桃有些動心。他覺得再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腳長在我自己身上啊?!?/p>
“我不想你走,你走了我怎么辦呀,我肯定會瘋的?!?/p>
“我也不想走呀,可我跟他們講了好多道理都不頂用呀。他們簡直是老頑固啊。我出去如果情況好,我再把你接出來嘛?!?/p>
說到這里,他們都沉默了。
這時,電影場又熱鬧起來。這是在換膠卷。大音箱又響起了女人唱歌的尖尖的聲音。河對面又來了一伙人,手電筒有事沒事地亂晃。善財和碧桃一同來到地壩邊,喧嚷之聲漸漸停歇。電影又開映了。碧桃漸漸看得熱淚婆娑。那含恨而死的荒妹姐好像她的大姐碧月,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拿媒闼赖煤貌恢担龕坌”佑植荒芎退H熱。要是換做我,我就讓他親個夠,別人嚼舌根盡管嚼去,坐牢也不怕。小豹子也太狂了,反正是你的人,即使要那樣也該溫柔一點呀。她想起第一次和善財親熱時的情境就原諒了小豹子。大概男人都這樣,急毛急躁的。
電影結(jié)束了。人們一路上有說有笑,幾個小伙子還哼起了曲不成調(diào)的“角落之歌”。
碧桃和善財走在最后。曾氏在喊她,她沒有答應。
談笑之聲和吼叫聲漸漸遠去。他們走在彎彎的小路上。月光沖洗著他們的身影。在這靜謐的夜晚,碧桃又想起了電影里的場景,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善財也停下來,收回了翻山越嶺的思緒,望著只有一絲輪廓的彎彎的清水河以及河對面那黑呼呼的山,一語不發(fā),仿佛傳說中的癡漢。碧桃把頭輕輕靠在善財那寬寬的胸脯上,像一絲微風。他緊緊地抱著她,她禁不住哭了,肩頭不住地抖動,沒有聲音。他知道她為什么哭,也不勸,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好像她就要飛去似的。善財心底也泛起一陣陣悲涼。
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便掏出手絹給碧桃擦眼淚,“你看,那是什么呢?”他指著前面路邊的一棵大樹下。
碧桃雙眼霧蒙蒙的,什么都沒有看見。
“是兩個人,那一個好像是‘鍋巴鏟’。”善財說。
碧桃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楚了,是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鍋巴鏟”,女的是她的表妹雪麗。
“我們走吧?!鄙曝斏焓洲哿艘幌卤烫业哪樕媳粶I水粘貼在一塊兒的頭發(fā)。他們又走在彎彎的小路上。大樹下的那一對人影早已不知去向。四周靜悄悄的,晚風拂拂,月影婆娑……
胡光從鄉(xiāng)政府開會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餓極了,扯下門背后的毛巾擦了一把臉。這時屋里傳來一陣陣嘮叨。
“那兩個面到哪里去了?狗日的強盜婆兒,偷去吃了要爛腸子死?!?/p>
他裝著沒有聽見,去取碗舀飯。
女人出來了,頭發(fā)蓬亂,滿嘴的泡沫,兩眼死死地盯著胡光:“面哪里去了????”她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碗甩到屋門口。碗跌碎了,滿地都是飯。一只大紅公雞跑過來,咯咯咯地招來了一群母雞。女人望著破碗愣了一瞬,又把死死的目光射向了胡光。“面呢?準是給那個野婦人送去了,你這個沒良心的。”
胡光渾身熱血沸騰。他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她有病,不管她有什么錯都要原諒她,何況——
“你把什么都送給了那個野婦人。”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將一大甑子飯砰的一聲扔在地板上。那一群雞見到這么多食物,一下子呆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向那一堆飯走去。
胡光臉色鐵青,站在飯桌前一動不動。好像一尊泥塑。
“吃飯,你吃水飯,哪個幫你煮?”女人的頭發(fā)像亂草,滿嘴的白沫,衣服也敞開了?!澳且皨D人香,你去嘛。去跟她睡嘛!”她雙手抓住了他的背芯兒使勁一拉,背芯兒被扯成了兩大塊。
胡光青筋暴起,眼前一片模糊。門前圍著一大群人,仿佛個個都在諷刺他,堂堂一隊之長、大學生的父親,在一個女人面前竟如此懦弱。他渾身熱血噴涌,天地一片混沌,門前那一群人變成了一群怪獸,個個齜牙裂嘴,笑態(tài)可怖,眼前這女人乃怪獸之首,正在撕扯著他,要把他扯成一片片,讓他的同伙飽餐一頓。他不再愣怔,他要還擊,只聽啪的一聲,他那肥大的手掌打在女人的臉上,女人松開了手,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嘴角滲出鮮紅的液體。
“爸,媽有病啊,爸!”
哭喊聲將他從擊敗對手的愜意中喚醒。他發(fā)現(xiàn)坐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怪獸,而是他的女人,曾抱著他哭、抱著他笑、給他生下了兩個兒子的女人。她有病啊,我的天!他寬大的手掌無力地垂下了,上齒緊咬下唇,很快,一股殷紅從他的唇齒間淌流出來,同清泓似的淚水匯在一起,變成清晨那淡淡的紅霞,向頸項迅速鋪展開去……
女人挨了一巴掌,似乎清醒了許多。滿目凄然,淚水靜靜地流。
“媽,你要往開處想,爸爸不是故意的?!毙∑郊钡每蘖?。
“你呀,你呀,都幾十歲的人了,還這樣大的火氣。她有病,凡事你都要讓著她?!焙咸藕靶O子:“平兒,快化一點兒糖開水?!?/p>
“日媽人吵敗,豬吵賣,格老子,一個家吵得河翻水亂的?!焙咸珷斈弥~子煙,人還沒有進屋就發(fā)脾氣。他想,宋清河一定在笑,一定希望胡家出更大的亂子,他氣得鼻子更大更紅了。
女人咕嚕一聲吞了一口糖開水,出了一口氣,頓時嚎啕大哭。
聽著女人的哭聲和爹娘的責備聲,胡光也委屈得心頭一陣酸楚。
善財離家出走了,誰也不曉得他去了啥地方。碧桃是曉得的,她還把扯衣服的幾十塊錢給了善財做路費。她跟娘說錢弄丟了,清河狠狠地訓了她一頓,曾氏沒有開腔,傷過大女兒的心,不能再傷二女兒的心,好歹讓她自己做主,免得今后埋怨別人。
善財走時啥都沒有帶,只給他哥留下一張紙條:
哥:
我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三五年,或許更長的時間才能回來,也許永遠回不來,爹娘白生養(yǎng)了我。哥,原諒我沒有跟你商量,爹娘有啥事就靠你了,嫂子有病,
苦了你,等小林小平長大了就好了。
哥,保重!
善財
某月某日
胡光把紙條念給老人聽,老太婆心疼兒子,還沒有聽完就嘮叨:“那個嫩爹,啥子東西都沒有帶,若有個三長兩短——”她扯起衣角抹眼淚。
“不進油鹽的東西,死了干凈,就算當初沒有生那個蛋?!崩咸珷斠а狼旋X。
“你倒清閑自在,老娘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你以為真像母雞生蛋那么容易呀?”老太婆悲悲戚戚地哭起來。
“人都走了,哭和罵都沒有用,還是先想法打聽到他的地址再說吧?!?/p>
“走了也好,在家時間長了要出事情的?!崩咸珷敯l(fā)了一通脾氣,氣似乎消了些,“二十大幾的人了,深更半夜在一起,干柴碰到烈火,說出事就出事?!?/p>
清河高興麻了,趕緊叫水月給碧桃找婆家。
“大哥耶,你別瞎操心了,碧桃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
“啥子心思?”清河從嘴里取出煙管,吐了一攤清口水。
“哎呀呀,你這個當?shù)难剑硜砦鼓肛i還要毛三道水。回去問問大姐就曉得了,這媒錢我是想歸也歸不成了?!?/p>
宋清河遭到舅母子的一頓搶白,心里十二分的不高興,“不幫忙就算求了,何必扯草草塞笆簍,老子那些年……”他一陣忘命地咳嗽,吐了一堆濃痰才緩過一口氣。
他回家跟老伴商量,曾氏說:“這件事我們怕是做不了主,碧桃巴心巴腸的,連扯衣服的錢也給了他?!?/p>
“那小子已經(jīng)走了,出去找了錢,他能保證不變心?就算他不變心,老狐貍也不會同意的?!?/p>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碧桃那死女子轉(zhuǎn)不過彎呀。”曾氏也沒有了注意。
“那個犟牛腦殼,都是你把她慣壞了。”清河一生氣就坐不住,扛起鋤頭走到竹林邊,才想起田里土里都沒有啥子東西可以挖了,又把鋤頭扛進屋,出門去田里扯老稗。
吃過午飯,村主任秦胖子給胡光帶回來一封信,信是小林寫的。
胡光坐在門檻上準備看信,小林要回來了,里里外外要打整打整,到處都是邋里邋遢的。自從那次家庭地震發(fā)生以來,女人的病發(fā)得更勤了,只是狀況稍有不同。她不再嘮嘮叨叨說這說那,只是輕輕地哭,哭一陣發(fā)一陣呆。胡光也覺得心口發(fā)悶。小平讀書住校不?;丶遥g瓦房整天都陰氣森森的。
他用了足足兩分鐘才取出信紙,看了半天只看明白一句話,小林不回來了。他嘆了一口氣。這時大黃狗汪汪地叫起來。他把信紙揣進濕濡濡的褲兜里。看見對面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大黃狗撲了過去,那是家祥。胡光對他沒有啥子好感,所以也不起身喝狗,只是呆坐著看。
“叫啥子?干叫喚,你咬不咬人嘛,叫了叫的,老子跟你娘睡一會兒。”家祥背著木匠背篼,手提一根木棍搖搖晃晃地走來。
福兒坐在自家門口呵呵地笑。曾氏提著豬潲桶向屋外竹林邊的豬圈走去??匆娂蚁椋阃O履_步喊福兒,“快給舅舅打狗呀!”
“它是看起兇,其實不敢咬人?!奔蚁榇蛄藗€酒嗝,“姐,水月過來沒有?”
曾氏說沒有。家祥便轉(zhuǎn)身回家。剛進家門,一陣熟悉的笑聲傳來。他扭頭看見水月在河邊跟一個男人說笑,仔細一看,是陳大炮。他扔掉木棍,取出門縫里的鑰匙開了鎖,抬起右腳,咚地一聲踢開了門。他摔下背篼,砰地一聲坐在木椅上,木椅晃了一晃才平靜下來。他的臉紅得像豬肝,肚皮起伏跌宕。
水月遠遠看見家里門開著,她以為是打豬草的女兒回來了,便站在土坡上喊:“雪麗!”沒有人回答。莫不是雪強放學了,她又喊雪強,也沒有回應?!澳莻€死砍腦殼的,把門大大開起,又打牌去了?!彼趺匆矝]有想到是他。她嘮嘮叨叨剛進門,便看見倒在地上的小背篼,很快又看見坐在椅子上氣鼓鼓的他,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她不敢吱聲,迅速擱下鋤頭,到灶房屋去拿盆子舀了滿滿一盆水,取下壁間里的肥皂,遞到他面前。只聽砰地一聲響,洗臉盆飛到屋角,水淌得滿地都是。
她還沒有回過神,頭發(fā)早已被那雙粗大的手牢牢地抓住,扯了一個趔趄。
“你笑呀,怎么不笑了呀!”他咆哮著,“你個龜兒賤貨,見了個狗男人就丟了魂兒似的,一進屋就像死了娘老子。你笑呀,怎么不笑了?那個狗男人正在立起耳朵聽呢?!?/p>
她使勁地掙扎著,終于擺脫了那一雙粗大的手掌。但那一把頭發(fā)卻留在了家祥的手中。她沖出屋門,向清河家里跑去。
家祥看著手中的頭發(fā),愣了一瞬,隨即跨出家門,身子搖搖晃晃地去追,過陽溝時踩虛了腳,身子一仰倒在地上。他掙扎著,但站不起來。
這下可嚇慌了曾氏。她丟下豬潲桶,跑了過去:“家祥,家祥?!?/p>
家祥兩眼發(fā)直,臉色慘白,嘴角流了一攤黏黏的東西。
“福兒,快叫你爹,你舅不行了??禳c!”曾氏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家祥的頭扶起來。
家祥睡著了,嘴里喘著粗氣,像扯風箱,口水掛在下巴上,像一根透明的絲,一股辛辣的怪味撲鼻而來。
“福兒,拿一根毛巾來。”她接過濕毛巾給家祥擦了擦臉和嘴。家祥還沒有醒過來。
宋清河吃了飯正準備上坡看煙蟲。剛到坡下卻發(fā)現(xiàn)過水田的水漏干了。他瞄準了漏洞,挽起了褲腳,下田去猛踩,直到額頭都滲出汗珠,才把漏洞堵住。他爬上田坎,洗了手腳,隱隱聽見曾氏的聲音。他以為是老母豬拱開了豬圈門,便風風火火地趕回去。遠遠看見屋側(cè)的溝溝邊圍了一圈人。他不曉得發(fā)生了啥子事。等到他那有些駝的脊背插入看熱鬧的人群時,才曉得是舅老倌醉打蔣門神,敗倒在陽溝里。
曾氏見宋清河來了,忙說:“福兒,快跟你爹把你舅抬回去,我去喊障菩薩,看看是哪里犯動了?!?/p>
“格老子屁動了,日媽尿水水兒喝多求了,睡他媽一覺,屁事沒求得?!彼吻搴訑D出人群,在石墩上坐下來裹葉子煙,“日媽有多大的肚,就吃多少醋。沒得那龜兒本事就莫干求沖。屁股上掛他媽個死耗子,假充打獵將。老子那些年挑軍米下重慶,喝他媽那么多就沒求醉過?!?/p>
人們哈哈大笑。
“笑啥子嘛,未必老子還吹牛呀,不信問陳老二嘛?!彼〕鰞善ト~子煙給滿頭白發(fā)的陳老二。
陳老二就是陳大炮的爹。他接過煙,干干的嘴角向兩邊一拉,便有了一個黑幽幽的洞 :“那當然啦,有一次,在陡梯幾狼水井把肚皮灌得像洋鼓都沒求醉?!?/p>
人們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清河也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日媽叫你去趕場,你卻來點黃?!?/p>
人們欣賞完鬧劇,各自干活去了。
曾氏沒有辦法,只得讓家祥躺著。她回到屋里準備燒點香和紙,潑個水飯,“他喝醉了酒,請各位大神行個方便,讓他早點醒,不要著了涼?!彼齽傔M門就聽見水月在哭,碧桃說,“干脆離了算了,格外找一個?!?/p>
“你個背時憨妹子喲,說些啥子話嘛,你總共一個舅舅,格外找,到哪里去找嘛?你以為是打豬草呀?!彼匆娝卤怀兜纛^發(fā)的那一塊頭皮滲出粒粒血珠?!鞍パ剑窃谀睦锱隽说穆?,快別慪氣了,他是喝醉了,又不是故意的,雪麗和雪強都那么大了,凡事就忍忍吧?!彼只仡^對碧桃說:“光磨嘴皮子,還不去找一點菜油給你舅娘抹上?!?/p>
曾氏到木樓上找香和紙。香倒還有幾根,紙卻沒有了。她只好在柜子旁邊的爛背篼里拿出一個娃娃們寫過的爛字本兒,拍了拍灰塵,擦燃火柴點上紙,又點上香,“大神別生氣哈,下一回用真的補上?!彼×艘粋€碗,倒了些飯,再舀點水,剛端出門口,家祥不知是啥子時候醒了,正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去。
“家祥,慢一點?!彼s緊把碗扔出去,“哎,早曉得,該早一點燒呢?!?/p>
善財走了,碧桃像丟了魂兒似的,天天盼信。白天挖土割柴打豬草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晚上實在難熬。她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她真羨慕那些瞌睡多的,像胡老太婆,每天早晨起來坐在門檻上,梳頭發(fā)梳著梳著就打起了呼嚕。中午有事沒事坐在門檻上就睡著了。
月光透過瓦縫灑進屋里。屋子里一片灰白色的朦朧。此時他在做啥呢?他一定也睡不著或者根本就沒有睡,正坐著看月亮呢,也可能在上夜班。啊,起風了,竹葉在沙沙地響,浙江是一個啥子地方呢?照地理書上講的,好像同我們這兒差不多。浙江那么大,他在哪個角落里呢?也許是一個城市,城市才需要很多磚瓦,聽說城里有很多電影院舞廳,還有公園。他是不是看電影去了,或者去了公園,他不會去公園的,一個人去公園有啥意思呢。他會不會生病了,不,不會的,他身體很好。
她這樣胡思亂想,迷迷糊糊地仿佛來到了車站,好多好多的人在等車。一會兒車來了,她幾乎是被人擁擠著上了車,她正興奮,一會兒就要見到善財了,可列車員來查票了。她記得自己是買了票的,可票在哪里呢,她找不到了,列車員要她下車,或補票。她沒有錢了。哭著哀求,突然來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同列車員說了幾句,列車員笑了笑。車子開動了,不知開到啥地方。她下了車,那里好荒涼啊,山不山水不水的。她不知往哪里走,坐在土坎上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終于看見善財從對面走來。她起身欣喜若狂地追過去,眼看就到善財跟前了,可腳突然不聽使喚了。轉(zhuǎn)眼間,善財被幾個人架走了,其中還有一個女的。她呼喚著善財?shù)拿?,醒過來天已大亮,方知是做的夢,枕頭濕了好大一塊。她又捂著被子傷心地哭。
一個月過去了,她終于收到善財?shù)男拧K赃^午飯準備去地里除草。胡光開會回來帶了一封信給她。她跑進苞谷地里看信,苞谷葉子割破了臉也不在意。信很短,除了說很想家以外,就說他到了那地方情況有變,那同學的姐夫開的廠已經(jīng)關(guān)閉,其它廠待遇很低,而且要年底兌現(xiàn)。他擔心年底拿不到錢,就去找了做一次兌現(xiàn)一次的零活來做。只是那些活比較累人,流動性大,所以叫碧桃別給他寫信。她看完信好傷心,悔不該叫他去。
善財沒有給他的爹娘寫信,老太婆時不時地喊著善財?shù)拿挚?。為這事兩家又吵了一架。不久善財又寄來一封信,言語中顯得很悲觀。出門前把一切想得太美好太簡單,原來生活竟是如此的艱難。他說對不起碧桃,叫她別再等他,找一個合適的人家嫁了。她不明白善財為啥要那樣想,他應該知道我宋碧桃不是一個說變就變的人。此后善財就沒有來信了。她曾下決心去找他,要他當面說清楚,后來她改變了想法,一是天遠地闊無從尋找,二是找到了,問明白了又怎么樣呢?她為他流干了淚水難到就是為了聽他面對面地說對不起,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嗎?她認為他根本就是移情別戀。先前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她只有默默地承受。
好多次媒人來提親,爹娘問她,她不置可否。老人相中了一個,住在劉家壩,人長得干凈,又有文化,會修電視機,父親是教師,母親是生產(chǎn)隊長,叫碧桃去見見面。她死活不答應。清河大發(fā)脾氣:“日媽犟牛腦殼,這樣的人家你都不愿意,你以為你是皇帝的女兒呀?!痹弦查_導:“他走了那么久,連個音信也沒有,準是在外面找了錢變了心,你還傻等個啥子喲!”
碧桃就默默地哭。
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一年,善財仍然沒有消息。胡老太婆的眼睛也漸漸地慪瞎了。
清河剛剛躺下就有人敲門。
曾氏拉開門,水月就撲了進來:“你快去勸勸家祥啊,他在打雪麗,打得好慘?。∧氵€不去,雪麗就沒有命了呀!”
曾氏知道家祥又喝醉了酒,發(fā)酒瘋,她叫醒清河。其實清河并未入睡。他們一同來到曾家。家祥操一根竹棍,一邊打一邊吼:“老子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打死你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賠錢貨!”
雪麗已經(jīng)被打得趴在地上了,沙啞著嗓音叫了一聲“媽呀!”就暈死過去了。
清河奪過家祥手中的竹棍,“你這是怎么啦?那是你的親閨女呀,她都那么大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說呢,打出個爛攤子還不是你自己的。”
“大哥,你不曉得,氣死我一膛血呀,老子打死她去坐牢!”
“還說氣話,你以為坐牢像喝酒一樣輕松嗎?雪麗都十七八歲了,啥子話聽不成呢?她一天到黑勤巴苦做的。割柴打豬草,不做聲不做氣的。就算做了點傻事,好好地說她嘛。沒有哪個當?shù)南衲氵@樣狠心?!痹弦埠莺莸刎焸浼蚁?。
家祥不開腔,氣呼呼地進了里屋。
原來雪麗和“鍋巴鏟”的事被家祥知道了。想當初,家祥中學畢業(yè)被安排到村上教書,陳大炮的姐姐看中了他的文才,私下許愿非他不嫁??珊髞恚趾鸵粋€駐村干部眉來眼去,那駐村干部也經(jīng)常往她家里跑,把她安排到村里送通知。她漸漸地疏遠了家祥。家祥想不通,就跑到村委會辦公室找她問個明白。那女人正坐在駐村干部的膝蓋上,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闖進來,回避不及,就干脆坐著不動。家祥氣得臉青面黑的,將桌子上的報紙和文件甩了一地。上完課,家祥還不死心,他不相信一個人會變得那么快,女人先前的海誓山盟時時在他的耳邊回響。晚上他又跑到他家里去。陳家也沒有先前那么熱情,連一聲招呼也沒有。他大吼一聲:“走,出去,我有話問你。”女人見他臉色難看,怕他在家里鬧事,就隨他出了門。他問她為啥那么快就變了心,先前說過的話還算不算。她說我們沒有共同語言。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他又去找那個駐村干部,他認為是那個狗男人使的壞水兒。駐村干部反咬他一口,說他調(diào)戲婦女,毆打國家干部。就這樣,他被開除回家。他從此對陳大炮一家耿耿于懷,對女人也產(chǎn)生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猜疑。他認為女人都是狐貍精變的,口是心非,變化無常。水月被虐待就是這種心理反應。后來,陳大炮的姐姐被那個駐村干部一腳踢開了,她自知無顏見人,就悄悄地跑了家祥從此開始喝酒醉酒。
雪麗十多天起不了床。
麥收是河壩村最忙的時節(jié)。河兩岸原本是一片森林,一九五八年大辦鋼鐵時被砍光了。毛主席號召“深挖洞,廣積糧,農(nóng)業(yè)學大寨”,荒山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莊稼。
碧桃正在割麥子,她想起那次看電影《角落之歌》和善財在一起的情境,想起舅舅追打舅娘倒在陽溝里,想起雪麗和“鍋巴鏟”。她不曉得還會發(fā)生些啥事。想著想著,鐮刀一下子割在小手指上,她趕忙用手掐住,掏出手巾捆好,手指一陣陣麻木。這時夕陽西墜,晚霞騰空。她開始把割好的麥子打捆。突然聽見一陣驚呼:“起火了,救火呀!”抬頭一看,對面竹林里一股濃煙騰空而起。她扔下麥子,跑下坡,過堤壩時,看見胡老太爺蹲在河邊那塊大青石上搓他那白白的脊背。她顧不了許多,快步跑了過去。
大火是從胡光家里燒起來的。胡光不在家,小平還沒有放學,熊熊大火直沖房頂,火苗正越過胡光家,向老太爺?shù)姆孔勇舆^來。
胡老太婆沙啞著嗓子吼“救火,救火”,一次又一次沖進屋里搬東西。突然一根橫梁掉下來,在地上一彈砸在她背上,她哎喲一聲倒下了。
碧桃不顧一切沖進屋子,把老太婆背了出來。火勢越來越猛,人們都從坡上趕了回來。碧桃放下老太婆,又沖進了火海。
大火被撲滅了。胡家被燒了個精光。胡光的女人被燒得面目全非。胡光回來,呆呆地立在門外。
人們幫著胡家收拾東西,忙著替胡光的女人辦理后事。
老太爺扶起坐在地上的老伴。老太婆又哭又罵:“你個老爹,到哪里捱死瘟去了嘛,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叫個人也叫不到,要不是碧桃背我出來,我還有個活呀。這下可怎么辦呀,那個死瘋子婆丟心丟腸地走了,光兒可怎么過呀。我的老天爺呀!”
胡老太爺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責罵而不做聲。
大火過后,胡宋兩家的老矛盾倒消除了十分之八九。胡光的爹娘對碧桃也另眼相看。特別是老太婆,妹子長妹子短地叫得十分親熱。
公社解決胡光三千塊錢。鄉(xiāng)鄰們七湊八湊,總算解決了胡家老小的吃住問題。
小林畢業(yè)回家,還帶了個女朋友。他到母親墳頭哭了一通,然后跟父親講了畢業(yè)后的打算。胡光聽了沒有開腔。老太爺說:“年輕人不曉得生活的艱難。你曉得我們過的是啥日子嗎?你都飛出去了,不努力留在大城市,跑回來做啥子呢,真是沒有出息。”
“我要把這里變得跟大城市一樣?!?/p>
“你有那個本事嗎?58年大辦鋼鐵,后來學大寨,那是啥子陣仗?你沒有見過,你爹曉得,變了沒有呢?我看你還是留在城里,和那女娃娃好好過日子,別自找苦吃了,”
“我學的是林業(yè),在城里派不上用場。我都規(guī)劃好了,和縣上也簽了合同,他們出資金,我出技術(shù),不到五年我們村會大變樣的?!?/p>
老人還將信將疑,可沒法阻止小林的決定。他承包了村里所有的荒地,先搞水果基地和養(yǎng)兔場、養(yǎng)豬場和農(nóng)業(yè)加工廠。修了公路,買了機動船,還計劃搞旅游項目。小林還辦了個夜校,給村民講科學知識,宣傳黨的致富政策。待到梨花飄香時,小林又在半坡上修了個水池,家家戶戶免費吃上了自來水,還架起了電視轉(zhuǎn)播臺。人們看到了河壩村美好的未來。
碧桃擔任河壩村開發(fā)公司總會計,忙得不可開交。小林是董事長兼技術(shù)顧問,他的女朋友是公司總經(jīng)理。后來人們才知道她是陳大炮姐姐的女兒。
胡老太婆正弓著背燒火做飯,聽見有人喊娘,她眼睛不濟,認不出人。
“我是善財呀,娘。”
“善財,你回來了?我們娘倆差點見不到面了喲?!袄先巳滩蛔】蘖恕?/p>
老太爺把善財叫到里屋,“你小子翅膀硬了,會飛了,又回來做啥呢????還帶個女的回來,你想喂兩大小嗎?”善財想說怎么說都是你們有理。但他沒有說,他心里很亂。
宋清河兩口子在屋里嘀咕:“碧桃那個傻閨女,還把錢給那小子作路費,老子去找他要回來?!鼻搴託夂艉舻卣f。
“幾十塊錢,去要啥子嘛,丟人現(xiàn)眼?!?/p>
“我丟人現(xiàn)眼嗎?老子活了幾十年,欠誰的了呀,過分過誰了呀?他小子有種,提一根棉花訪一訪?!?/p>
善財去找碧桃,說他是迫不得已才和那個女人好的,他永遠都愛碧桃,他會讓那個女人回去的。他叫碧桃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原諒他一回。
碧桃不聽他解釋,“你為啥要回來?你回來做啥?我不想見到你?!彼榈匾宦曣P(guān)上了房門。
善財呆立了一陣,然后默默地走了。他看見他大哥胡光和碧月在竹林里……
[作者簡介]藍炳軒,男,四川鄰水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任職于樂山外國語學校;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花仙》《人跡》,出版作品集《滄?!贰跺忮恕贰鹅?、《柔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