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在村莊生活過的人說村莊就是一個故事，一個獨(dú)立存在于生活之外的故事，讓人莫名地產(chǎn)生留戀與幻覺，但它不同于夢，不曾支離破碎，它留存于你的心，封存著你的情感，或許應(yīng)該叫做情結(jié)，這個故事里一定會有炊煙、有瓦房、有高樹、有深秋，當(dāng)然還會有個男人，可能還會有只狗……說來也奇怪，每到一個地方我總能找到我的村莊的影子，或是一條胡同，或是一扇門，或是一棵樹，都像極了記憶深處那些與炊煙有關(guān)的日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有列車行駛在一片大草原上，遠(yuǎn)處有風(fēng)車有房子，那里就是村莊。實際上我的村莊是在略靠北方，一個四季分明，有麥田和雛菊的地方。我從來不去知道我離我的村莊到底有多少公里，我只知道去年的陰歷年底我是坐了九個半小時的火車才回去的，或許今天也是這樣，我習(xí)慣一個人安靜地在車上睡覺，不喜歡和任何一個人閑聊，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漸晚了，可能，我只是說可能，這離我的村莊越來越近了，車窗外我看見大片大片的麥田，想來已是深秋了，這在我生活的城市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我擦了擦車窗上的霧氣，我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叫它霜，我覺得應(yīng)該不是，一個人不在村莊生活久了就會忘掉很多東西，連2最起碼的生活常識都漸漸淡忘，確實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突然看見遠(yuǎn)處的麥田里有一個男人在運(yùn)肥，他躬著身子，使勁地捌飭著手中的工具，那一刻我有一種想哭出聲的沖動，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好人，我打心眼里想嫁給他，和他一起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再也不離開村莊，但看他的樣子他應(yīng)該結(jié)婚了，說不定他的媳婦正在家蒸著一鍋饅頭等他回家吃飯呢，可能多年之前我真的會嫁給他，而現(xiàn)在是越來越難了。

【二】

快到家的時候我才給母親打電話，這次回來母親是很意外的，我想她一定喜極而泣，我有三年沒回來過了。這些年她甚至不知我的下落，我突然回來，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母親見了我，似乎有些沉重，沒有我想象中的痛哭和擁抱，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挎著箱子在前面快步走著，不管她變得多老，她都努力用胳膊挎起我的行李箱，每次我告訴她放在地上拉著走就可以的，母親總是說地上有土怕弄臟了箱子，我又哭了她還是沒看見。三年了，村莊卻沒有太多的變化，老楊樹落完了葉子，有的落在老房子上，一片枯黃越發(fā)顯得惆悵，母親的腳步越來越不穩(wěn)了，我跑上去攙她，她仍舊說箱子不沉。臨睡前母親說這些年村莊還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堂舅家的二表姐和我是同年生的，第二胎生了個兒子，鄰居家的蔡奶奶去年過世了，母親說：“對了，小北年底結(jié)婚，新房就在莊前的河岸上?！?/p>

早上起來我想出去走走，畢竟深秋了，早上起來有點(diǎn)涼，河岸的雜草頹敗不堪，河道比以前淺了，很多地方已經(jīng)干涸了，露出硬硬的河床，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了小北的新房，是四間紅色的大瓦房，很搶眼地挺立在空曠的河岸上，我慢慢地轉(zhuǎn)過去來到屋前，院墻也套好了，只是大門還沒有鑲，我沒有走進(jìn)去也能瞅見院里有一大塊空地沒有鋪上水泥，想必那一定是小北留出來種花的，他喜歡擺弄花花草草，而以前的老房子，院里都養(yǎng)了雞羊，是種不起來花草的。我還是沒有走進(jìn)小北的新房，一個人返回去了。三年沒回來了，今天才發(fā)現(xiàn)河上的木橋還沒有變，走了這么多年還沒有爛掉，其實多年以前我也想在河岸上蓋幾間婚房，可能就像小北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母親在我面前提起小北的時候，我看得出是一副故作輕松的樣子，她應(yīng)該明白有些事我是永遠(yuǎn)都放不下的，即便過去了很久，即便我又遇到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小春離開已經(jīng)整整八年了，八年間很多人都老了，包括我自己，但我仍舊不愿去提、不愿去想。或許這算不上是一個故事，不值得你去花一下午的工夫來聽我嘮叨一些陳年瑣事，但它卻真實地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停留在我的村莊我的生活里。

【三】

我叫莊小夏，二十七歲，自由職業(yè)，居無定所，目前仍舊單身。上面提到的小春，確切地說應(yīng)該叫成小春，八年前二十歲，我鄰居家的兒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如果不出意外，他現(xiàn)在會是我丈夫?，F(xiàn)在想來，我很喜歡小春，只能說是喜歡而談不上愛，因為在那個年紀(jì)里我還不知道所謂愛，記憶里從小到大都有小春的陪伴，他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早己習(xí)慣他時時刻刻守在我身邊，所有的歡喜與哀愁全是關(guān)于他一個人，我們會很自然地從青梅竹馬到兩情相悅，再到白頭到老，我們會一輩子生活在村莊，過著與祖祖輩輩相似的生活，只是他走早了，過早地離開了我，使我的生活從此變了模樣。不管過去多久，小春的模樣卻永遠(yuǎn)刻在我的心里，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喜歡他小時候圓圓的臉蛋兒，還有那兩顆深深的酒窩，每次我捏他臉的時候，他都會很驕傲地說他有酒槽，長大后一定是一個酒量很好的男人，但后來慢慢長大，酒窩好像變淺了，深深地嵌在了肌肉的紋絡(luò)里。他家就住在我家的后面，只隔了一條窄窄的胡同，一天之中不知我有多少次打開后窗叫喚小春的名字，“小春起來了”“小春來我家吃飯”“小春你這個壞蛋”“小春最好了，過來幫我干活了”……，每次他都很開心地大聲答應(yīng)“哎，來了”，仿佛要讓整個村莊都聽到似的。我們一起玩遍了村莊的角角落落，一起從童年的幼稚走向青春的懵懂，在家人的祝福下我們戀愛了，十七歲我們偷偷地在一起了，或許再過上幾年我們就會結(jié)婚了，可是八年前我考上了師專，而小春跟著父親去了山西，從此他變成了煤炭，再也回不來。

【四】

母親勸我多出去走走，說小北最近一直在忙著布置新房，有空得去看看。這是回來的第四天，下午四點(diǎn)半太陽還沒有落山，天氣還略微暖和，不像深秋的樣子。我裹了件風(fēng)衣出門，路上遇到了幾個村里的小孩，他們好奇地看著我，我也好奇地看著他們，可是我一個孩子也沒認(rèn)出來，沿著河岸走，一眼就能望見小北的新房，在夕陽的照射下，屋頂?shù)募t瓦還有些扎眼。我走至大門口，堂屋開著門，我又看到了多年前我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背影，但好像更健碩了，越來越像我喜歡的男子，小北背對著我，站在木梯子上接電線，我沒有叫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倘若這個世界可以靜止，我便希望是在這一刻，因為還有機(jī)會看著心愛的人安好便是最大的幸福。他好像聽到了有什么動靜，便回過頭來。

“哥哥?！蔽逸p輕地叫了一聲。

他慢慢地回過頭，仿佛自己聽錯了，有些驚慌失措地差點(diǎn)從梯子上掉下來。

“回來了？”

“嗯，回來好幾天了?！?/p>

小北讓我進(jìn)屋坐，屋里很寬敞，但沒什么擺設(shè)，只有幾件家具和一面很大的鏡子，里屋有炕，很大的一張炕，還有一股水泥沒有干透的味，看來是新砌的。村莊里家家戶戶都有炕，冬天一家人圍坐在炕上，一邊聊著天一邊嚼著熟瓜干，真的是一幅極樂圖。小北從外屋搬來一張長凳，我坐一頭他坐中間，沉默了許久。

我說：“我都知道了。”

“嗯……”

“你什么時候辦事？”他問。

“我……再過一段時間吧?！蔽矣行┮馔狻?/p>

“這些年家里還好吧?！蔽冶M量找話跟小北聊。

“嗯，還好，只是老了，呵呵?！?/p>

“哪有啊，呵呵?！蔽覀z對視著笑了起來

“真的，這兩年真感覺老了，呵呵?！毙”崩^續(xù)說笑著，直到這一刻談話才輕松起來。

小北又問起我在外面過得怎樣，我嘟著嘴抱怨說不好。他說，“不好就回來?！蔽覀z又笑了起來。

小北是慢熱型的人，這點(diǎn)很不像小春，雖然他倆是親兄弟，但小北安靜，小春活潑，我今天特意仔細(xì)地看了看小北的臉，棱角分明，卻十分俊朗，不知是因為太瘦還是成熟后的結(jié)果，或許小春到這個年紀(jì)臉龐也會是這個樣子。

“酒窩呢？”我怕因為我太過仔細(xì)地看他，他會尷尬，便這樣問了一句。

“淹了，小時候有，大了就沒了?！彼约旱哪樞χf，其實和小春的一樣，在他的肌肉紋絡(luò)里我分明還看得見，只是不再明顯罷了。

【五】

小春出事以后，家里人一直瞞著我。那年寒假，我回去再也找不到小春了，現(xiàn)在仍舊不敢想我當(dāng)時哭成了什么樣子，我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腦子一片煞白，我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我不知道沒了小春我以后該怎樣，我甚至覺得我很可能再也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了，成家收我做了干女兒，還在村子里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那次走了之后三年，整整三年我沒敢回去一次。五年前母親生病我回家照料，才重新回到了村莊，一走又是三年。

我清楚地記得五年之前的那個初秋。那個傍晚我在房里，稍稍開了一點(diǎn)窗，有個背影不經(jīng)意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天色有點(diǎn)晚，我沒有看清，卻像極了小春的樣子。

“小春?！蔽医谐隽寺暋?/p>

那個背影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推門進(jìn)了成家的院子。

那晚我又哭又鬧，像發(fā)了瘋一樣，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完全接受不了。母親說等她病好了帶我去成家玩玩，每天我都不敢開窗，卻每次都忍不住留一點(diǎn)縫偷偷地看他，他通常中午出去干活，下午四五點(diǎn)會坐在大門口，有時很安靜，有時很開心地逗他那只那黑狗。我隱約中察覺到他似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他了，但每次他都裝作沒看見。他叫小北，是大小春一歲的親哥哥，聽母親說小北一出生就有哮喘病，當(dāng)時以為養(yǎng)不活，就把他送了人，沒想到小春出了意外，成家又把小北要了回來。連小春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親哥哥，他倆長得很像，只是小北略高一點(diǎn)，平時不大喜歡說話，看起來很沉穩(wěn)。

有一個多星期我沒有出門，只是每天這樣偷偷地看著小北，我覺得他就是小春，是失而復(fù)得的小春。母親的病慢慢好了起來，她執(zhí)意要帶我去成家看看，其實我一直想見他，便答應(yīng)下來。

那天吃過晚飯，母親說：“走，去后面串個門?！?/p>

成嬸見有人推門，便探出頭張望，“小夏什么時候回來的呀，快進(jìn)屋來！”她來不及穿好鞋就急急地從屋里出來，見了我好是興奮。

“小北，你妹妹來了?！彼龥_屋里高興地喊著。

成嬸拉著我，和母親互相寒暄了幾句，讓我們進(jìn)屋坐。他還在低頭吃飯，見我們進(jìn)去有些羞澀地放下碗，給我們讓座，母親很關(guān)切地讓他慢慢吃。

倒是成嬸一直拉著我看個不停，說：“這是你妹妹，以后好好相處?！?/p>

“你看你哥哥，見了你還害羞哩?！背蓩鸫蛉さ卣f。

“哥哥?！蔽逸p聲地叫了他一聲。

他看了看我，笑了，沒有說話。

他像極了小春的樣子，尤其笑的時候，他沒有小春那么多鬼點(diǎn)子，不太愛講話，但卻給我一種很安穩(wěn)很踏實的感覺，是一位很好的大哥哥。我漸漸喜歡每天下午開開窗和他打聲招呼，每次都是簡短的那一句“哥哥”，每次都是一個淺淺的微笑，卻能讓我開心好久。有時他也會對我說：“出來玩吧！”我便去他家看他擺弄花草，沒有太多話語，卻感到很舒服。

只有到夜里我才會想起小春，我覺得一定是我太放不下小春才會對小北有特殊的感覺。有時我告誡自己，不要和小北走得太近，免得想入非非，但第二天醒來我還是希望再見到他。母親也一直希望我能慢慢走出以前的陰影，心平氣和地和小北相處，每當(dāng)她見我在家無事可做時她會對我說：“別老在家悶著，去找你小北哥哥玩吧！”只是每次他不主動叫我玩的時候，我都會牽上母親才會去成嬸家。有母親和成嬸在，說什么都不會尷尬，有時她們談?wù)撈鹨恍┘议L里短，覺得我們會無聊，便叫我們?nèi)バ”钡姆块g說話，其實我是不敢進(jìn)小北房間的，因為那也是小春的房間，曾經(jīng)我不知來過多少次，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甚至包括味道。小北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不像小春時亂糟糟的，那些舊家具還在，只是換了一張新床，小北喜歡畫畫，墻上貼滿了各種素描。

我仔細(xì)地打量著一幅畫，是一幅風(fēng)景的素描?！澳鞘呛笊剑锌諑闳グ?。”小北說。

我喜歡秋的天空，藍(lán)得透徹，就像此時的心一樣遼遠(yuǎn)，小北騎著摩托車帶我奔馳在去后山的路上，這種感覺還沒有變，只是由小春的自行車換成了小北的摩托車。

“小北哥。”

“嗯?！?/p>

絲絲涼風(fēng)吹過耳畔，呼呼作響，騎著摩托車的小北是瘋狂的，一點(diǎn)也不像平時那樣安靜，我其實很想抱住他趴在他寬實的背上，任他載我到天涯海角。

“小北哥，好大一片呀?！?/p>

“走！”

他拉起我的手奔向了那一大片雛菊的海洋，粉的、白的、黃的，整片山坡都開滿了野雛菊，一眼望去，像一個夢幻的天堂，朵朵雛菊開得如此耀眼如此鮮艷，他就像個小孩奔跑在雛菊叢中，不停地歡呼著，晚風(fēng)吹起他白色的衣襟，他就像一個故事里的人，美得讓人不敢相信。看著他那么快樂，我的心暖暖的，那一刻我真的被感動了，那天下午我們好開心，小北采了好多雛菊送我，還用雛菊編了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戴在我的頭上，“小夏真好看”。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秋天的晚風(fēng)很涼，小北騎得稍微慢了一些，我因為太冷把臉貼在了他的背上?！昂门??！蔽以谛睦镎f，我知道他的心也是暖的?；丶液笪野涯且淮笫r菊插到了花瓶里，它們陪伴了我整個秋天，即便到最后已經(jīng)干枯，我一直不舍得扔掉。

【六】

秋天的雨很涼，那天清晨醒來，我就聽到外面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作響，敲打著窗戶，好像涼意也要竄進(jìn)來似的。我披了一件外套，坐在床上看書，心里卻在莫名地猜想著小北此時會在做什么，睡覺？畫畫？吃飯？聽歌？還是也在看書？一個上午，小北都應(yīng)該是在家里沒有出門，小雨一直下個不停，我微微開了點(diǎn)窗，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我一直沒有見到小北。

回來的這幾天，母親很少在我面前提及小北的婚事，可能他一直在新房，我除了那天一直沒有再見過他，只是昨天下午成嬸來家里，知道我回來了，現(xiàn)在生活中最多的是平淡。她是來和母親商議小北婚事的，要母親去她家?guī)兔γ薇蛔涌p繡球。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說和母親一起到炕上睡，母親十分欣喜地把我的被子和枕頭搬了過去。熄了燈，我們很久沒有說話，忘了有多久我沒有和母親一起好好地聊天了。

“夏，媽很少管你的事，但閨女大了不中留啊，有合適的就帶回來讓媽看看?！?/p>

“嗯，有合適的我會帶回來的?！?/p>

“啥樣才算合適呢？沒那么多十全十美，差不多就行啊?！?/p>

“媽，我知道，你就別替我操心了?！?/p>

“不操心是假的，你成嬸可是替小北操碎心了，不是媽說你，你也大了，不是小的時候，和他倆兄弟感情好，這都知道，但這成家過日子不是鬧著玩的，各有各的命吧，你和小北沒緣分啊，這些年發(fā)生了多少事啊，你倆走不到一塊去的，該放下就得放下……”

我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每一個字都扎著我的心，但這又確實是事實，即便我再愛他，可是回不去了，有些情有些愛在某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就會截然相反，味道變了，顏色變了，心也變了。我不敢知道我離開小北的五年里發(fā)生了什么，我也怕母親提及。有些事不敢去面對，害怕得就愈厲害，當(dāng)我離開小北的第一年，我想回來見他，可是我怕見到他。第二年，我覺得他一定恨我。第三年，我恨自己。第四年，我猜他已經(jīng)把我忘了。第五年頭，我卻回來了，是平淡，對，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也覺得這種平淡的感覺就是最好的，不悲不喜，于澄澈的靈魂，于平靜的內(nèi)心。我非常明確地認(rèn)為，只有小北有了一個好的歸宿，我才有勇氣去開始我自己的生活。

你若現(xiàn)在問我還愛不愛小北，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回來的這幾天，我的心出奇地踏實，沒想到那天見他，我們都是如此的平和，看起來他對我沒有什么怨恨，真希望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有時候我又胡思亂想，猜測著是不是他愛我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深刻，以至于他早已把我忘卻，但我還是希望是時光將他的疼痛撫慰。母親說他在陰歷年底結(jié)婚，我希望這一天快點(diǎn)到來。

林宇昨天還打電話說想來家里看看，我說先不必了，家里有一些事情，等我處理好了再說，他答應(yīng)了，但我能感覺出他的一絲失望。他是唯一知道我和小北故事的村外人，他說他理解我也愿包容我的過去，因為他愛我。對我而言，或許如果沒有小北，我會愛上他，也或許等小北結(jié)婚了，我也會答應(yīng)他。我希望在小北完婚之前，任何人不要打攪我的思緒，包括林宇。

母親說后天小北的未婚妻來成家，讓我到時候準(zhǔn)備份禮物拿過去，我答應(yīng)了。

母親笑了說：“那姑娘上次來我見了，稍一看真和你有點(diǎn)像，怪不得小北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呢，以前給他介紹的那些他都沒有一個中意的?！?/p>

“是嗎？呵呵，那真好，哪里的姑娘？”

“鄰村王家寨的，是他姑姥姥給介紹的，叫惠子，今年才二十二歲哩?！?/p>

成嬸昨晚上來，說讓母親今天早些時候過去幫忙，母親今早對我說，如果不愿早去湊熱鬧的話，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再去也不遲，我說沒事，我自便吧。

十點(diǎn)多一點(diǎn)，惠子和她家的親戚來了，我從后窗瞅見一個穿桃紅色呢子大衣的女孩，想必那就是惠子。一眼望去，瘦瘦的，比我略高一些，皮膚很白，扎一個馬尾，很清純的樣子，我不得不說我喜歡這個女孩，我替小北感到高興。臨近中午我才去成家，成嬸客氣地拉著我和惠子的手，介紹說：“這是你嫂子?！?/p>

“嫂子真漂亮?！?/p>

她笑了，她臉上有兩顆明顯的酒窩，特別好看。

我感覺得出小北站在旁邊有些不自然，或許換做別人也是一樣不自然，我不愿去想太多，我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幫忙，從窗戶上我能瞅見小北和惠子應(yīng)酬客人的模樣，他們笑得很甜很幸福。

【七】

這夜，我夢見小北和惠子結(jié)婚了，我在人群中看著他們幸福的模樣，我笑得很開心，突然我看見貝貝出現(xiàn)在人群中，他哭喊著“爸爸，爸爸……”他一邊哭一邊跑，我不停地追他，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突然嚇醒了，發(fā)現(xiàn)枕頭被我哭濕了一片。想起貝貝我再也睡不著了，他是我兒子，我和小北的兒子。

五年之前我和小北真的戀愛了，沒想到這次卻遭到了母親和成嬸的反對，母親總認(rèn)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一定要找個城里人，不要再回村莊了，小北雖好，卻和我不相稱了。成嬸也說小北太單純，適合找個實在的姑娘，老老實實結(jié)婚，不想讓他跟我去省城。為此我和小北跟家里鬧翻了，我們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在一起了，我們打算等過完年，找個好日子就結(jié)婚。那時我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那年年底我告別了小北，回城里處理事情了。沒想到回去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又喜又怕，因為在村莊里這種有敗風(fēng)俗的行為是不允許發(fā)生的，所以我和小北商量，等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就結(jié)婚，然后離開村莊，那年過年我沒有回家，小北說他在村莊的河岸上蓋一座新房，等有一天我們一起回去住。第二年三月的時候，天氣開始暖了，我在期待，再過兩個月小寶寶就到來，我已知道是個男孩，我問小北給兒子取個什么名字，小北說，“叫貝貝吧，貝貝北北?！?/p>

一切都在那個雨天改變了，那天外面的雨很大，我早約好了去醫(yī)院查體，可是我等了半個小時也沒打到出租車，我只好冒險打了一輛三輪車，沒想到，沒想到……半路上車子翻了，我沒死，貝貝卻再也找不到了……時至今日，我也很少跟任何人提及，這是我今生最大的痛，我恨我自己那么愚蠢，偏偏要讓我的孩子冒險，我恨自己那么軟弱，不能保護(hù)自己的孩子。我害怕小北知道這件事情，我害怕去面對小北悲傷的樣子……我做了個第二個錯誤的決定，我偷偷地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從此我就開始了一個人流浪的生活。是的，第一年，我想他，我多想在他懷里大哭一場，可是我怕，我怕看見小北悲傷的眼神，我便選擇了躲避。第二年，我想回去見他，可是我想這一年之中他一定找我找得好苦，他會恨我的，我仍舊不敢去面對。我回去過一次，只見了母親一面，卻沒聽到有關(guān)小北的消息。第三年，我很我自己了，明明我愛他，我想他，卻一錯再錯地逃避，我真的無法原諒我自己了。第四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居無定所、沒心沒肺的生活了，我希望小北現(xiàn)在好好地能有自己的生活，或許他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我了，我又何必回去呢？第五年，我回來了，小北還在，看不到他內(nèi)心的憂傷，我好欣慰，我受的苦受的累無所謂，只要我愛的人不再傷悲。不知道小北還會不會想起貝貝，但我想如果貝貝看到小北現(xiàn)在幸福了，他一定很開心。

【八】

回家快一個月了，小北一直在他的新房裝修，我倒是整天一個人悶在家里，很少見到他，也不愿見到他，這樣平平淡淡挺好的。

聽母親說最近小北感冒很厲害，我曾想去看他卻遲遲未去。陰歷十一月十一夜，小北哮喘復(fù)發(fā)，送去了醫(yī)院，我和成嬸站在醫(yī)院冰冷的大廳里焦急地等待，等待的結(jié)果是嚴(yán)重哮喘導(dǎo)致腎功能衰竭……成嬸哭得泣不成聲。

“老天爺，我的命怎么這么不好，兩個兒子一個也不留給我，這是讓我們老成家絕后呀！”

母親感慨萬千，“沒想到小北命這么苦，本來覺得日子開始變好了，一切都好起來了，沒想到又遭事了，都是命?。　?/p>

母親對我說起這五年之內(nèi)的一些事。

“本來我不想提了，不愿你知道了壓力更大，但他人都快走了，也算給你留個念想?！?/p>

母親說：“五年前你一走了之，小北找不到你像瘋了一樣，他跑來問我你的住處，他跑去找你，你連個影都沒了，也不和家里說一聲，都以為你出了事，小北整天魂不守舍，成宿成宿地不睡覺，半夜里跑到莊頭一個人唱歌，村子里的人都以為他神經(jīng)有毛病了，村領(lǐng)導(dǎo)來家里做工作，要成家把他送進(jìn)精神病醫(yī)院治療，但你成嬸和我都明白，他不是有病，是心里難受得厲害，可是村里人最終還是硬綁著小北送進(jìn)了醫(yī)院，在那里，好好的一個孩子就快被他們活活弄死了，你成嬸去看他，回來在半路上哭暈了，她說小北沒個精神氣兒了，沒幾天活頭了……沒想到這孩子命大，自己偷跑出來了，這一躲就是三年，前年他回來了，還學(xué)了一門木匠手藝，可把你成嬸和我樂壞了，我們張羅著給他娶媳婦，沒想到如今還是命薄……”

一個星期之后小北出院了，小鎮(zhèn)的醫(yī)療水平根本無能為力，如果換腎還有十分之一的希望，而現(xiàn)實是不可能的。面對深愛的人一個個離去，我的心已經(jīng)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了，我沒有能力救他，我不想眼睜睜地看他死在我的懷里，但這一次我卻不再害怕了，我想陪他走到最后，走到天堂的路口，讓他看見我微笑著深愛他的樣子。

我約小北去他的婚房。

婚房里還掛著小北和惠子的結(jié)婚照，小北看著看著笑了，他比照片上瘦多了，眼睛深陷下去，沒有神采。

“小北哥，你娶我吧。”

他很驚詫地看著我，嘴唇顫抖著不知說什么好。

“我們結(jié)婚吧，就在這里，我們就住在這里，我哪也不去了?！?/p>

他一把摟過我，“傻丫頭，我是將要走的人了，我給不了你幸福，下輩子我一定娶你。”

“不，我愛你，這輩子我愛你就足夠了，下輩子我怕來不及，來不及在一起，不管你去哪了我都愛你，沒有你我活得也沒意義，小北哥，我們結(jié)婚吧，能過一天就過一天，能過一年就過一年，有你在我踏實?！蔽覀儽ё饕粓F(tuán)，那一刻似乎把這么多年的苦痛都哭了出來。

那晚我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們要再創(chuàng)造一個貝貝，一定讓他健健康康地來到這個世上，讓他快些長大，好有力氣替他爸爸保護(hù)他的媽媽。

沒過幾天，我和小北就在這村莊的河岸上完婚了，村里很多人都來為我們祝福，好像這也正是他們多年以來的愿望最終得以實現(xiàn)了。那天，有人哭有人笑，我和小北很幸福地凝視著對方，只要這一秒我們彼此都在，就足夠幸福了。

【九】

今年的冬天來得比較早，昨晚下了薄薄一層雪，早上我透過窗子看著外面樹枝上掛滿了零星的雪花，想必今天會很冷。我轉(zhuǎn)過身看見小北還在安靜地睡，他有好幾晚都沒睡好了，看他現(xiàn)在安靜的樣子，真希望他能多睡會兒，我悄悄地穿好衣服下了炕，我要在灶上填滿柴火把炕燒得暖暖的，我要在鍋里煮上紅薯小米飯，等小北醒來就可以吃到了，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照了進(jìn)來，照著小北的臉，他安靜地微笑著睡在那里，我靜靜地走過去，俯下身子輕輕地吻起他的臉，卻不小心將眼淚滑到他的臉上，眼淚是滾燙的，他的臉卻是冰涼的，他就這樣悄悄地離開了，臉上還帶著幸福的微笑安靜地離開了。這些天，小北病得出奇厲害，但他卻從來不讓我看出他的痛苦，他每一天都在努力地微笑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起我，陪我說話，逗我開心，竭盡全力吃下我做的每一頓飯，他說這些天是他這輩子最開心最幸福的日子，因為有我，他不曾痛過。

【十】

林宇說他會看著貝貝出生，他會陪我走完剩下的路，一起寫一個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做《與炊煙有關(guān)的日子》。

【作者簡介】夏小風(fēng)，女，原名莊凌，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戲劇理論研究研一學(xué)生；200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詩歌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等曾參加第七屆星星全國大學(xué)生夏令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