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看老虎,是在遙遠的三十年前,在昆明的圓通山動物園的虎園里,有一只老虎病怏怏地蜷縮在地上,另一只有一搭無一搭地來回踱步,低著頭,誰都不理,似乎在思考人生。這兩只老虎并沒有我童年想象中的威風(fēng)和壯觀,讓我對這傳說中的王頓感失望之至,此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動物園。再一次看到老虎,已是人到中年,在成都的金沙博物館,看到了傳說中的兩只老虎,一只沒有尾巴,另一只不是沒有耳朵,而是也沒有尾巴,這兩只老虎的長相跟兒歌里唱的不一樣。這兩只沒有尾巴的老虎,是石頭雕刻出來的,石料是選了蛇紋的石化橄欖巖,黑色的石料上遍布的白色紋理正好做了老虎身上的斑紋,老虎的喉嚨、嘴、胡須、頭頂?shù)炔课唬可狭缩r艷的朱砂,看起來色澤艷麗,石雕的老虎也看不出虎威來,只是覺得樸拙、玲瓏,在佩服工匠的精巧技藝之外,對老虎尾巴的去處,產(chǎn)生了些許興趣。
這兩只老虎放在金沙博物館的一個玻璃柜子里,長約20厘米,人可以圍著柜子轉(zhuǎn)圈細看。這一轉(zhuǎn)就看出了門道,轉(zhuǎn)到老虎屁股后面看時,發(fā)現(xiàn)原來長尾巴的地方,尾巴沒了,卻多了一個大窟窿,這就像正面看開屏的孔雀,很漂亮,如果這時你轉(zhuǎn)到孔雀后面看的話,也能看見一個碩大的屁眼一樣。我這人雖說年紀一大把了,可好奇心仍然很強,心想,老虎不可能沒有尾巴,想當年武松打虎時,那老虎有一招,用的就是虎尾一掃,如果被掃到了,便能置人于死地,可見虎尾對于老虎之重要。
把眼鏡從鼻梁上摘下來,掀起襯衣下擺認真擦了擦,放回鼻梁上。這是要干嗎?擦亮眼鏡找老虎尾巴。
功夫不負有心人,其實我也沒費多大的勁,老虎尾巴就在不遠處,放在離老虎身子不遠的地方,跟一條石蛇、一只石鱉挨著。起先我是看見了尾巴的,但一直以為那也是條石蛇,并沒在意。那條石蛇身子盤成三段,頭部扁平,張著血盆大口,因為蛇嘴里也涂滿了鮮艷的朱砂,很顯然,這是一條有毒的蛇。蛇身上有脊,蛇尾呈弧形,似乎隨時要躍起來,發(fā)起攻擊。后來我確認的虎尾,就跟這條伺機而動的毒蛇緊挨著。因為這條老虎尾巴,外形像一個長長的逗號,有一端較細,內(nèi)卷,就像蛇尾,另一端要粗大一些,我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這一端切口很整齊,中間還有一個圓孔。這圓孔是干嗎的呢?想起老虎屁股上的圓孔,一對比,居然正好能合上,對齊。原來,我們的先人在雕刻老虎時,一開始也是在一整塊石頭上,雕上虎身和虎尾的,但虎尾太細了,經(jīng)常一不小心就折斷了,往往弄得前功盡棄。后來他們學(xué)聰明了,虎身和虎尾分開雕,雕好后,再分別在老虎屁股和尾巴上掏一個洞,然后再找來一截木棍,涂上粘結(jié)劑,一頭塞到虎屁股上,另一頭塞進老虎尾巴上,這樣,成功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讓人不佩服都不行。我成都有一個好哥們,叫梁平,在市作協(xié)當主席,他有句口頭禪,動不動就說“我日你先人”,面對在金沙生活的這群充滿了智慧的巴蜀先人,我想問一問梁主席,你的那句口頭禪,做石頭老虎的那幾個工匠的老婆知道嗎?
成都是古蜀國的發(fā)祥地。《后漢書》的“南蠻西南夷列傳”中引《世本》記:“……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飼焉?!贝送?,在一些古書上也記載了當時西南地區(qū)的夷人也是崇虎的部族。在三星堆遺址里不僅出土有石虎,還發(fā)現(xiàn)了金虎和銅虎。在金沙遺址的祭祀?yún)^(qū)出現(xiàn)的大量立體圓雕的虎的造型,充分顯示了古蜀國也是個崇虎的部族。其實不僅僅在四川,貴州、云南等許多地區(qū),即使到了今天,仍然有許多民族把老虎作為本民族的圖騰,像云南的拉祜族,“拉祜”兩個字,就是他們發(fā)的老虎這個音,他們一直認為自己就是老虎的后代,老虎代表著他們的力量和智慧,還有彝族等,但這些民族相比起三星堆文明、金沙文明來,明顯要落后許多。我的困惑是,那些落后的文明至今還在繁衍生息,為何先進的三星堆文明、金沙文明卻像個傳說似的消失了?這里面到底隱藏著怎樣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金沙博物館重讀李白的“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似乎有點明白了古巴蜀人隱逸的生命及壯闊的歷史。離開博物館時,我嘴里下意識哼哼的是那首大人小孩都會的兒歌《兩只老虎》曲子,雖然此虎非彼虎,但最起碼,成都的先人做石頭虎的智慧,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作者簡介]朱零,詩人?!度嗣裎膶W(xué)》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