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法國的政治史,就是一部充滿動蕩的歷史。1789 年之后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法國經歷了四次大規(guī)模的革命,出現(xiàn)了兩個帝國、兩個王朝、還有兩個共和國。巴黎一次又一次地成為起義、革命、政變的舞臺。
同樣是西方國家,近代英國的政治演進呈現(xiàn)出的是溫和漸進的特征,通過光榮革命的形式就建立起了穩(wěn)定的憲政,而法國的政治演進卻是以反復的動蕩為突出的特點。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不同?當我們今天重讀這段歷史時就會發(fā)現(xiàn),在反復動蕩的背后,是法國政治中所存在的由來已久的、與英國政治中的妥協(xié)大異其趣的“不妥協(xié)”傳統(tǒng)。
近代政治發(fā)展的本質,是建立成熟的憲政體制,而憲政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契約安排,契約安排則是在交換過程中交換各方進行博弈的結果。用布坎南的話來說,政治學中契約主義的范式就是交換的范式。
英國是具有強大的商業(yè)傳統(tǒng)的國家,商業(yè)交換的原則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英國人的行為模式。商業(yè)交換的特點是各方都會從中獲益,從而帶來各方利益的最大化。但交換必須采取和平與平等的方式,需要一致同意,需要妥協(xié)和讓步,為此就需要能夠共同接受的規(guī)則,需要契約安排,而不能隨意用暴力來對別人進行強制,那樣必然會導致交換無法進行。這就是最基本的商業(yè)原則。
隨著英國商業(yè)力量的崛起,這種建立在妥協(xié)、交換和契約基礎之上的商業(yè)原則也滲入到了英國的政治領域,使得英國人在政治行為上很自然地采取了妥協(xié)、交換、訂立契約的方式來達成目的。英國歷史上至關重要的大憲章和光榮革命都是如此。大憲章是王權與貴族之間圍繞權力與利益所達成的妥協(xié),而光榮革命則是英國的王權與議會之間通過妥協(xié)的方式達成的政治上的契約,從而建立起了近代憲政的體制。
與英國不同,法國形成的是強大的農業(yè)傳統(tǒng)。無論是對貴族還是對農民來說,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土地的產出都是相對固定的;在產出相對固定的情況下,分配過程中一方的所得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所失。貴族是暴力的擁有者,貴族天然地會選擇依靠暴力的手段,強行在分配中占有最大的一份。貴族由此為社會提供了一個惡劣的先例:暴力是社會的最高仲裁者,貴族用暴力維護自己的特權,而農民一旦有機會,一定也會用暴力的方式來對付自己的主子。無論是哪一方,只要擁有了暴力的手段,都一定會將自己的權利伸張到極致,中間沒有妥協(xié)的余地。
法國革命正是在這種邏輯之下展開的:貴族絕對不放棄自己的特權,最終引發(fā)了大革命,而面對毫不妥協(xié)的貴族,民眾自然也就只剩下了一個選擇,就是用暴力來摧毀貴族的舊特權。絕對的對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法國革命必然是你死我活的過程:對手的權力與利益是得不到尊重的,通過妥協(xié)與交換來達成“一致同意”是不可能的。沒有退讓,沒有寬容,沒有和解,“徹底”、“全部”、“打碎”、“決裂”成了人們最常用的口號。19世紀俄國革命家亞歷山大·赫爾岑就曾經說過:1792年的人與眾不同,就在于他們同整個舊制度決裂的徹底性;他們不僅譴責它所有的罪惡,而且否認它的一切優(yōu)點。他們不想保留任何東西,他們要把罪惡的舊制度消滅得一干二凈,以便建立一種全新的、純潔無瑕的制度;他們不想做出任何妥協(xié),他們不想讓自己建立的新國家,對作為地基的廢墟承擔任何舊債。托克維爾也有這樣一段評價:在前進當中備受阻撓,但又敢于無法無天地縱情發(fā)展的法國民主,橫掃了前進途中遇到的一切障礙:凡能打倒的打倒之,不能打倒的動搖之;它完全不是一步一步地占領社會,以和平方式建立其對整個社會的統(tǒng)治的,而是在混亂和戰(zhàn)斗的喧囂中不斷前進的。
這種“不妥協(xié)”帶來的合乎邏輯的結果是,當一種勢力一定要將其他的勢力逼到絕境的時候,必然會引起后者的強烈的反彈。于是革命必然引起舊勢力的反撲,暴力必然孕育著新的暴力。革命、政變、新的革命、新的政變……用戴維·蘭德斯的話說:“它一直苦于不穩(wěn)定和暴力,跌跌撞撞,從政變到政變,從爆炸到爆炸?!痹诜磸偷膭邮幹?,法國在很長時間里無法建立起穩(wěn)定的憲政體制,甚至無法為國家發(fā)展提供基本的秩序,由此形成了近代法國國家發(fā)展最大的悖論:一方面法國在政治上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另一方面,卻在經濟上表現(xiàn)得非常平庸和乏力。
托克維爾曾經惋惜地表示:如果法國大革命不是把貴族完全打翻在地,而是把貴族納入法律的約束下,法國的民主也許會另有一番景象??上У氖?,革命時代的法國人最缺乏的就是妥協(xié)的精神。阿克頓勛爵有一句可能并不廣為人知的名言:“妥協(xié)是政治的靈魂,如果不是其全部的話。”政治本質上是妥協(xié)的藝術,只有學會妥協(xié)的民族,才是政治上成熟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