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北京紫禁城有一密室，鎖鍵甚固，代代相傳里頭藏的是國初很有些能掐會算本領的劉伯溫留下的密件，非大變故不得開啟。到了崇禎十六年，滿清軍隊揮師南下，直逼山海關，情勢危急，坐困愁城的崇禎皇帝欲開啟閱示，太監(jiān)跪諫，不聽。開室，內唯有一柜。開柜，內有三圖。第一幅圖畫的是文武百官數千人，卻將官帽拿在手里，披發(fā)亂走。崇禎問其含義，太監(jiān)回答說：“或恐官多法亂?！钡诙嫷氖鞘勘垢陾壖祝F民負鏹奔逃，崇禎又問，太監(jiān)答道：“想軍民背叛也?！背绲澆蛔兩?，太監(jiān)請止，但崇禎堅持打開第三幅，但見其中僅有一人，身穿白背心，右腳光著，左腳穿著鞋襪，披散著頭發(fā)，懸在半空，容貌活脫脫是崇禎的模樣。崇禎沒再問含義，問了怕是也沒人敢說。

天命所歸？

這故事講得有來道去，煞是真實。據這則傳聞的泄露者陳濟生自己說，他是當初客居國丈嘉定伯府時聽太監(jiān)從大內傳來的消息。在《再生紀略》中講述完崇禎死難之后，陳濟生鄭重其事地將這段頗具神秘色彩的軼聞補述其后，似乎暗示，早在明朝定鼎之初，其覆亡就早已是命中定數。

陳濟生的神秘故事，不過是關于明朝滅亡的滿坑滿谷的神秘故事當中的一個，故事中提到的劉伯溫本領不止于此，被后世奉為中華三大預言寶典之一的《燒餅歌》，就把作者安到了劉伯溫的頭上。據說劉伯溫在這本書中更是留下了大明王朝會傳到至“萬子萬孫”，國祚方盡。這話唬得向他求問國運短長的明太祖朱元璋一陣歡喜，卻不意劉伯溫乃是話中有話，他的意思乃是“萬歷子孫”。這個故事在明代遺民計六奇的《明季北略》中，又被安到了張?zhí)鞄燁^上。而陳濟生《再生紀略》中講述的那則故事，后來更是被敷衍成時事小說《定鼎奇聞》《鐵冠圖》的一段情節(jié)，進入民間的想象當中。此外，但凡翻開明代遺民關于崇禎一朝的稗史野乘，就會發(fā)現，里頭充斥著大量亡國預兆，從欽天監(jiān)奏報帝星下移，到大風摧折旗桿，再到神秘圖讖，似乎無論是老天爺還是前朝某代能掐會算的方士天師，都突然一時冒出來，喋喋不休地提醒崇禎皇帝大明亡國在即。

盡管這些亡國征兆明確異常，記錄者更是言之鑿鑿，但值得玩味的是，它們全都是在崇禎死難、社稷淪陷后一股腦冒出來的。它先前似乎就在那里，但是人們偏偏視而不見，直到事情發(fā)生，才讓人恍然大悟——如此集體性的恍然大悟，實在令人心下倍感懷疑。

天命云爾，實在是中國古代一大政治神話。所謂天命，自然是恍兮惚兮，絕非一般凡俗所能明了的。所以任你如何解釋皆可。同樣是帝星晦暗下降，對崇禎來說就是社稷將亡的災劫之征，但到了大順軍師宋獻策那里便成了上天盼著李自成快快登基的示好。

天命的轉移，更是難以說清，按照儒家經典的改朝換代說法，一個朝代標準的興亡過程應該是這樣的：天降祥瑞，圣人受命，建政立國，而后其子孫德衰，就會天降災異示儆，如果這位君王對此無動于衷，那就接著降下災禍，如果還是不聞不問，一意孤行，那么上天就要再受命，把天命給予別的圣人。

如此，每到易代鼎革之際，上天就會變得異常忙碌——它一面要降下災禍懲罰末代君主，一面又要降下祥瑞來迎接開國新君，要正確地將其各歸其主，誠然是件難事。

正因為天命像王朝更迭一樣在事先無法預料，只能在事后根據既成事實來進行解讀，所以將亡國歸諸天命已盡，誠然合情合理。

但是，從某種角度上講，明朝滅亡，確實和天命相關?，F代學者的研究發(fā)現，明末恰好處于氣候史上的一個小冰河期，這個新鮮的說法指出，這一時期反常的氣候的導致農作物大規(guī)模歉收，饑饉不斷，饑民起來造反，撼動帝國根基，實在是再自然不過了。

與此同時，瘟疫也來湊熱鬧。一位筆名花村看行侍者的人，在其筆記《花村談往》中記載了當時北京流行的一種名為“疙瘩瘟”的瘟疫。根據花村的說法，這種瘟疫蔓延之廣，發(fā)病之遽，死亡之速，令人膽戰(zhàn)心寒，“呼病而亡，不留片刻”。兩個人喝茶打恭的功夫，就會“不起而殞”，甚至前一個染病死亡，后一個去買棺材，竟死在棺材鋪里。這件事正發(fā)生在眀亡的前一年。到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前來攻打北京時，其實他所面對的，乃是一座早已被瘟神攻陷的殘城。根據后人的推斷，這種病很有可能就是通過跳蚤傳播的肺鼠疫，所以，套用一個比較時髦的說法，可以說是跳蚤滅亡了大明帝國，如果套用天命理論，自然也可以強說是上天派下跳蚤終結了大明帝國的“天命”。

民心所向？

在1644年甲申之變中死里逃生的趙士錦，寫過一本《甲申紀事》。依著他的說法，崇禎十七年闖軍進北京時的情景，遠沒有后世想象得那么波瀾壯闊。滿城逃難的人群自不待言，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倒是很有些意思。逃難都是往外逃，但有兩三百人卻是從西邊過來往城里跑，邊跑邊喊：“已進城了！”沒過一會兒，又跑過來二三百人，這些人喊的卻真是一顆定心丸：

好了，好了！不殺人了！速粘“順民”二字于門首！

這話比一般的政治動員大會更起作用，大家趕緊手忙腳亂到處找黃紙、紅紙，寫上“順民”貼在門上，過會兒又搬出香案，粘黃紙一條大書“大順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等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李自成也帶著他的大順軍浩浩蕩蕩進城了，沒有歡呼，沒有喝彩，連饅頭水米之類的孝敬都沒有，反而是“寂然無聲，惟聞甲馬之聲”——這真是太讓后世習慣于“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敘事之人大感失望。

翻翻古書，歷朝歷代的文人，特別青睞“民心所向”這四個字，孟子所謂“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既然民之重要若此，故“得民心者得天下”，理固宜然耳。然而民心究竟向著哪一方，實在是筆糊涂賬，因為民心何所向，往往都是建政以后，改朝易代已然成事實，民心自然就向著這個勝利者了。而后世史家和小說家也自然可以懸想出一幅馨香祝禱的場面，甚至不妨再夸張一些，就像孟子所言的上古圣君成湯攻伐，“南面而征北夷怨，東面征而西夷怨”，如此，民見了不僅不躲著刀鋒走，看見大軍到來還要自動列隊站好“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甚至很有些自虐地問一句“奚為后我？”一幅主動討打的忠順模樣。

問題在于，民心若不向著，復又如何？連儒家經典人物都說文武成湯這樣的圣君乃是三代上古之事，如今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再找這樣愿意乖乖投獻的忠順良民實在是難了。所以民心不向，自然就是叛民、亂民，為了清理隊伍，自然是要斧鉞加之，使其威伏，若是再怙惡不悛，那就只得除惡務盡了。晚明時期爆出不少這樣的“亂民”暴動，看起來，民心從那時起似乎就不那么向著明朝。但其實未必若是。蘇州民變是最典型的一次，制造出來一個周順昌，至今還活躍在中學語文課本上?？磿娜巳黄渲杏⒂履憵馑鶓胤?，卻沒太注意其中的一段話，逮捕周順昌時，本來沒有掀起多大的紛爭，除了跪了一地的號冤之民外，只有幾個當地文士請求官長將民情上聞，總體上來說是一幅和平請愿的樣子。結果偏偏一個旗尉多了句嘴，罵道：“東廠逮人，鼠輩敢爾！”結果被廣大群眾抓住了話把：“始吾以為天子命，乃東廠耶！”然后民變才猝然暴起，換言之，若是當時那位旗尉說的是“天子逮人”的話，恐怕這場能進入課本的民變就鬧不起來，最多就是朝中奸臣又屈死了一個好人的陳詞濫調罷了。當然，在文章最后，周順昌還是皇帝親自下旨平反的，官方予以褒獎，忠賢祠的位子也是坐定了。這自然也可以視為一個民變領袖被招安的例子。

盜賊蜂起很多時候可以被視為民心向背的一個例子，尤其是當盜賊坐大時尤為如此。晚明李自成、張獻忠率數十萬大軍縱橫馳騁，天下糜爛，如此多的民眾“從賊”，正可從中瞰出民心所向。但我們只消看一看，便會明白，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從了賊的民，自然就不再和自己是同儕，其心，也是狼子野心，與一般良民忠順之心自是不能等量齊觀的。所以我們但看看張、李一路攻城陷地之慘絕境況，便會知道，“民心”與“民心”，有時也是對抗的。明末李自成圍攻開封，但久攻不下，就是開封城里的軍民合力的結果。

親歷開封守城的白愚在《汴圍濕襟錄》里記過一件軼事，頗可見所謂軍民魚水情深。開封圍城時值冬日，守城的高巡撫便號召大家有衣捐衣，有被捐被。圍城日久，物資緊缺，巡撫大人也有些不大好張口，就對民眾講：“官軍需爾衣被，奈爾妻子凍餒何？”民眾的覺悟此時就顯示出來了：“妻子在家可忍，官軍霜立堪憐！”一時間官民紛紛倍受感動，把鼻涕眼淚都混在一起。但等到彈盡糧絕了，此種魚水情便化作水火了。官兵說我們拼死為你們守城，要吃要喝自是應該，待闖賊攻進來，大家都得死，于是下鄉(xiāng)搜掠米糧便不那么溫良恭儉讓起來。民倒是一面擔心著城外闖軍攻進來，大家玉石俱焚；一面又覺得反正都是搶，也許倒不如讓闖軍進來搶更痛快一些。等到闖軍真攻進來時，大家發(fā)現其實倒沒這么糟糕，除了那些抵抗者千刀萬剮，高門大戶全都充了產以外，只消磕個頭，當個順民，日子照過，無甚兩樣。

但大問題就在于，民心究竟所向為何，最終還是史書定性。假使李自成不是在北京只待了42天，只坐了一天大順皇帝，而是一世乃至萬世不窮，那么開封民心的故事自然只有后半段的順民書寫，而前半段對抗闖軍時的官民同心協(xié)力，自然就要大打折扣。但史家的另外一個難題就是，畢竟投降不是一個好聽的字眼，哪怕是附會以“早識天命”、“不忍闔城糜爛”之類的高尚字眼，也是難以完全美化的，而忠君保城的行為，即使是對王師所指阻遏甚劇，也是要大大表彰的。不然厚此薄彼，即使從最功利的角度講，一個成功者是無法阻止他人仿效自己行為的，假使某位一時興起，仿效明朝太祖，再聚合一般民眾攻城掠地，若無此種忠義之氣感召，如何才能驅使民眾捍衛(wèi)自家天下呢？李自成在占領北京時的一句話，倒可以解開這個悖論死結：“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對任何一個政權來說，只有忠于前朝的死人和投效本朝的活人才是好人。而對趕上改朝換代的民眾來說，生活還在繼續(xù)，所以他們心里想的只有一點，那就是：

好了，好了！不殺人了！

明亡與清亡——倒霉的孿生兄弟？

對相信王朝興衰循環(huán)自有常道的人而言，每逢亡國末造，總會使人心中生出似曾相識之感?，F實不過是歷史的再一次重演，舞臺仍是那個舞臺，只是換了時間和演員而已。生活在晚清時代的人就處于一種似曾相識的歷史環(huán)境之中，周遭發(fā)生的一切似乎總是在提醒他們發(fā)生在267年前明朝覆亡的故事又將再度搬演。講述崇禎末造，南明抗清的稗史野乘大量刊印，流布海內；有關明末亂事的戲劇也以最快的速度被編排出來，登臺亮相；蕪廊橫波之間雅集的文人在詩歌中將自己認作是明末殉節(jié)忠臣的異代弟子；就連鄉(xiāng)村里阿Q之流的村野鄙夫也傳揚革命黨穿著白盔白甲，是為崇禎皇帝戴孝。

甚至連一些本不相干之事也被東拉西扯為眀亡與清亡相似的話頭。民國大佬葉楚傖在《壬子宮駝記》中，就對北京城兩座城門“崇文”和“宣武”煞有介事地進行了一番闡釋：“明亡于崇禎，清亡于宣統(tǒng)，崇文宣武二門，早啟明清結局之兆?！边@一本來只有年號和門名首字相同的巧合，到后來更被附會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明緒亡于崇禎，易相五十余，卒不獲一良弼，其禍實肇于文。清社亡于宣統(tǒng)，練兵二十四鎮(zhèn)，終不得一干城，其敗實由于武”。

將自己生活時代的晚清與晚明進行對比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11年12月30日《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的《明清末造之比較》，以一一對應的形式，將這種比擬發(fā)揮到了極致：

晚 明 晚 清

明之末造以福?。锤Ｍ踔煊舍拢┍O(jiān)國清之末造以醇?。创加H王載灃）監(jiān)國

明末北先亡而南后失清末南先失而北后亡

明末諸將左良玉、劉澤清、高杰、許定國輩驕橫跋扈，綏兵殃民清末諸將馮國璋、段芝貴、姜桂題等搶掠燒毀、擄奪民財

明末崇禎有“任賊分裂朕尸”之詔以罪己清末宣統(tǒng)有“皆朕一人之過”之詔以罪己

明有周奎之貪清有那桐之詐

明有奸臣馬阮（馬士英、阮大鋮）挾駕迎之功以專擅清有權貴奕劻恃顧命之重以納賄

明季川民受張獻忠之屠害清季川民受趙爾豐之慘殺

明末馬阮（馬士英、阮大鋮）未秉政而清議早有小人之目清末盛賊（盛宣懷）未結局而報章已有先壞之謚

明末陳眉公（陳繼儒）有拔一毛利天下之說以貽北患清末鄭蘇戡（鄭孝胥）有首倡鐵路借款之說以失民心

清之亡明， 恃火器之利民之亡清， 恃炸彈之烈

明亡有反賊出頭之拆字清亡有手持鋼刀之推背

明末有石砫女司秦良玉清末有女子北伐國民軍

明亡薙頭清亡剪辮

明自思陵登極而魏忠賢之焰熄清自宣統(tǒng)繼位而李蓮英之勢衰

明亡大內有金銀十七庫而思宗不知取清亡西宮有私蓄數千萬而醇邸不能撥

明末亡國睹臣好蓄姬妾（如柳如是、顧橫波、陳圓圓等）清末亡國親貴更多外寵（如楊翠喜、天香樓、蘇寶寶等）

明末直諫之臣率遭廷杖清末直諫之臣皆被革職

明末著滿族冠裳清末仿泰西服式

明末士多講學清末士多游學

明末亡于東林黨清末亡于革命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