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小說家約翰·厄普代克于2001年12月在為《紐約客》寫的一篇文章中稱,米沃什是“一位就在我們身邊但令我們捉摸不透的巨人”,這或許能夠代表一部分美國作家和詩人對米沃什的看法。米沃什在美國的成功確定無疑,但無論是波蘭人還是其他地方的人,若據(jù)此認為他變成了美國詩人,恐怕不妥。
在米沃什的親西方主義中,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因素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1951年他從波蘭駐巴黎大使館文化事務(wù)一等秘書任上出走,從而與波蘭政府決裂,開始了流亡生涯,應(yīng)該是他親西方的邏輯結(jié)果。而這正是為某些一直生活在波蘭的波蘭作家所反感的,認為他沒能與波蘭人民同甘苦共患難,因而他不能理解波蘭人民的政治選擇。不過,波蘭作家們應(yīng)該了解,米沃什心里始終裝著波蘭,裝著他的家鄉(xiāng)——立陶宛說波蘭語的維爾諾社會。
好像正是為了回應(yīng)波蘭國內(nèi)對他的批評,他在回憶錄中針鋒相對地對波蘭青年一代詩人提出了指責(zé):“對于那些1989年之后開始為西方出版市場寫作的波蘭作家,我無法抱以好感。對于那些模仿美國詩歌的青年詩人我也是一樣的態(tài)度。我和整個‘波蘭派’做我們自己的事情,心里裝著我們的歷史經(jīng)驗?!?/p>
從歐洲啟蒙時代以來,夢想成為“世界主義者”便是許多文人的精神樂趣所在,世界主義似乎成了某種文明的標(biāo)簽,它與民族主義相對立。但是,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一個人既不是世界主義者,也不是民族主義者?
米沃什說:“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yǎng)成世界主義的習(xí)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但就在同一本回憶錄中,他也批評了波蘭小說家和小品文作家斯蒂凡·基謝列夫斯基的民族主義:“基謝爾總是以一身逗人的小丑打扮出現(xiàn),但說到底,他內(nèi)心里隱藏著一個充滿波蘭中心論偏見的知識分子?!泵孜质擦私饣x列夫斯基的愛國主義,但是他將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區(qū)分開來。
民族主義并不是一個壞詞,它通常指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領(lǐng)域?qū)⒚褡謇妗⒚褡鍍r值觀置于諸多利益、諸多價值觀的首位,但有時它也與強烈的自我中心和排外情感混在一起,從而不能與多元民族文化相兼容。有時它也可以用以掩飾民族自卑感。民族主義發(fā)展到極端,或者說民族主義降落到文明基線以下時,便會產(chǎn)生災(zāi)難性的后果。德國詩人海涅說過:“沒有比狹隘的民族主義更有害的東西了?!?/p>
米沃什雖然始終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看不慣西蒙娜·德·波伏瓦所代表的巴黎左派知識分子的習(xí)氣,但他也不認同盛行于美國詩歌界的地方主義。美國的地方主義詩歌以羅伯特·弗羅斯特為代表。米沃什一方面承認弗羅斯特具有強大的才智、非凡的理解力,另一方面又認為后者的地方主義是裝出來的,是基于“要做一位偉大的詩人”的強烈愿望,是基于對美國詩歌聽眾和讀者對詩歌的預(yù)期所做出的判斷。說穿了,這樣的詩歌具有欺騙性。
美國是一個大國,可歷史不長,社會生活兼具開放性和封閉性,是流行文化的天堂,其公眾的道德感往往遮蔽了他們智力上的淺薄,而其精英文學(xué)的自信心只是到20世紀初才在愛默生、惠特曼打下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這樣一個國家成了米沃什后半生的流亡之地。而米沃什則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國家不算大,國力不算強,有時自以為是,有時被人宰割,但其文化資源豐富。因此,米沃什的歷史經(jīng)驗、道德準(zhǔn)則、審美傾向都要求他既反對世界主義,也反對民族主義、地方主義。
米沃什深知自己必須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下寫作,把一切噩夢化為自己的寫作資源,并與噩夢本身保持距離。正如厄普代克所說,米沃什是一位“扎根于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的詩人”。他的存在狀態(tài)也就是他所理解的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
米沃什用英語出版的著作(包括詩集、小說、思想論文、文論、日記、翻譯等)就有20多部,其主題是多重的。那么在米沃什多重主題中是否存在一個核心?或許米沃什的老朋友布羅茨基對他會有更深入的了解。布羅茨基說米沃什多重主題的核心是:“一個人無法抓住他的經(jīng)驗,他和他的經(jīng)驗之間越是被時間所隔絕,他越是不能理解他的經(jīng)驗,認識到這一點令人無法忍受?!?/p>
唯其無法抓住,他才要抓住,在此過程中,他向我們呈現(xiàn)了我們的生存處境。這一處境我們越是不能理解,它的悲劇性越強。而在這一點上,米沃什超越了作為回憶者、譴責(zé)者的米沃什。
《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的回憶錄》,(美)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西川等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2月。本文摘自該書導(dǎo)讀,有刪改,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