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阿木還是個自暴自棄的胖子,整日縮在出租屋里,寫著一些沒人看的小說,喝醉了就發(fā)表一段偏執(zhí)的文學(xué)觀念;吃飽了就往床上一趟,拍著肚腩,長吁短嘆。
我們在相當(dāng)長的時候里保持著文學(xué)“票友”般的友誼:一起讀書,交流文學(xué),吃吃喝喝。說實話,早些年我的文友不多,能常常聯(lián)系的也只有阿木。說起來,他并不算一個正派的人,小心眼、自我中心、偷雞摸狗??晌彝ο矚g他身上一些有趣的特質(zhì)。
我跟他在一起玩,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們都是書蟲,需要常?;ハ嘟钑?。在我看來,值得一讀的書都值得一藏,而不值得收藏的書也就沒必要借來看了。所以我更喜歡買書,把那些印刻著偉大的思想的出版物放在書架上讓我有一種充實感。而我不得不著阿木去借的原因,是因他總有一堆很難買到的稀有書。他是那種擅長從地攤、舊貨市場、無人逛的圖書館發(fā)掘書籍的能手。
掃掃他的書架,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絕版書、繁體本、甚至是未出版的打印稿。某熱天午后,我到他家去轉(zhuǎn)轉(zhuǎn),隨手翻弄他的書架,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本我久未尋覓的《群魔》(當(dāng)時這本書還未再版,市面上已經(jīng)買不著了)。我翻了一下那本2002年譯林版的《群魔》,扉頁上蓋著某某大學(xué)圖書館的印戳。
當(dāng)時,我對那躺在床上的胖子問道:“喂,把這本書借我好不?”
“不借!”他想都沒想就答。
“我看完就還給你,這書我找了好久啊。”
“不可能!你才不會還呢?!卑⒛镜乃拇ㄆ胀ㄔ捒値е鋸埖囊謸P頓挫的語調(diào)。
是啊,值得一讀的書都值得一藏,真是藏書的人找到自己喜愛的書,多半都不愿意還回來。當(dāng)然,并非只有我這樣,阿木的書架上也有幾本我的書,想起來找他要,他就說還沒看完,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我對著他說:“你別嘆氣了,好煩啊……這書也不是你買的吧?你借我看看不行嗎?”
“那你去買啊,這可是我翻二樓廁所才帶出來的。”他說得洋洋自得,似乎在炫耀他的偷書壯舉。這不用描述我也可以想象——有一次我們?nèi)タХ瑞^喝東西,瞄見一本臺版高行健文集,當(dāng)時他就摸摸鼻子,蹭著書架把書揣懷里了。
出來以后,我看了他兩眼,他立馬回嘴:“你別那么看我,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這書放在那根本沒人看,我?guī)Щ丶覄t是對他的善待?!薄褪沁@樣一個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不去工作,閉關(guān)寫作,過得很窮。所幸的是,大多數(shù)圖書管理者對阿木這樣的人,都有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有開書店的朋友,每次關(guān)店都不上鎖,我問他怕不怕被偷,他笑著告訴我,能去偷書的也是雅賊了,真要遇到了那就隨緣吧。
總之,時間長了我也就對阿木的行為習(xí)以為常了??僧?dāng)時我真非常想把《群魔》借走,他卻怎么也不借,我是連哄帶騙問他要了老半天。最后,他來了一句:“這樣吧,你拿三本你新買的米蘭昆德拉來換?!?/p>
阿木就是這樣的人,總能做出一些讓你哭笑不得的事來,比如你請他吃飯,結(jié)賬找的零錢他會趁你不主意自己黑掉;又或者他嫌頭發(fā)太長,找不到剪刀就用指甲刀給自己理發(fā);亦是聽聞他在某個朋友的店里喝醉了跟門口的老乞丐稱兄道弟,要請客一起去桑拿。
大家都很包容他,常常借他錢,或是其他東西??伤麖膩聿贿€,而且心安理得。我們幾個朋友能如此對他,大概是在這個年代,有個人還能逃避世俗和工作,一窮二白地活著去寫作,無論他寫得怎么樣,但多少牽動著我們幾個文友們心底的一絲情愫。
不過說實話,他寫得挺好,可是不會有人愿意出版,也很難找到讀者。阿木在不見天日的出租屋里,用文字描繪著一幅幅天馬行空又匪夷所思的畫面:妓女之島、三個魔鬼的牌局、殺人為樂的俱樂部或是永不結(jié)束的電影院……我想,如果他換一個國度去寫作,也許會成為薩曼#8226;拉什迪那樣的作家。但是在中國,總會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情況,你是明白的。
后來,那本《群魔》我自然沒還,還有高行健文集,現(xiàn)在還在我的手邊。當(dāng)然,他那也有許多我的書,多得多的書。
過些日子,他跑到我家來借電視看球賽,我不喜歡看籃球,但他一個勁地跟我談?wù)摶@球。我記得,他以立誓般的語氣跟我說:“要是今年加內(nèi)特拿了NBA冠軍,我就不寫作了,去賺錢!”我笑他胡說八道,寫不寫作跟球員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比我大,那年正好三十歲,昏天暗地地堅持寫了近十年,沒有什么發(fā)表機會,過得窮,吃得窮,什么都很窮。他吃完飯總是躺在床上,長吁短嘆自己的懷才不遇——其實我們都明白,當(dāng)時大家過得都不怎么樣,寫作寫得搖搖欲墜。人寫作寫到三十歲,還不見出路,誰受得了這份煎熬。當(dāng)理想被現(xiàn)實擠壓得衣衫襤褸,自己看著都覺得像個笑話。
那一年加內(nèi)特果然拿了NBA冠軍。
后來我們就分開了,阿木開始了他的生活。我聽說他在那幾年,養(yǎng)過兔子、扒過火車皮、去過新疆開老虎機店……直到四年前,他回了老家,定居下來,還討了一個老婆。當(dāng)時我正好路過四川,便順道去他家看他。
阿木變了很多,他瘦了一些,人也干凈許多,有份正經(jīng)工作,還有一群正經(jīng)朋友。他來接上我之后,打了個車帶我去個茶館坐下,沒聊兩句就急著走:“你在這等我兩小時,我還得回去上班?!?/p>
晚上我們吃完飯,坐在一家火鍋店里,他跟我說這幾年的生活很好,很平靜也很安逸。我提議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酒,他說自己戒了好久了。我再三要求說,那么多年不見怎么能不喝點。
他想了下說:“好,那就找個地方。”接著又囑咐我一句,“咱們就喝酒,別聊文學(xué)?!?/p>
那天晚上我們喝很多,都醉了,最后還是聊上文學(xué),兩人越聊越起勁,酒也越喝越多,但最后我們又都哭了,被一種絕望無力沮喪的情感包圍。
臨末了,他忽然對我說:“真想辭掉這爛工作,拋妻棄子,到處漂泊,繼續(xù)寫作去?!蔽疫€沒接話,他又說:“哎,我好愛你啊,好朋友,我今天晚上要送你首詩……但我們還是別來往了,你早點走吧……”然后我們又去喝了一點,他還真寫了一首詩送我,除了開頭第一句是我的名字,下面的內(nèi)容全是說他自己。
臨我走那天,他幫我收拾東西,看到我隨身帶了一本《非此即彼》,說要借給他看看。我說不行,借給他我在路上就沒得看了。他也沒再要求,提著包就送我上車了,等我到了車上找書的時候,書竟然不見了——他還是那樣的人。
如今,他生了個孩子,不再寫作,跟過去的朋友們很少聯(lián)系,生意也慢慢做大。我也很少再有朋友互相借書,討論文學(xué),身邊人都忙著養(yǎng)家糊口,天馬行空的日子漸行漸遠(yuǎn)。我有時候常常會想起阿木,在我們最后分別的晚上,兩人哭得稀里糊涂。我問他:“為什么文學(xué)對于我們就那么沉重?”他也答得稀里糊涂:“因為我們都太過認(rèn)真了,這里不許認(rèn)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