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錢理群、王人博、何懷宏、熊培云
注:這個現(xiàn)場發(fā)言來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和鳳凰網(wǎng)讀書頻道舉辦的“新國民#8226;新國家#8226;新世界——新民說年度文化沙龍暨鳳凰網(wǎng)讀書盛典”。
賀衛(wèi)方:各位嘉賓,尊敬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非常榮幸能夠作為“新民說”文化沙龍的主持人。今天我們這個題目叫“國家中的‘國民性’”。
我今天帶來了一本書,是一個美國的漢學家和傳教士寫的,書名叫《中國人的氣質》,或者說《中國人的性格》《中國人的習性》,種種叫法都有。作者名叫明恩溥,英文名字叫亞瑟#8226;史密斯(Arthur Smith),為什么亞瑟#8226;史密斯變成中文名字叫明恩溥,待會我們聽聽王人博老師是不是有對這個人的考察。這個人1894年在美國出版了這本書的英文版,在全世界的范圍內,對于了解中國人的性格,對于了解中國的社會、歷史、文化的方方面面,可以說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它的英文版出版不久就在日本出版了日文版,而魯迅先生在留學日本期間,甚至在留學日本之前就關注過這本書,曾說這本書又有日文的翻譯版,而且還有日本人模仿這本書寫作的許許多多的關于“支那人”性格的書。
當然,這本書并不是一個讓中國人讀起來非常愉快的書,魯迅先生之所以特別喜歡它,是因為這本書的許多觀點后來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響到魯迅對中國人的評價,比如中國人的做戲、好面子、不講信用、骯臟等種種中國人的劣根性,后來都變成了魯迅思想上經(jīng)常閃爍的一些觀念的火花。
1894年到現(xiàn)在正好120年,所以今年也是這本書的120周年紀念,而我們今天正好討論這樣一個問題,重新觀察我們這120年的社會演變。我們已經(jīng)告別了帝制,走向了共和,后來又走向了人民共和,那么我們到底哪些方面變了,哪些方面沒變?比如這本書里面講的中國城市的那種污濁、混亂、骯臟,我覺得有一點變化,比方說我們的交通系統(tǒng)、政府提供公共產(chǎn)品的能力等,比起清朝和清朝以前的時代要強大許多,但是不是還有些東西沒有變化?而這些在中國人的性格中非常深邃的東西,到底它的來源是哪兒?它跟我們現(xiàn)在要追求的一個更加民主的、法治的和自由的社會之間又有怎樣的一種關聯(lián)?是正面的影響還是負面的影響?
現(xiàn)在,我們首先歡迎錢理群教授。
錢理群:我先講魯迅,胡適待會兒其他幾位先生再講。
1、魯迅為什么終生關注國民性?
魯迅在1902年就和許壽裳先生討論過什么是理性的人性,中國國民性的弱點是什么,為什么有這么多病根,病根何在?這是1902年。到1936年,魯迅去世前,仍念念不忘提出來要把史密斯的《中國人的氣質》翻譯成中文。他說了一個理由,就是希望大家看了史密斯的分析之后,能夠自省,然后自己分析和討論究竟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因此我們可以說,從他的人生的開始魯迅就在探討理想的人性是什么,而在他去世之前又提出“怎樣做真正的中國人”,也就是說,這個問題是貫穿了魯迅一生的思考的,魯迅終生都在考慮中國人和中國國民性問題。
為什么魯迅這么重視中國人和中國國民性的問題呢?因為這跟他對中國問題的一個基本認識有關。1905年他就提出,中國要立國,關鍵是要“立人”。他所講的“立人”主要指向個體的、精神自由的人。他是這樣提出問題的,就是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怎樣的近代文明(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現(xiàn)代文明)。他說,僅僅只有物質豐富,僅僅只有科技發(fā)達,甚至僅僅只有議會民主,那還不叫現(xiàn)代文明,關鍵是要“立人”,要有人的個體的精神自由。也就是說,在魯迅看來,即使物質豐富了,科技發(fā)達了,有了議會民主,如果中國人沒有個體的精神自由的話,那么中國還不能說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國家,所以他把“立人”,把個體精神自由作為他的一個基本的追求目標。可以說,對人的關注,特別是對人精神現(xiàn)象的關注就成了魯迅思想的核心。學術界有朋友認為,魯迅思想是以改變人類精神為宗旨的精神哲學和精神詩學,我覺得這樣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但是另一方面,魯迅作為一名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和實踐性的思想家,他并沒有抽象地討論人的精神問題,而是更具體地關注中國人的生命存在的困境,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一系列精神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改造國民性的問題被魯迅提出來了。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魯迅為什么終生關注國民性。
2、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
下面我介紹一下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魯迅這方面的論述太多,我只講其中的三點。
第一,中國國民性當中的奴性問題。魯迅對中國的歷史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就是他說的所謂中國的歷史是一個“一治一亂”的歷史。所謂“一治”就是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所謂“一亂”就是想做奴隸也做不得的時代。因此,他說中國的歷史就是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的一個循環(huán)。
第二,魯迅對中國歷史以及中國近代史的一個判斷。他說:“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我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這是魯迅對中國歷史和中國近代史的一個判斷。在我看來,他的這個判斷并沒有過時。
一個跟魯迅比較接近的日本友人增田涉回憶說,魯迅的生活、著作中用得最頻繁的詞就是奴隸,也就是說奴隸是直接觸動他內心的一個現(xiàn)實,是纏繞他的一切思考的,而且魯迅發(fā)現(xiàn)了中國人有三重奴隸狀態(tài):首先,中國人是中國傳統(tǒng)統(tǒng)治者和傳統(tǒng)文化的奴隸。其次,中國人是西方帝國主義侵略和西方文明的奴隸。他對這兩種傳統(tǒng)的和西方的文明失望以后,曾經(jīng)寄希望于第三種文化。他認為第三種文化是一個什么樣的文化呢?是一種使幾萬萬群眾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運的人的文化,但他很快就在中國的社會實踐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奴隸,發(fā)現(xiàn)了革命工頭,發(fā)現(xiàn)了奴隸總管。他發(fā)現(xiàn),雖然目標好像是消滅一切人壓迫人的現(xiàn)象,而實際的后果卻是產(chǎn)生了新的奴隸關系,這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和盲點。
因此在魯迅看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實際上不斷地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奴隸關系,是一個奴隸關系不斷再生產(chǎn)的關系。中國傳統(tǒng)社會如此,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如此,以后的社會也依然如此,始終有一個奴隸制度、奴隸關系的不斷再生產(chǎn)。當然這個結論的得出是非常沉重的,而且魯迅還發(fā)現(xiàn)中國知識分子也有不斷被奴化的危險。對此,他提出有三大陷阱:第一,中國知識分子很可能成為官的“幫忙”和“幫閑”;第二,中國知識分子很可能成為商人、商業(yè)的“幫忙”和“幫閑”;第三,中國知識分子很可能成為大眾的“幫忙”和“幫閑”。而在我看來,我們至今沒有走出這三大陷阱來。
這樣的一種不斷再生產(chǎn)的奴隸關系就造成了中國人的奴化,中國人的奴性。關于中國人的奴性他說了很多,而且魯迅要揭露的是中國特有的奴性,所以我也只能概括地說一說。首先中國特有的奴性是什么呢?他說中國的奴性實際上不是單獨的奴性,它是跟主人性結合在一起的,叫“主奴互換”。什么意思呢?他說中國人生活在一個等級制度結構當中,對上是奴才,對下就是主人,所以他說,“中國人有權的時候無所不為,失勢的時候卻奴性十足”。這就是主奴互換。還有幾個特色,我不展開了,就簡單念一念:第一,不悟自己之為奴,就是明明自己是奴隸,但是不感覺;第二,容易變成奴隸,但是變成奴隸以后還萬分歡喜;第三,縱然是奴隸,還處之泰然;第四,當奴隸還要面子;第五,精神勝利法;……這都是中國特有的奴性。
第三,魯迅對中國社會有兩個非常嚴峻的判斷:第一個判斷,他認為中華民族是一個“食人”的民族,就是吃人的民族,中國到處擺著吃人的宴席。這里講吃人(食人)有三個含義:一個是真的吃人,真的殺人,譬如說在大饑荒的年代都出現(xiàn)過人吃人的現(xiàn)象,而且中國的吃人也有自己的特色,就是它有非常美好的名目,比如說在傳統(tǒng)中為忠孝吃人,為了忠孝把自己的肉體都獻出來。還有一種是為革命而殺人,為革命而吃人。魯迅有很一個形象的概括,他說,“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這就是中國的歷史,這就是中國的現(xiàn)代史。其實這種殺殺殺,其實都是殺異己者。在我看來,殺異己者之心人皆有之,不僅統(tǒng)治者有殺異己之心,我看很多知識分子也有殺異己之心,不同意的就吃了你。另外一種就是精神的吃人,實際上就是魯迅說的剝奪人的個體的精神自由。他說了一句非常沉重的話,說中國人實在太多了,因此就不把生命當回事了。我認為,這種對人的生命的漠視,恐怕是中國國民性的一個最基本的弱點。
魯迅對中國還有一個很嚴酷的判斷,說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中國人“大都是會做戲的虛無黨”,在中國,“民眾總是戲劇的看客”。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我覺得漢語恐怕是世界上最靈活、最具有彈性的一種語言,所以所想、所說和所做的可以完全分離開來。魯迅有這樣一段話,他說:“但我們日日所見的文章,卻不能這么簡單。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做那樣的;有其實自己要這么做,倒說別人要這么做的;有一聲不響,而其實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說這樣,竟這樣的。難就在這地方?!蔽矣X得這話非常深刻,在這樣一個語境下面,如果你真的相信別人說的話,那就是笨。如果你真的還要把別人說的話當成做的話,那你就是不合時宜。問題是誰都知道在說謊,誰都知道是假的,但是所有人都愿意相信,愿意做出相信說謊的樣子。我們每天都在說謊,時時刻刻在欺騙,我也知道你騙我,但是我說對對對,相信你。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如果有人破壞游戲規(guī)則,說句真話的話,大家會覺得這個人不懂規(guī)矩,這個人太不成熟了,太幼稚了,然后大家一起把他滅掉。
這樣一種心照不宣的說謊就會導致兩個結果:一是瞞和騙,不敢正視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于是無不滿、無不平、無思考、無反抗,于是天下太平。另一個就是不認真,一切都游戲態(tài)度處之,最后變成哈哈一笑。而魯迅說,中國恐怕就要亡在這個哈哈一笑上。這就是瞞和騙與不認真,是中國國民性的另外兩個大弱點。
我們總結起來看,魯迅在這里揭示了,第一是中國人的奴性;第二是中國人對生命的漠視;第三是中國人的瞞和騙;第四是中國人的不認真。這些都構成中國國民性的基本弱點,而且在我看來至今猶劣。
3、首先要啟知識分子之蒙
但是我們注意到魯迅在批判國民性時有兩個特點:一個特點,他不僅批判國民性,他更嚴肅地批判知識分子,也就是說,在他看來,如果要啟蒙的話,首先要啟知識分子之蒙,這一點跟很多以啟蒙者自居的知識分子大不一樣。我還要補充的是,魯迅不但批判國民性,不但批判知識分子,他更把自己放進去,更無情地批判自己。大家讀過《狂人日記》肯定還記得,他說幾千年的吃人社會最后發(fā)現(xiàn)我也在其中,我也未嘗沒有吃過人,所以最后他都歸于自己的一種反省,一種對自己的批判。用魯迅的話說,就是要打掉自己靈魂深處的“鬼氣”。我們批判國民性,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就是打鬼,但是在魯迅看來,這個打鬼首先是打自己靈魂的鬼。在這點上,魯迅跟胡適可能有點區(qū)別。胡適也是打鬼英雄,但他打的是別人的鬼,是國民性的鬼,而魯迅打得更多的是自己靈魂的鬼。因此,對魯迅來說,批判國民性——“打鬼”不僅僅是一個學理的討論,更是靈魂的搏斗。
4、中國國民性的內在力量
另外,魯迅不僅批判國民性的弱點,更發(fā)覺中國人靈魂中可貴的精神。魯迅曾經(jīng)寫過《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他說,中國人不只有自欺力,還有他信力。 問題是,中國人怎么才能有自信力,我們自信力應該建筑在哪里?他說,如果你眼睛里只看見中國那些為帝王將相做家譜的正史,你是看不到中國的希望的?,F(xiàn)在也這樣,如果你只看到當官的,只看到某些知識分子,你會覺得非常絕望。但是魯迅說,我們的眼睛要看地底下,往下看,在地底下就有中國的脊梁。他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xiàn)在也何嘗少了呢?他們有自信、不自欺;他們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我以為魯迅這里說的“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為民請命、舍身求法、有自信、不自欺”就是中國國民性的內在力量,尤其是我們今天要討論重新建立國民真精神的一個精神的資源。
賀衛(wèi)方:非常感謝錢老師。作為魯迅研究的專家,錢老師對魯迅整體的把握,非常好地給我們展現(xiàn)了魯迅的國民性學說的整體風貌。這里面也有許多非常精彩的觀點,比如說對于中國語言的游戲性的解讀就特別有趣,這點可能在明恩溥的書里也有過一些論述。同時我也有一個疑惑,就是魯迅作為一個思想家,對國民性有這么深刻的批判,但很諷刺的是,1976年前,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毛澤東為我們樹立的最偉大的文化先鋒卻是魯迅這樣一個人物,我覺得這點至今還是特別吊詭的事情,是一個謎,一會兒討論的時候再請教各位老師發(fā)表一些看法。
在何懷宏老師的《新綱?!防锖孟癫淮筇岬紧斞?,倒是他在“仁、義、禮、智、信”這五常中間分別列了一個典型人物。其中在禮方面列的是胡適,說胡適是守禮方面最偉大的典范。我也不知道何懷宏老師今天要跟大家講的是以胡適為主還是以魯迅為主,或者是以《新綱?!窞橹??不管怎么說,我們歡迎何懷宏老師。
何懷宏:剛才聽了錢老師的發(fā)言很受啟發(fā),剛才衛(wèi)方介紹當中使我突然也想起,今年是特別值得紀念的一年:一百年前,1914年發(fā)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一次戰(zhàn)爭開啟了一系列的戰(zhàn)爭,二戰(zhàn)、冷戰(zhàn)等等,而且很多舊的國家消失了,新的國家誕生了,同時還引發(fā)了一系列的革命,十月革命、中國革命等等,到20世紀末才塵埃落定。20世紀可以說是由它開始的,真正的20世紀,霍布斯鮑姆所說的短的20世紀,作為中干的20世紀,就是1914年開始的。其實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話題應該都是跟這個有關的,我們雖然走出了20世紀,但是很多東西還仍然在我們的社會中、生活中發(fā)生著巨大的作用。
1、兩種“國民性”:傳統(tǒng)的國民性與新的國民性
今天我先談一下國民性。我認為有兩種國民性,不是一種,是兩種。一種是中國人的國民性是什么,這是描述性的。還有一種,當然跟這個有關,也是中國人經(jīng)常論述的,即希望達到的新國家的國民性。比較典型的像梁啟超的《新民說》,還有剛才錢老師所說的魯迅的“立人”,這都是試圖探討一種新的國民性。那么描述性的(主要是傳統(tǒng)社會而來的)國民性,我列舉了五點:勤勞、節(jié)儉、忍耐、隨和、實際(實用),最后一點最重要,實際或者實用。那么,新的國民性是什么呢?我也列舉五點:獨立、合群、權利意識、公德心、責任感。這也不是我的發(fā)明,是參考了梁啟超等人的意見來列舉的。
傳統(tǒng)的國民性
我們首先談傳統(tǒng)的國民性,就是事實的、反省的、描述的,甚至是批判的,和世界其他民族比較而言,這個應該是在近代中國談的最多的。
第一點,勤勞。好像最近有一個評比,說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這可能是中國人當仁不讓的。但是也可能過勞,甚至有時候會被批評為“經(jīng)濟動物”。我記得前些年有個法國女總理批評日本人像經(jīng)濟動物,說禮拜天也不休息,從早忙到晚,而像巴黎全部到海邊、到外地去了,很多商店也都關門了。
第二點,節(jié)儉、節(jié)省。但是這不僅僅是單純的節(jié)儉,包括置業(yè)、購房,甚至中國大媽買黃金,她也不是去奢侈浪費亂揮霍,而是作為一種投資,或者說是置業(yè)的意思。到了國外,華人置業(yè)的意識、產(chǎn)權的意識、產(chǎn)業(yè)的意識是相當強烈的。所以中國人走遍世界,到處落地、生根、開花,只要有一點縫隙,有一點有利可謀的地方,都會發(fā)現(xiàn)中國人在那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地做事。
第三點,忍耐。中國人堅韌頑強,尤其是為了生存非常忍耐,會想方設法活下去,不那么敏感、脆弱。美國打一場越戰(zhàn),回去好多老兵都精神出問題,中國人可能不那么在乎,不那么脆弱。當然也可能是對生命看得不那么重,但是確實很頑強,很堅韌。比如看莫言的小說,你發(fā)現(xiàn)他們非常艱難,但是也非常堅韌地活著,無論是好活賴活,要活下去。中國人活命也很不容易,但是活了幾千年。當然,缺點可能就是有點麻木不仁、順從、不勇敢,甚至被批評為奴性、奴才。
第四點,隨和。其實大多數(shù)人還是比較隨和,比較中道。當然不是像西方那種同時擴展到兩個極端甚至多個極端的中道。相對而言,中國人,尤其傳統(tǒng)中國人,比較溫和、妥協(xié),也比較寬容、寬厚,不走極端,但也可能就是說不夠維護自己的尊嚴,或者做事不認真,就像過去有一篇文章說差不多先生,差不多就好了。不止我們家,包括朋友家,經(jīng)常碰到差不多先生送貨來,稍微認真一點他可能就送對了,但是就差一點。還有就是像散漫,不夠關注公共事務,明哲保身,得過且過,也許跟這個又有一些關系,好處是包容,甚至寬容,也能同化,但是壞處是有點像糨糊,甚至像柏楊所說的醬缸,不是很在乎是非,不那么堅持原則。
第五點,實際。這是最重要的。中國不像西方或者伊斯蘭、俄羅斯,甚至日本,它有一個比較超越的崇拜的對象,中國文化是人文的文化,人間的、現(xiàn)世的文化,不管是老百姓還是傳統(tǒng)的上層君子、士大夫,更注重人間、現(xiàn)世,很實際。
由此也許我們就可以下一個初步判斷,就是中華民族其實是最適合于現(xiàn)代化的民族,當然更確切的說,是最適合于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民族。它不一定是首創(chuàng),比如說經(jīng)濟,在全球市場方面,應該說是后發(fā),但我們現(xiàn)在走的最快,后發(fā)第一,山寨第一。我覺得中國崛起的秘密,很多人討論中國模式,從這里找原因、那里找原因,其實還應該從國民性找原因。國民性的原因當然不是唯一的,但中國近三十年經(jīng)濟突飛猛進的一個奧秘就在這里,來自我們的國民性;而且如果展望未來的話,我們可以說現(xiàn)代化將越來越打上中國的印記。當然這可能讓很多西方人很擔心,因為中國的印記就是很實際、很實用,現(xiàn)在也可能被批評為很經(jīng)濟,很動物,就是很經(jīng)濟動物。
所以,中國的國民性在我看來并不是那么糟糕的,我們現(xiàn)在還在得它的所賜。它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但最怕的是什么呢?就是在這一百多年,可能我們有些好的東西消失了,而新的好東西卻沒有產(chǎn)生。你就比如說中西,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孩子一會兒在美國待,一會兒在中國待,但這個朋友最后很苦惱地說,他的孩子沒把兩方面的優(yōu)點學到,卻把兩方面的缺點集于一身了:不像中國孩子那么勤快、刻苦,但是像美國孩子一樣堅持他的權利,絕不放棄,絕不尊重父母的權威。你看中國這一百多年,我們很多東西丟掉了,比如親情、同情、隨和、忍耐,甚至勤勞、節(jié)儉,我們這些年也變得相當奢侈、鋪張,像暴發(fā)戶一樣。而像新的東西,比如我們現(xiàn)在就經(jīng)常講為什么這個社會上的暴戾之氣那么濃厚,因為一點小事在公共汽車上就會把人給打死,為什么?
現(xiàn)代國家的國民性
接下來我談談現(xiàn)代國家或者說新國家的國民性。這是目標性的。我這里講五條:
第一,獨立。剛才錢老師也說到了,用胡適的話說就是健全的個人主義,當然,健全的個人主義隱含著對制度的要求,制度、倫理和社會理想也要落實到個人,不光是個人要自信、自立、自強、自尊,也要爭取制度來保證每個人的自信、自立、自尊、自強。
第二,合群。為什么中國人一盤散沙?梁啟超和孫中山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其實這個和獨立有關系,不獨立往往也不合群,獨立和合群應該是同時要有的。這個合群,包括政治社會的合群,也包括社會組織的合群,乃至平時的合作精神。我覺得首先還是要有一定的國家思想,不一定是國家主義,這是梁啟超和嚴復都經(jīng)常講到的,反對浪漫的無政府主義。當然,這里的合群不是從眾,不是抱團,不是站邊,不是拉幫結派,強調的是一種協(xié)作精神、合作態(tài)度,是一種共存,乃至共贏。
第三,權利(right)意識。這實際上是對自由的熱愛。我們以前說中華民族勤勞勇敢,酷愛自由,但我覺得這不是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品行,而是需要遵循的品行。就是說,你要去爭取自由,維護自由,珍惜自由;但同時也包含著邊界的意識,就是同時你也要尊重別人的同等權利,也就是寬容。
第四,公德心。這個和權利相對。我們過去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是對士大夫而言的,一般老百姓就是“修身”“齊家”,對“治國”“平天下”是不關心的的。但在一個平等社會,一個走向平等的社會,哪怕是觀念平等的社會,大家還是都應該要有一種公德心,關心公共領域的事務。這是需要培養(yǎng)的,就像孟德斯鳩所說的,共和體制最重要的就是德性,指的就是公德心。
第五,責任感。這是我在《新綱常》里所說的,具體就是私德對個人、對家庭、對朋友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對國家的責任,乃至對天下的責任,對眾生的責任,對地球家園的責任,這是最廣義的。
以上五點就是我所說的作為現(xiàn)代國家希望達到的國民性。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其實中國人很適應現(xiàn)代化,至少在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證明了,那能不能證明自己也適合政治上的現(xiàn)代化呢?這的確比適應市場經(jīng)濟要困難,但看來也是可行的,其實也已經(jīng)有證明,所以這是一個需要努力的方向。
3、胡適和魯迅與國民性的關系
最后,我想簡單說一下胡適和魯迅與國民性的關系。我覺得魯迅可能更多的是對第一種國民性的反省和批判,而且是非常徹底地批判,甚至到了完全否定的程度。而胡適雖然也有批判,但更多的是在倡導后一種國民性,就是符合現(xiàn)代化尤其現(xiàn)代政治的國民性,因此應該說更具建設性。
魯迅對中國的國民性有深刻地認識,比如他的小說《藥》、《阿Q正傳》等很多作品,但這種批判我覺得有夸大的地方,更重要的,我認為沒有指出應當怎樣建設,甚至方向有誤。魯迅是有思想的文學家,而胡適是有思想的學問家,相較而言,學者更重視理性。雖然魯迅的才華是超過胡適的,但是這有點像法國的薩特的才華超過阿隆甚至加繆一樣,按照我的判斷,就是薩特沒有阿隆、加繆那么正確。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