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不少同事都有屬于自己“典故”而衍伸出的稱呼,我從大學(xué)開學(xué)享用“朱兄”的名號,另一個同事人稱“八爺”,過國亮則被幾乎所有人稱作“過老師”。
過老師是我的同事,從資歷和實際工作上說,他確也是我的老師。今年4月12日,31歲的他罹患肝癌去世,社會各界為他募捐了幾十萬的醫(yī)療費用,但記者職業(yè)的透支早已摧毀了他的身體。許多人熟知他,來源于他去世后央視在晚間新聞中播報的消息,新聞的標(biāo)題為《生命沒有如果》,主題是希望年輕人能保重身體,新聞最后,播音員低沉吟誦了他的妻子為他寫的告別詩《可是你沒有》,感人至深。
除了因為是同事而際遇之外,讀書是我與這位兄長的愛好,互相借書自然是我們之間的常事?;疾〉娜齻€多月間,不能寫稿的他仍堅持讀書,他重讀金庸,堅持要我們給他帶關(guān)注業(yè)界動態(tài)的《南方傳媒研究》,我還將兩本最鐘愛的北島散文集帶給了他。
讀書與借書間,也是我和過老師共同話題最多的時刻。入夜的海濱城市,一杯德國黑啤,就著腥腥的海風(fēng),人生、理想話題聊散開,當(dāng)然,還有分享書籍中那些感慨萬千的故事。
如今,他也成為了海風(fēng)中飄散著的故事的一部分。
最后的時刻,朋友們?nèi)タ此麑懴隆懊\向我露出爪牙,我向他做個鬼臉”,一時間讓前來的朋友們眼眶濕潤。在微博上,因治療后夜尿多,他調(diào)侃自己為“起夜家”。因為有募捐,他定期公布自己的近況,告訴那些關(guān)心他的人士。
北島說,“在行走中我們失去了很多,而失去的往往又成為了財富”。
我,失去了一個值得交心的借書人。
一、借書人
在報社,每次搬家時,前來幫忙的同事們總是罵我“臭書生”——中文系畢業(yè)的我藏書總是特別的多。書多、且愛買書的名聲漸漸在報社傳開,同事和實習(xí)生們就會來借書看。我也樂于和大家互借互換,完了還能共同交流心得。
工作繁忙、社會浮躁,能真正靜心讀書的卻不多,有實習(xí)生借書三個月一字未讀。對比開來,過老師是這其中典型的真正的“讀書人”,每次借書,還書極快,而且心得觀點獨到。自然而言,過老師成了我“借書人”榜單上的VIP人物。從港澳帶回什么好書,必定第一時間分享。
過老師確實是個涉獵廣泛的人,詩詞歌賦、天文地理幾乎都能在跟他的對聊中獲得啟發(fā)。細算起來,兩年間,我們互相借過數(shù)十本書。一次飯局上,聽聞我的畢業(yè)論文寫的是夾邊溝,他立馬從我這里取走了楊顯惠的“夾邊溝三部曲”,一周后,還書時跟我細細聊了許久,我說,第一次讀夾邊溝,晚上根本睡不著,他說,他沒想到這么簡單的文字有這么大的沖擊力。
我是報社里的后輩,作為“建站元老”的過老師自然少不了對我的提攜。每次做完大稿,過老師會特意電話我,跟我交流協(xié)作心得,最后,他會給我推薦幾本書、幾篇文章學(xué)習(xí),以彌補寫作的不足。
二、青燈
報社里,過老師以愛開玩笑注明,每次他在,便少不了歡聲笑語。印象中,除了金庸古龍等經(jīng)典武俠,過老師的閱讀范疇多數(shù)在跟傳媒相關(guān)的領(lǐng)域。
北島有首叫《青燈》的詩,“故國殘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頭/你把詞語壘進歷史/讓河道轉(zhuǎn)彎”“美女如云/護送內(nèi)心航程/青燈掀開夢的一角/你順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年少時愛讀北島的詩歌,濃烈而剛猛,稍大些由詩轉(zhuǎn)而迷上了他的散文。
一次在辦公室,正品著這首青燈,過老師笑著湊到我背后,看到我正在讀詩,頓時樂開了,他正四處找話題開涮呢,我看他這樣,心想完了,又要遭人笑話了。不料他看完一遍卻嚴肅地和我討論起了北島、《今天》和80年代那個激動人心的時代。
他跟我一樣,向往那個年代,傾心于當(dāng)時的年輕人的熱血。
3月,癌癥治療中的過老師顯得十分虛弱,說話吐字都有些吃力。我去看他,陽光微弱的下午,在他家的陽臺上,茶香裊裊,談?wù)摿艘徽麄€下午的傳媒、武俠、詩歌。我?guī)狭吮睄u的《青燈》和《時間的玫瑰》,我說,我最喜歡的書借你看看,漲姿勢,身體康復(fù)了還我,他說好,一定。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食言,借我的書沒還。
三、西藏
辦公室里有一個隔出的茶水間,這里是我們一群新聞民工們吹水?dāng)[農(nóng)門陣的地方,每天的茶水時間,是最放松的時間。不知何時起,“茶水時間”里,西藏成了他一直念叨的話題。
他說,他要開車去趟西藏,摩托車、汽車都成,邀上幾個朋友一道,享受下一年一度的假期。我告訴他,我的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讀書期間走了一趟西藏,回來還出了一本書,寫的非常不錯。這樣,他又借走了我手上唯一的西藏書籍。
那是一本描述騎行西藏歷程的書籍,還書時,他說,已將摩托車選為前往西藏的頭號座駕。
老同事說,除了采訪出公差,過老師其實平時很宅的。麗江、泰國,報社部門拓展的機會他都因為陪著懷孕、陪著奶娃沒去。西藏卻像一顆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
在醫(yī)院治療是,他還一心惦記著,他說要買彩票、攢錢,中了大獎就去換輛房車,因為目前只有房車才能載著病弱的他前往神圣之地了。再后來,隨著病情加重,他顯得更未急迫了,幾乎跟每一個來看他的人談起西藏之旅。
再不久,他自己先去了一個比西藏更遠的地方。
去世后,他的妻子帶著他的骨灰,一路向西,直至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