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天,翔千在燈下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意愿。臨睡前,他又對淑圻和盤托出心中的想法。
淑圻剛哄了小英年入睡,聽了翔千的話后,毫不猶豫地表了態(tài):“老公,我支持你!”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離開銀行,就回不去了?!毕枨дf出了自己的憂慮。
“我知道你不會一輩子做打工仔。你不但有做老板的心,也是做老板的‘料’。”
“老婆呀,要有思想準備喲!說不準要苦上三年五載呢!”翔千只怕虧待了母子倆。
“萬事開頭難嘛!這道理我懂。”淑圻接著翔千的話茬說。
小英年翻了一個身,一只胳膊露到了被子外面。淑圻彎下身子,給兒子輕輕地蓋好了被子。
“現在,我每月工資660元,過日子絕對沒有問題,而且穩(wěn)穩(wěn)當當的,不會拿了這個月擔心下個月。自己做了老板,只怕是‘從雞叫忙到鬼叫’,拿到手的錢還沒有現在多呢!”翔千生性謹慎,即使有七八分把握也只愿說五六分,絕不把話說死、說滿了。
“放手去做吧!我們大不了勒緊褲帶過日子。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吃苦中苦,怎么可能做人上人呢?”淑圻畢竟是知識女性,見多識廣?!昂螞r,創(chuàng)業(yè)辦公司,現在也正是時候。這幾天,報紙上老是介紹榮家那幾個后生——榮鴻元、榮鴻三、榮鴻慶、榮爾仁、榮研仁,他們辦紗廠都做得有聲有色?!?/p>
翔千也注意到了這方面的報道,知道榮氏家族最近頻頻出手,與著名實業(yè)家王堯臣次子王云程等人合作,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大元紗廠、南洋紗廠。他們不但有先見之明,而且財力雄厚,富有商貿經驗,公司一開張便引來滿堂彩聲,令翔千羨慕不已。
“你不是有兩個好朋友安子介、周文軒嗎?”淑圻提醒翔千,“你怎么不去和他們商量商量?他們也都是這個行當里的能人呀!”
其實,翔千何嘗沒有想過這兩位好朋友,只是因為覺得時機還不成熟,所以一直沒有向他們透底,唯恐將來落下笑柄。淑圻這番話,像是在他背上猛擊一掌,促使他痛下決心,第二天就去找到周文軒、安子介——既然都是好朋友,何必要瞞瞞藏藏有那么多顧慮呢?
周文軒,蘇州人,1921年出生,比翔千年長兩歲。讀中學時遭遇日軍侵華戰(zhàn)爭,被迫放棄學業(yè),到上海一家染廠當化驗生。后來,他與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開了一家弄堂小廠,專門生產縫衣車針。1947年,26歲的周文軒帶著妻子從上海來到香港。因為懂染廠技術,又有一些資金,于1948年與安子介合伙開設了華南染廠。周氏后來成為香港著名的實業(yè)家,被港府委任為太平紳士。周文軒在生意上的成功,與其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分不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現時大受市場歡迎的快餐食品“即食面”,便是周文軒看到香港人生活節(jié)奏太快而開發(fā)出來的,周氏因此贏得了“公仔面大王”的稱號。
唐翔千剛到香港的那段時間,曾住在周文軒家中。在周家,翔千遇到了同樣講上海話的上海幫,更遇到了上海幫中的紡織幫。在滿耳朵都是廣東話“唔該”、“邊度”、“佢哋”的語境里,遇到上海人、說說上海話,即使再不熟悉的人,也一下子親近了好多。平時,周文軒對翔千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翔千,你出身紡織世家,在香港不入這一行,可惜了!你要是愿意,我全力幫你!
安子介,浙江定海人,1912年出生于上海,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在經濟學和語言文字學方面極有造詣。他1938年來香港,在一家進出口商行工作,后結識周文軒,開辦了華南染廠,自己做董事長,周文軒做總經理。翔千與安子介,是在周文軒家中認識的。
這兩位朋友,在生意場上都是一把好手,他們的觸須遍及紡織業(yè)各個領域。當年創(chuàng)業(yè)時,他們就已經明白,賣谷不如賣米,賣面不如賣糕點。產品愈接近消費,其附加值愈高,回報愈好。為此,在賺了一點錢之后,他們去銀行貸了一部分款,然后從英國引進印花機,從織布廠購入白坯布,印成一匹匹花布出售,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翔千知道,周氏、安氏都是少有的商界精英,他們一定會提供有價值的建議。
做老板要吃得起苦
翔千先找了安子介,安子介聽后哈哈大笑。
“翔千,我早料到你會自己做老板的。依我看,你可以先接手一家小廠,試一試找點感覺——經驗最重要。我剛開始時,對紡織僅知皮毛,幾年干下來,才知道織一匹布要用多少棉紗,才明白一經一緯是平布,經細緯粗是府綢,三經一緯是斜紋,四經一緯是緞子。這些秘密,同樣吃這碗飯的人是不肯告訴你的,要靠自己一點一點摸索。而且,做老板一定要吃得起苦。我與文軒兄在青山道建華南染廠時,經常遇到斷水,而染廠偏偏需要大量用水,是吃水大戶,我們只好到山上用泵抽水。有時候,因為擔心無水供應,在睡夢中也常常會驚醒過來——理想很美,創(chuàng)業(yè)很苦!不過,經驗告訴我,沒有過不去的坎。哪怕遇到再惡劣的環(huán)境、碰到再煩人的困難,硬硬頭皮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翔千不住地點頭——真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翔千吃過晚飯,正準備出門去周文軒那兒,卻見他興沖沖地出現在門口。
“嘿!文軒,我正要去找你呢!”翔千喜出望外。
“子介已經把你的想法告訴我了?!敝芪能幙烊丝煺Z, “今天,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原來,在啟德機場附近有一家五洲布廠,規(guī)模不大,僅104臺布機,這些年經營每況愈下,負債累累,正急著尋找下家,只要拿出幾萬元,就可以租下所有的機器和廠房。
翔千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被周文軒看好的項目,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紤]到投資畢竟有風險,何況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新手——第一次獨立門戶做老板,第一次紡紗織布做實業(yè),為此翔千打算采用一個辦法:借力,幾個人一起合伙做。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人的智慧總是有限的,要成就一項事業(yè),單打獨斗是做不出什么名堂的。而且,抱團投資還可以分散風險,萬一失敗了,也用不著自己一個人扛下來。
讓翔千意外的是,周文軒竟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真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兩人商定,各出2.5萬元,周文軒再拖上兩個合伙人,湊滿10萬元投資款。付掉租金之后,余下的作為流動資金。
五洲布廠的辦公室,設在中環(huán)皇后大道37號。那是一座十分簡陋的舊式唐樓,樓高兩層,辦公室在二樓。房間很小,200呎左右,放幾個辦公柜,再擺兩張寫字臺,面對面坐下四個人,就已經擠得滿滿實實了。最傷腦筋的是,這兒的樓梯又窄又陡,往上走沒有什么大問題,可下樓梯就比較麻煩了,必須小心翼翼地握住扶手,一步一步往下挪。周文軒特別提醒大家:這兒經常有人不小心摔下去,摔成骨折的已不止一個兩個。
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不但是貪其租金便宜,還因為交通十分方便,走幾步路就有電車和巴士站,出去辦點什么事情,或者約人上門談業(yè)務,都很容易解決。
在五洲布廠,翔千總是第一個上班,最后一個下班。他喜歡早早來到辦公室,一個人關在辦公室里,將一整天要做的事情梳理一遍。等四個合伙人到齊后開一個碰頭會,把需要每個人分頭落實的事情明確一下。之后,翔千便直奔啟德機場山腳下的廠區(qū)。
雖說只是一家小廠,一百多臺機器,八九十個工人,但從買進原材料,到把布匹銷售出去,與幾千人的大企業(yè)相比,當中環(huán)節(jié)一個也少不了:價格談判、質量控制、機器維修、薪酬標準、市場營銷,等等。好在工人的招聘和管理,翔千沒費太大的心思。當初接手這個廠的時候,雙方就已經談妥:那些工人如果愿意留下來的話,翔千“照單全收”。之所以作出這個承諾,是因為翔千事先去廠里考察過,這些工人都是熟練工,用不著多加培訓,而且對工資要求也不高。
人力資源雖然沒有成為一個麻煩的問題,但如何熟悉業(yè)務,制定合理的工作流程,把成本一點點壓下去、把質量一步步提上去,這對翔千無疑是個挑戰(zhàn)。作為布廠的老板和管理者,他必須熟悉白坯布每一個品種的特點,熟悉它們的工藝規(guī)格和質量要求,必須一眼就能夠識別它們的質量差異,區(qū)分優(yōu)劣好壞。他還必須了解,為什么有的布結實,撕起來很費勁,有的布卻不是那么回事;為什么有的布看上去很光潔,有的布卻有很多棉結,等等。盡管出身紡織世家,但翔千大部分時間是在銀行里做事,說到存款貸款做多做空他如數家珍,但管理一個紡織廠,知識的空白點就太多了——隔行如隔山哪!
最讓翔千費心的,還是銷售這一攤子事情。由于紡織業(yè)進入門檻比較低,市場的需求量又很大,因此新開辦的工廠就像雨后春筍一樣。翔千非常清楚,經濟學里有個理論,叫作“供求定理”,意思是說供應商增多了,供應量大于需求量,商品價格一定會下降。香港眼下的情況正是如此,因為競爭激烈、供大于求,許多廠商打起了“價格戰(zhàn)”。幾個回合下來,價格一壓再壓降下去了,可產品的銷量并沒有多少增長。生產出來的商品賣不出去,這對任何一個企業(yè)都是致命的。五洲布廠原來的老板,就是被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滯銷產品壓垮的。
現在,這座山又壓在了翔千身上。
退一步海闊天空
接手五洲布廠以后,對于翔千來說,生活就像煉獄一樣,幾乎每一天都處在煎熬之中。他天天“泡”在廠里,即使星期天也照樣上班,吃了午飯后才回家,每周工作六天半。
翔千一個人兼管生產和銷售,整天忙忙碌碌,疲于應付。盡管如此,由于銷售一直上不去,支出多收入少,財務上的窟窿越來越大。雖然有周文軒、安子介等人相助,但是他們各有自己一攤子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何況五洲布廠是交由翔千打理的,再苦再累也只能自己扛起來。翔千身累心更累,嘴角起了一連串的燎泡。他吃得很少,晚上睡不著,常常是天沒亮就起床,喝一杯牛奶、扒幾口泡飯,就匆匆趕去上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雙目微合。唯有這個時候,心力交瘁的他才享受到短暫的安寧。他反復告誡自己,辦法總比困難多,死死撐下去,一定可以找到出路,否極泰來。
這種日子對尤淑圻也是一種折磨。雖然從翔千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異樣,走進家門時總是笑瞇瞇的——翔千從來不會主動對自己述說廠里的惱人事兒,但細心的淑圻依然能從丈夫的眼睛里看出他的焦灼和憂郁。半夜里醒來,她時常發(fā)現翔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出神地盯著天花板。
“翔千,還是回銀行里吧,你這樣太辛苦了!”淑圻心疼丈夫,有些后悔當初離開銀行了。
“沒什么,不就是多操點心嗎?”翔千故作輕松。
“你仔細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樣了?!原來,下巴是圓圓的,現在已變成尖的了!”淑圻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淑圻說得沒錯,翔千自己也察覺到了——原來穿著合身的褲子,如今都大出了一圈。前幾天,他看到路邊有人做量身高秤體重的生意,就站到磅秤上秤了一下,結果自己也吃了一驚:體重減少了整整十斤!
“別擔心,年紀輕,有的是‘本錢’,苦一點累一點睡一覺就過去了?!毕枨Р幌M褟S里的煩惱帶到家里,“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孟子的那段話——”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你想說的,是這話吧?”
“到底是交大的高材生,老祖宗的話倒背如流?!毕枨ξ卣f,“放心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布廠會慢慢好起來的?!?/p>
翔千的話,不久就變成了事實,因為他為白坯布找到了一條出路——銷往印度尼西亞。
看到同行飲鳩止渴、競相降價,翔千總覺得自相殘殺不是個辦法。他想到了《西游記》,孫悟空每每遇到難纏的妖怪贏不下來,就會一個筋斗跳到圈子外面,或者獨個兒想想辦法,或者去搬個什么救兵。自己現在也碰到了麻煩,為什么不換個思路、換個對策呢?
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靈感突然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為什么光盯著香港這個彈丸之地,盯著這200多萬人口,只咬住這個市場不放呢?世界大著呢!順著這條思路,他想到了印尼。這是一個人口大國,有七八千萬人口,是香港的三四十倍!印尼的紡織業(yè)相當落后,這幾年才剛剛起步,市場需求是個天文數字。最重要的是,對于這片陌生的土地,自己有個得天獨厚的條件——父親有很多老關系在那兒,有穩(wěn)定可靠的銷售渠道。
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跳出了原來的思維框框后,翔千的眼前出現了灑滿陽光的大道。
他很快就與父親的朋友接上了關系,把產品順順當當地打進了印尼市場。當時,印尼人喜歡一種純棉灰平紋的白胚布,翔千知道后,二話不說開足馬力生產這種布。
好消息很快傳了過來:貨品供不應求,尤其是6646、8448和9648這三種布,貨一到岸就被一搶而光。翔千心中更為歡喜的是,這幾種布由于售價比較高,所以利潤非常好。
這一年年底結帳的時候,賬面上的數字不禁使翔千心花怒放——賺了整整20萬元,是10萬元投資額的200%。
那天,翔千破了個例,五點不到就提前下班了。他手里提著一瓶紅葡萄酒、一大包醬牛肉和半只深井燒鵝,一進門就對淑圻喊道:“老婆,今天我們慶祝一下。”
淑圻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丈夫這么早回家了,更難得見到他滿臉燦爛笑容,不由得也笑臉盈盈地迎上前去:“什么事這么高興呀?”
翔千也不言語,待淑圻擺好碗筷,一杯紅酒下肚,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們運氣真好,五洲布廠頭一年就賺了20萬!”
“真的?”淑圻興奮得幾乎跳起來。
“沒想到吧?”
翔千呵呵地笑了。
那晚,兩人盡興暢飲,喝完了整整一瓶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