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楊祿禪、武禹襄研創(chuàng)太極拳時期,即清道(光)成(豐)年間,還沒有“太極拳”這個拳種,當然更不存在流派的劃分而稱“某式(或氏、派等)太極拳?!碑敃r,廣府人觀看楊、武二公演拳表象柔和舒緩,打手形態(tài)沾連黏隨、不丟不頂,便形象地稱其為“綿拳”、“粘拳”、“軟拳”、“黏拳”等。雖然,我們沒有圖片資料一睹他們當年演拳的風采,但可以肯定二公之間的修煉方式一致,包括拳架、器械、打手以及輔助練功法。舉兩個小小的例子就可以說明,比如流傳至今的楊、武傳統(tǒng)太極拳,如今雖演示風格有異,但名稱順序、編排結(jié)構(gòu),極其吻合,這不就很說明問題嗎?再如被冠名“楊式太極劍”的套路,其實早期的武式傳人也練這套劍法。郝為真玄孫郝平順先生(1958——)曾根據(jù)伯父郝向榮(1911——1980)口述,記錄的武式太極劍名稱與楊式劍相同,他記錄的手跡我見過。沈陽劉長春(1925——)從師閆志高,閆是郝為真弟子。劉長春傳授的武式劍法名稱與楊式劍幾乎完全一樣。由此可以斷言,廣府太極拳本是一家(家,非言家族,而指武術(shù)的流派)。
那么,什么時候廣府的“綿拳”改稱“太極拳”了呢?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之后,楊祿禪赴北京教拳期間,出現(xiàn)了“太極拳”名稱。何時何人命名呢?如今查不到令人信服的史料。有一則著名故事,講到翁同和(光緒皇帝的老師)觀看楊祿禪與人比手游刃有余以巧制勝,興奮地說:“楊進退神速,虛實莫測,身似猿猴,手如運球,猶太極之渾圓一體也。”言罷,即興手書一聯(lián)贈與祿禪。對聯(lián)為:
“手捧太極震寰宇,胸懷絕技壓群英?!?/p>
于是,楊祿禪靈機一動,便將自己練習傳授的“綿拳”定名“太極拳”。嗣后,太極拳蜚聲京師。
還有一種說法,當年武汝清(1803-1877)推薦楊祿禪進京傳拳,覺得“綿拳”、“粘拳”、“十三勢”等之類名稱不雅,便由他或者是他的弟弟武禹襄斟酌后,包裝了一個拳名——太極拳。
但是,無論哪一種說法,都沒有明確史料記載,只存在于民間傳說故事之中,有待進一步研究考證。這里,我再次提醒、強調(diào)一點請研究者關(guān)注,此時武林界認知的“太極拳”專指楊祿禪傳授的“綿拳”。廣府之外對武禹襄如何演拳,此時可以說還一無所知,武氏依然自我陶醉于研拳的快樂之中。楊祿禪的太極拳走進京師,風格發(fā)生轉(zhuǎn)變,由此,廣府綿拳、十三勢,也即太極拳,出現(xiàn)流派分蘗的跡象。試想,北京與廣府的人文環(huán)境,人們的生活習慣、興趣愛好大不相同。再者楊祿禪廣府研拳與北京教拳,目的明顯有異,拳術(shù)風格轉(zhuǎn)型,當屬情理之中,這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幾乎與楊祿禪、楊健候父子傳播太極拳同步,武禹襄、李亦畬等人對理論研究也結(jié)出碩果。1881年,“老三本”的問世,“太極拳”之名第一次用文字紀錄下來,標志著太極拳理論體系已經(jīng)成熟。不過,清代太極拳的傳播幾乎為楊祿禪傳系的天下,武禹襄及其傳人的活動僅限于廣府。而陳家溝拳(尚不叫太極拳或陳式太極拳)則偏安一隅,只在本村有傳,趙堡拳也是如此。
1921年,第一本太極拳學專著《太極拳勢圖解》公開面世。作者許禹生(1879-1945,字寵厚,武術(shù)活動家),由北京京城印書局出版。許氏因病而習拳,從家館武術(shù)教師劉德寬學藝,后從楊健侯學習太極拳。經(jīng)年有得,著書以啟后人。曾畢業(yè)于晚清譯學館,任北平教育部專門司主事。1912年,任北平體育研究社副社長,大力推廣武術(shù)運動,聘請楊澄甫、吳鑒泉、孫祿堂、趙鑫洲等人執(zhí)教,促進了太極拳的發(fā)展。他的這本書以楊健侯傳太極拳為基礎(chǔ)進行編論。其后,受本書出版的影響,至1949年的近三十年間,徐致一(1892-1986)、陳微明(1881-1958)、王新午(1890-1964)、吳圖南(1884-1989)、孫祿堂、姚馥春、姜容樵(1891-1947)、唐豪、楊澄甫、吳志青、陳炎林、陳鑫等書籍紛紛面世,百家爭鳴。各種學說、源流、拳譜可謂良莠參差,真?zhèn)坞s陳。比如時下被一些人奉為至寶的“乾隆抄本”就是在這一時期出爐的。關(guān)于該本的來龍去脈,我下了一番功夫進行深入的調(diào)查、取證、研究,現(xiàn)把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公布于眾,以警后學。1930年,上海武學書局出版了姜容樵、姚馥春編著的《太極拳講義》,書中刊出所謂“乾隆抄本”的內(nèi)容,一時間引起許多人的興趣追捧。之前,此本最早傳自姜容樵之口。姜氏曾是一位武俠小說作者,因為不太成功,轉(zhuǎn)而研究武學。他與唐豪、徐震十分熟悉,唐、徐二公多次提出看看此本,每次姜氏都以各種借口搪塞。因而,在徐、唐二人的學術(shù)專著中根本未提此譜。也就是說,看不見、摸不著,不存在的東西“不待深辨”。當代,又有些人翻出那時的一些圖書,不加辨析,信以為真,就實在有些好笑了。其實,徐震先生的《太極拳考信錄》、《太極拳譜理董辨?zhèn)魏暇帯返炔攀菍W術(shù)界當之無愧的權(quán)威之作,當代太極拳繼承者理應(yīng)好好學習。話說回來,在那一時期,最值得大書一筆的著作應(yīng)當是1931年和1934年出版的楊澄甫著《太極拳使用法》、《太極拳體用全書》,其中刊出澄甫公演示的系列拳照,為我們研究早期太極拳家演拳特點提供了可視資料。尤其《太極拳體用全書》,被后世楊門弟子奉為修練摹學的范本,而蔣介石、蔡元培等政界、軍界、學界要員為該書題詞,更成為本書的特殊亮點。
寫到此,有必要談?wù)劽駠觊g的武俠小說對太極拳的影響。國術(shù)的大力推廣與傳播,使得武俠小說盛極一時。出現(xiàn)諸如向愷然、趙煥亭、姚民哀、顧明道、文公直、宮白羽、王度廬等一大批知名作家,《江湖奇?zhèn)b傳》、《山東響馬傳》、《碧血丹心》、《奇?zhèn)b精忠傳》、《偷拳》等是當時非常有名的作品。重點說說宮白羽的《偷拳》,它主要寫楊露禪在陳氏拳掌門人家中為仆,偷拳學藝,從而感動師父,得到真?zhèn)?,終成一代宗師的故事。這本是一部文學藝術(shù)作品,情節(jié)多為虛構(gòu)。然而,小說一經(jīng)走紅,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便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太極拳傳人不由分說的拿過來,變成了歷史的真實,甚至流傳到今天。我常講:文學與歷史屬于兩類不同的范疇,二者絕不等同。文學藝術(shù),可以盡情虛構(gòu);歷史學術(shù),忠實記錄真相。然而,在太極拳界偏偏有那么一部分人固執(zhí)己見到冥頑不化的地步,偏要將動人的楊露禪偷拳學藝的虛構(gòu)故事當做歷史,實在顯得有點兒無可救藥。舉兩個小小例子吧:
比如楊祿禪名叫??⒏M?,祿禪是其表字?!锻等分袑懽鳌奥抖U”,不管出于什么動機,都不能算作錯,因為這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允許編造。到了太極拳界,寫成“楊露禪”,那就是錯誤了。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這部小說的影響。今天,依舊有人誤寫誤傳。就連楊公故居,還會寫成這樣,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唉——怎么說呢?往大處講:這可以說是對中國姓名文化的無知和褻瀆!再如:郝為真(名和,表字為真),也曾被誤寫成為貞、為禎等,現(xiàn)統(tǒng)一寫作正確的“為真”,這大概與該派傳人中多為文化人之故吧。民國時期,有部小說就描寫了郝為真的形象,說他的家鄉(xiāng)是保定人。幸好這部小說流傳不廣,現(xiàn)在幾乎無人知曉了。要不然,郝老爺子是哪里人,保定與廣府可能也要爭論一通,打它一番官司呢!
作為一名太極拳研究者、一位負責任的傳承者,理應(yīng)具備起碼的識別辨析能力。切不可聽風就是雨,以訛傳訛。最近讀到一本書,寫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對武林往事的回憶見聞,憶起早于1892年逝世的楊班侯居然在民國年間“復活”了!說他在一次武林活動中打了一套人人叫好的太極拳,實在令人啼笑皆非。試想想,這樣一本回憶錄,若干年后這其中的錯誤情節(jié)也許就會變成歷史,楊班侯就會活到民國,甚至新中國成立也未可知呀。想到這里,我真的覺得可笑、可悲,而且可怕!只能祈求時間去過濾這些塵埃吧!
民國年間,太極拳在北京、上海、天津、河北、山西、廣東、福建、浙江等省市普遍流行,而且名家高手層出不窮。尤其在政界、文化界的名流中,練習太極拳成為一種時尚。強調(diào)一點,此時依舊是廣府太極拳一統(tǒng)天下,不存在楊、武式流派之分,楊澄甫是當時太極拳界的標志性領(lǐng)袖人物。
寫到此,有人可能會提出質(zhì)疑: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河南出版了《陳氏太極拳圖說》,如何解釋?此書作者陳鑫,字品三,謹遵父命,幼年習文,兼習拳技,但科名蹭蹬,未能顯達而光宗耀祖,以教蒙館為生。晚年觀太極拳風靡于世,而陳家拳傳播不廣,鮮為人知。更以此拳缺少理論支撐而引為憾事,遂發(fā)憤著書立說,“自光緒戊申以至民國乙未,十有二年,其書始成。又急繕寫簡冊,雖六月盛暑不敢懈也?!保ㄒ姟蛾愂教珮O拳圖說,自序》)由此可見撰寫本書的艱辛。請注意:陳氏書稿原名為《太極拳圖說》??上?,未及公開出版,老人家便遺憾離世。1933年,開封開明印刷局出版時易名《陳式太極拳圖說》。不難看出,書名的更改反映了出版者對于該拳與廣府太極拳大相徑庭的一種復雜、微妙的心態(tài)。這是第一本用文字記述和總結(jié)有關(guān)陳家溝拳之陳有本傳系的練拳經(jīng)驗之作。本書以易理說拳理,引用中醫(yī)經(jīng)絡(luò)學說闡述纏絲勁法。由此看來,陳氏的理法與武(禹襄)李(亦畬)學說多有出入,其中也有一部分理論還借鑒了武李之論,只要稍作分析便可一目了然,下文還將提到,此不贅述。該書出版時影響并不大,但有一點必須承認,無論出版方基于什么動機,這無疑是以姓氏冠名太極拳的發(fā)端,盡管當時無人響應(yīng)而步其后塵。這一時期,陳家拳傳人活動情況鮮有記載,全國范圍依舊是廣府太極一大家,且以楊澄甫傳系影響最大。
那么,武禹襄太極拳傳播情況如何呢?武禹襄、李亦畬家庭均為當?shù)孛T望族,他們以及傳承者研拳純系興趣所致,更不以此謀生,故傳人甚少。三世郝為真因經(jīng)商虧賠,被逼走上教拳謀生之路。民國初,他三下邢臺,遠赴北京,孫祿堂便受教于郝公。為真之子月如、其孫少如、曾孫向榮及韓欽賢等先后將拳術(shù)傳至寧波、南京、上海、北京、太原、邯鄲等地。郝氏四代,包括孫祿堂所傳之拳與楊家傳系風格上雖有區(qū)別,但仍以“太極拳”相稱,只在口傳中有“大架”、“小架”,或者“楊架”、“郝架”之稱。也就是說,民國年間主流上不存在“某式太極拳”之說。然而,這并不排除潛在的流派特征已顯端倪。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馬立伯先生于山西省出版的《李氏太極拳譜》序言中寫到:
太極拳有“陳派也,楊派也,李郝派,吳鑒泉、王茂齋派也。亦如新興之學術(shù)與主義,萬派爭鳴。”
這是最早進行流派界定的文字記述。同樣,反響不大,太極拳傳人依舊高擎著“太極拳”的旗號,不以某個流派而自居。(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