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上期)
31、英雄氣短
這種劇痛,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疼到了人的骨髓里。姬龍峰一直想探究出疼痛的根本原因,可是最終他都是一無所獲。
他也許自己都不相信,只見過短短一面的少女,竟然能讓他思念這么久,也許還會更久。
這里的溪流河道婉轉(zhuǎn)盤旋,幽靜深森,好像一副立體的畫,卻正好符合他此時的感覺。九轉(zhuǎn)回腸的水道就像他蕩氣回腸的思念一樣,他希望幽深的相思和未知的煩惱在郁郁的綠蔭深處可以暫時地歇歇腳。
不過,姬龍峰劃了一回,就再也無心看景了,于是棄舟上岸。
他正踏著絨絨的草坪漫步之時,忽聽得林中好似有人在說話。姬龍峰雖然不欲多事去偷聽別人,不過由于自己心中那兩件事,卻也好奇地慢慢走到近前。
只聽得一個一個嬌嫩的女聲說道:“你說她會去找他么?”
另一個相對文氣點兒的女聲回道:“我看不會?!?/p>
嬌嫩女聲:“咱桃花源一向的規(guī)矩是留外人最多十天,細姑娘今天要是再不和他見面,就該走了?!?/p>
文靜女聲:“是呀,真舍不得這個姐姐離開呀!”
嬌嫩聲音:“呀,我這個好大呀!”
文氣聲音反問道:“比我剛才的那個還大么?”
嬌嫩聲音:“大呀,大多啦!”
文氣聲音:“讓我看看。嗯,是挺大的?!?/p>
嬌嫩聲音:“哈哈,這邊都采得差不多啦,咱們?nèi)ツ沁吙纯??!?/p>
“嗯,給姐姐多采些帶上。”
姬龍峰知道就是上前唐突去問,多半也不會回答他。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先是咳嗽一聲,然后進到林中現(xiàn)身,對著驚詫不定的兩個小姑娘躬身施了一禮,說道:“在下姬龍峰,請問二位姑娘所說的細姑娘可是張娟子小姐?”就在他話說得半中間的時候,不覺已然紅了面皮。
看著姬龍峰臉紅的窘樣,一個嬌俏的女孩走過來說道:“我們知道你,卻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說什么?!甭曇魦赡邸?/p>
另一個青色衣服的女子一手提著快要裝滿蘑菇的小筐子,另一手拉了拉她,小聲說道:“我們走吧?!?/p>
兩個姑娘于是像兩只小鹿一般飛快地轉(zhuǎn)身跑走了,只留下姬龍峰站在當?shù)亍?/p>
他腦子里急速地思考著:“為什么他們都不告訴我呢?難道是她不讓說的么?她今天就要離開桃花源么?”
姬龍峰想到這里,就連忙按著記憶中的路徑,也顧忌不得許多了,施展開了輕功,朝桃花源的溪水上游也就是入口處趕去。
尋到了入口處,姬龍峰選了個平展的條石坐了下來。
等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尤其是不確定這個人什么時候來,也不確定她從哪個方向來,害得人總是要有意無意地勞神費力,四下張望,真是望眼欲穿呀。
雖然姬龍峰的定力一向很強,平時憑感覺就能判斷要等的人來了沒有。但是“事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則亂”,此時他也顧不上收神養(yǎng)氣的內(nèi)功修煉法門了,一心只等待著那個少女來了之后,問問她到底是不是張娟子?那個金簪是怎么來的?
終于,從遠處走來一個人。
一個駝著背的老人。
姬龍峰在失望之余,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個接他進到桃花源的撐船老人,忙走上前去。還沒等他開口,就聽那老人對他說道:“跟我來,去見那個人?!?/p>
姬龍峰一聽這老人終于肯帶他去見那個人了,不禁非常高興。但是這也讓他很為難:“我是繼續(xù)等天仙少女還是去見預料中的小太子呢?”
那個駝背老人也不管他,轉(zhuǎn)身徑直走了。
姬龍峰一咬牙,一跺腳,就跟了上去。
老人帶著他來到了一個較大的院落。待他進去后,就關(guān)上了院門,返身出去了。
姬龍峰剛一進院,就感到一個人影撲面而來,口中說道:“接我三招,就讓你把他帶走!”正是李遮天的聲音。
姬龍峰連忙凝神應對。只聽噼啪兩下響聲過去之后,那道人影好似能在空中轉(zhuǎn)折似地又換了個方向撲了過來,其攻擊的范圍覆蓋得很大,一下子就籠罩住了姬龍峰,使得他無論怎么躲閃,都不能脫出對方的攻擊。
姬龍峰心想:“躲不開就不躲了”,運起剛練成的劈拳照著人影就劈了過去。
這招以攻為守的策略使對了。因為此時無論姬龍峰怎么防守,充其量也僅能在這第二招之內(nèi)自保,待那功大無比的第三招攻來,必敗無疑。
李遮天顯然沒有想到姬龍峰以攻為守,更沒見過這雄渾中透著精巧的一招!
漫天的拳腳一下子收縮無影了,只見李遮天笑吟吟地站在當?shù)卣f:“第三招就算了。看不出你這小子武功又長了?!?/p>
李遮天說完這話就進了里屋。
緊跟著姬龍峰聽得屋中有人在喊:“到底什么時候送我回南京?。俊?/p>
這是小太子的聲音!姬龍峰正要推門去去,就聽著里面?zhèn)鞒隽死钫谔煸诶锩嬲f道:“這不送你的人來了,進來吧!”似是招呼姬龍峰。
姬龍峰抬腿邁過門檻進到屋里。只見李遮天坐在炕沿上正在點著旱煙,看他擺弄旱煙的感覺,就像一個村里的老農(nóng),看不出一絲兒江湖氣,哪里還有絕頂高手的樣子。
而那小太子則正襟危坐在土炕的里面,這一老一少之間,明顯地存在這一種長期對峙的情緒。
那小太子朱慈娘見到姬龍峰進來,就高聲說道:“你是要帶我回南京么?”
姬龍峰躬身施禮道:“是的,在下奉史可法大人之命,接你到南京。”
那小太子也不還禮,好像他依然還是太子似的,對姬龍峰頤指氣使地說道:“只要你能將我安全送回南京,到時一定重重封賞你?!?/p>
姬龍峰心下有些不快,但還是說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一定全力以赴”。說完,就看著李遮天道:“前輩還有什么吩咐?”
李遮天哈哈大笑,說道:“你來了就好,快把這個東西給我從這兒帶走吧。我現(xiàn)在很后悔帶他來。要不是我現(xiàn)在一時離不開此處,也不會把你叫來?!?/p>
小太子截口說道:“我本來也不用你帶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將我的大好時光耽誤了?!?/p>
李遮天“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旱煙,然后冷笑著對姬龍峰說道:“這個人完全不可理喻!這么長時間來,我苦口婆心好話說了一籮筐,他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既不學武功,也不想隱居。真是快把我要氣死了!”
看得出來小太子這段時間已經(jīng)將李遮天氣得夠嗆了。這世外高人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已經(jīng)盡心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你帶他走吧。”
小太子一聽,立刻高興地從土炕里面跳到地下來,姬龍峰正要拱手告辭,只聽那李遮天又說了一句:“你還是不要太相信史可法這個書呆子,唉,這個世上呆子太多。你就帶著這個呆子去送死吧。”
姬龍峰不明白地看著李遮天,問道:“怎么是送死呢?”
李遮天大怒道:“這么明顯的事情你怎么也看不清楚?那福王已經(jīng)做了弘光皇帝,怎么可能肯再將位子讓給他呢?所以去了也是送死!可是這個小子天天在這里尋死覓活的,我也實在留不住了。你來了這幾天,我想再做最后的努力,就先沒讓你見他。唉,唉,我又不是他爸爸,不想再管了!”
朱慈娘怒道:“不得無禮!”
李遮天也沒理他,只是看著姬龍峰繼續(xù)抽著他的旱煙。煙味兒彌漫在屋子里,旁人聞起來很香。是蘢盈是咤?
32、是龍還是蛇?
姬龍峰一想:“也是,如果太子到了南京不太好的話,那我豈不是做了一件錯事?”
他轉(zhuǎn)念又忖道:“史大人忠心報國,文武全才,定能將這些事情處理好的。我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況且這朱慈娘本人也極力要回去,我只能盡力而為了?!?/p>
雖然到了此時,姬龍峰已然有些猶豫了,但最后還是說服了自己。
此時,李遮天用犀利的眼神看著姬龍峰說道:“還記得上次見面的日子吧,明年的那一天,你再去少林巖下與我和張不打比試一下。下回就不用使詐騙那個呆子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來這位以腿法天下第一聞名江湖的李遮天,對他上次利用姬龍峰騙過張不打的小伎倆十分得意。姬龍峰暗笑道:“真是童心未泯”。
姬龍峰帶著朱慈烺來到出口處,依舊在那個條石上坐了下來。此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霞光滿天,十分奇瑰絢爛。這小太子奇怪地問道:“怎么不走了?”
姬龍峰答道:“我要等一個人。”
朱慈烺接著問道:“等誰呀?”
姬龍峰看著他正色說道:“等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p>
朱慈烺不耐煩地說道:“有什么事情比回南京更重要呢?不要再浪費時間了?!?/p>
姬龍峰不禁心中非常生氣,但看在其小太子的身份而且其年齡也很小,大約也就十七八歲,所以也就沒有計較。但一想如果這一路上他要是不聽話不配合的話,那麻煩就大了。
他于是忍了一下說道:“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你的身份,我也只是奉命護送你回南京。這一路之上極其危險,處處暗藏殺機。出于安全考慮,你在很多事情上都要暫時先聽我的。比如,需要稱呼我一聲大哥,我們以兄弟的身份避人耳目?!?/p>
看著朱慈烺在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姬龍峰接著說道:“如果你不能配合的話,我就不敢保證能將你安全送回了?!?/p>
朱慈烺到底機靈,聽到這里趕忙轉(zhuǎn)過了腦筋,改口問道:“你姓什么?”
姬龍峰答道:“在下姬龍峰。不過在外面要化名為紀可。你呢,就暫時化名叫紀義吧?!?/p>
朱慈烺感覺這“大哥”兩個字,一時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因為他在本質(zhì)上是排斥跟所有人親近的。
但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求人之時,朱慈烺無奈地點了點頭,不再任性了。
姬龍峰看到暫時收服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小太子,不禁心里略微輕松了一些。然后就開始惦記那天仙少女的到來了。
朱慈烺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坐下,又一會兒站起來。
姬龍峰緩緩地對他說道:“駝背老人不來。我們也出不去,走不了?!?/p>
這就是在哄他了。
因為以姬龍峰的內(nèi)功和力量,也照樣能搬開那個大石;小船又現(xiàn)成地在腳底下的溪水中。不過,姬龍峰不識水性,不愿意自己劃船。
更主要的是,在這里打擾了許久,至少應該和那老人告?zhèn)€別。
天色黑了,月亮也升起來了。
駝背老人在月光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說道:“現(xiàn)在可以走了?!?/p>
姬龍峰問道:“今天也有一女子要走么?”
駝背老人頭也不回地上了船,邊解纜繩邊答道:“下午我已經(jīng)把她送走了。”
小太子朱慈烺早已迫不及待地跳到了船上,選了個相對舒適安全的位置坐了下去。然后招呼姬龍峰道:“大哥,快下來。”
這小太子此時在這一點上倒轉(zhuǎn)變得真快,一下子就變得這么地自然,反倒讓姬龍峰不自然了。
姬龍峰點了點頭,只好下到船里,繼續(xù)問那駝背老人道:“您知道她去了哪里?”
駝背老人,一邊劃著船,一邊搖搖頭說道:“不知道?!?/p>
姬龍峰失望地看著駝背老人的背影,心情就和此時的天色一樣,黯淡了下來,且越來越暗。
朱慈烺則正好相反,他興奮地說著說那,問這問那,但駝背老人和姬龍峰都沒有搭理他。任由他此時自說白話。
姬龍峰暗自想著心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想到那天仙少女的樣子,他就感到胸部疼痛。雖然沒有能夠在很近的地方看得真切,但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得美妙,讓他有一種既親切而又銷魂的感覺。
不一會兒,船到了出口,老人讓他們下了船,然后挪開崖壁上的大石,露出那個縫隙,將小船搬了出去,讓二人上了船,就向湖邊劃去。
姬龍峰發(fā)現(xiàn)每次老人搬動小船,都十分平穩(wěn),就連烏篷中小桌上的酒盅酒壺都沒有跌出。不由得暗暗佩服駝背老人的這份穩(wěn)定的力量。
那小太子卻東張西望,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哎呀,總算回到了人間!”
姬龍峰擔心駝背老人聽了會不高興,正準備出言解釋。但看那駝背老人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似的,依舊平穩(wěn)地劃著小船。
上得岸來,姬龍峰接過駝背老人所贈送的盤纏包裹背在肩上,向老人恭謹?shù)馗兄x道別之后,就帶著朱慈娘尋著僻靜道兒往前而行。
那小太子開始不斷地和姬龍峰套近乎,變化之大讓姬龍峰都有些不適應了。
他于是就提醒了他一句:“行走江湖,言多語失。尤其是有外人的時候,要盡量少說話?!?/p>
那朱慈烺點了點頭,然后說道:“我沒有回南京之前,誰也不知道我回去后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我叔父不容我,那我到時再走也不遲。也許他能讓位也說不定,到時你就是我的輔佐大臣了?!?/p>
姬龍峰沉悶地道了聲謝,就凈自顧自地走路了。
那朱慈烺卻忽然回憶起了當初在北京的情形,憤怒地說道:“我從滿人的手逃出來,難道我還是有家不能回么?什么樣的日子,也總比給滿奴喂馬強吧!”
原來李白成從北京逃走后,清兵入關(guān)進京,以為他只是一個貴公子,就抓起來讓他喂馬。后來漸漸看管得松了,被他找機會逃了出來。
盡管姬龍峰專尋偏僻的小路行走,但還是碰到了人。
而且是熟人,他在少林寺的師兄,此時的欽差大臣袁為虎。
原來袁為虎和番僧耶律多多袞追蹤姬龍峰到了水草稠密處斷了線索,不禁非常惱怒,就在外面叫人放火燒掉這些水草,可是這些水草根本燒不著。
于是他要調(diào)來大批的兵丁坐船去拔。心想,我用三天的時間全部拔禿后,到時候看看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
但是多多袞阻止了他,并且布置了不同方位的眼線,單等姬龍峰再次現(xiàn)身。
讓袁為虎沒想到的是,不僅終于等來了姬龍峰,而且竟然還能連小太子朱慈娘一塊兒等到,不禁大喜過望。
那朱慈娘此時卻不再遵守姬龍峰的囑托了,他一看到大隊的明朝人馬,不禁來了精神,口中喝道:“前方是甚么人等?還不快過來參見本宮!”
袁為虎尚未開口呢,只見那錦衣衛(wèi)頭目祁玉不動聲色地說道:“在下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祁玉。請恕我們無禮,奉皇上之命,先接你回南京。待驗明身份以后,才能行禮。”
眾人聽了此言,就都不敢有所表示了,否則就是抗旨不遵。在場的誰也沒有那個膽量。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沒有行禮,甚至都沒有任何表示。個個都直勾勾滴看著朱慈烺,眼神里漠無表情。
朱慈烺實在是沒有想到,好不容易遇到了宮里出來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向他行禮,甚至還要懷疑他的身份。這可真讓他感覺受不了了!
33、把鐵人打個跟頭
袁為虎對姬龍峰說道:“還不快把他帶過來?!”
姬龍峰此時也不好再說什么,論官銜袁為虎是上司,論少林寺出身,人家是師兄。不說姬龍峰從小時候開始就習慣了事事讓著袁為虎,就是現(xiàn)在作為欽差大臣的身份,姬龍峰也只有服從。
他本來想向師兄袁為虎說明此行的目的,讓錦衣衛(wèi)和官兵將小太子護送回去。但考慮到李遮天的話,還有史可法在他臨行前反復的囑托,最后還是覺得不放心。
不過此時既然遇到了,也不能當面撕破臉皮,只好和他們合作一處,共同往南京去了。
朱慈烺先是被扶在一匹馬上。后來那祁玉和袁為虎兩個人又小聲嘰咕了半天,卻又換成了兩匹馬拉的轎車。雖然舒服了一些,但朱慈娘心里卻更難受了。從小他就坐馬車出行,可是從來沒有做過兩匹馬拉的馬車,他心說:“這樣寒酸的儀仗,還真不如沒有!”
朱慈烺心想:“氣話歸氣話,不過還是要有這個轎車的。否則怎受得了長途顛簸?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李遮天折騰得夠嗆。希望回的時候能有個相對安穩(wěn)的轎子已是非常不錯了?!彼僖膊幌胗刑与y的經(jīng)歷了。
既然找到了正主兒,袁為虎一刻也不敢停留。也不和仝全打招呼,甚至連仝鳳兒的事兒都放到了一邊,與那祁玉帶著眾人即刻啟程。
一路之上,眾人十分小心。一是決不讓朱慈娘拋頭露面,就是從馬車里出來進帳篷這一小段,也要戴著面紗,同時沿途十分警戒,上上下下戒備森嚴。
姬龍峰知道小太子事關(guān)重大,也不敢離開。至于小西兒,姬龍峰派了個軍兵去苗家客棧傳了話,讓他即刻追上來。
一日,扎下營之后,袁為虎讓人把姬龍峰給請個過去。
姬龍峰到得大帳,卻見除了袁為虎傲然上坐之外,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祁玉也在座。姬龍峰與二人見過禮之后,陪坐在了下首。
早有那親兵搬了酒食、果脯、牛肉等物上來,分別安置在三人面前的小桌上。
只聽那袁為虎首先說道:“我這次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找朱慈娘。幸得祁指揮使和我的師弟姬龍峰相助,方才不辱使命。來,我們干上一杯,以示慶祝!”
他這一番話,明里是感謝二人,暗里卻已經(jīng)將這個功勞記在了自己的賬本上了。意思就是說,祁玉你也別跟我搶,這人是我?guī)煹苷业降?,也就是我找到的,這時候他要和姬龍峰顯得分外親切。
這官場的酒喝著十分得累,話里話外,舉手投足都可能蘊含著什么講究。表面輕松自然,卻往往暗藏殺機。不似江湖豪客們,殺氣外露,雖然也有算計,卻不用這么勾心斗角。
那祁玉也不傻,當然聽出了袁為虎話中的意思,于是說道:“姬龍峰原來是你師弟呀,不過我聽說他卻是隸屬于史可法大人的麾下。這次我和袁將軍一起能找到那人,當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p>
從來都是有功勞的時候,人們一窩蜂地往上涌著搶;有過失的時候,眾人就都會忙著往后縮。
這也是人之本性,原不足怪??墒谴丝碳埛鍏s很不耐煩他們這套爭名奪利的把戲,將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說道:“功勞自然是二位的,我是不會去爭搶。不過回去以后,是否可以先將此人交給史大人呢?”
這也是姬龍峰此時在官場上太單純,只想著自己受史可法之托找到了朱慈烺,就應該回去交人表示完成了使命。他哪兒想到這句話卻惹下了大麻煩,不僅留下被小人利用的后患,就是此時也讓在座的兩個人都非常生氣。
那祁玉首先大叫道:“豈有此理!此人只能先交到皇宮?!?/p>
袁為虎也嘿嘿地陰笑著說:“是呀,我到時候一定向圣上為你們請功?!?/p>
要說他說的這話,字面上也沒錯。但就是其潛臺詞和語氣,卻實在是讓姬龍峰不舒服。
姬龍峰一看沒得商量,就悶在那里不再做聲。官場這一套他一向很反感,自己奉命前來,自然需要回去復命,原本無可厚非??墒强粗媲暗膬蓚€人都在貪功,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陣厭惡之感。尤其是對他的師兄袁為虎感到不齒。
姬龍峰也曾經(jīng)為了馬士英拿著史大人的把柄而蒙面與袁為虎斗過一場。但那也是各為其主,形勢使然。姬龍峰當時尚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但此次在這么一個小小的功勞面前,袁為虎所顯露出的貪婪而狡猾的一面,卻是讓姬龍峰感到這段時間沒見,師兄袁為虎竟然變得如此地圓滑老練。讓他不禁有些失望了。
雖然找到小太子在姬龍峰眼里不過是小事一樁,但在袁為虎和祁玉眼里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因為這是有關(guān)大明江山社稷的頭等大事,自然都想在弘光皇帝面前表功。
三人喝的這一頓酒,由于剛才的話不投機,已然有些冷場。袁為虎就主動地和那祁玉聊了一會兒拉近乎,然后就好像二人達成了默契似地,你一句我一搭地對姬龍峰勸起了酒。
原來袁為虎和祁玉都想方設(shè)法地要將姬龍峰灌多,一是讓他出丑,更主要的是想探探他的底兒。不僅要探他的武功底兒,更要探他和史可法的關(guān)系到底有多深。
無奈姬龍峰堅守底線,酒是要喝的,但是有一個度,適量即可。武功高強的人不僅酒量好,定力也是非常人所能比擬的。
姬龍峰本想和袁為虎說些家鄉(xiāng)和同門習武的事情,但礙于祁玉在場,就不好過多地談?wù)摚^深的話也就不能出口了。
祁玉雖然根本沒把姬龍峰這個從五品的武官放在眼里,但看在他好在找到了朱慈娘,為眾人解決了此行最大的壓力,不由得也有些心存感激。但此時更多地考慮的是姬龍峰這個人到底有多大斤兩?是敵是友?能不能為我所用?當他得知姬龍峰是袁為虎的師弟的時候,不禁想試試姬龍峰的武功,于是就派出手下一個最得力的高手,喚作“鐵人”高忠的,下到了場子里。
他們以姬龍峰不喝酒為由頭,罰其比武助興。
此刻,姬龍峰只好起身,與那個鐵人高忠放起對兒來。
只見這個高忠不愧是被人喚作了“鐵人”。那高大的身材褪去外衣后,露出了渾身成條成縷的腱子肉。姬龍峰看在眼里,心中暗道:“這個鐵人身上的筋肉比那矮小的蒙面人還要看起來發(fā)達,卻不知動起來如何?”
姬龍峰自認為心里的這一問是有道理的,當下他暗自分析道:“因為很多肌肉發(fā)達的壯漢由于筋肉沒有拉開,都是僵硬的死肌肉,直接導致有力量沒速度,而且也缺乏靈敏的反應。再有就是身體各部分是否能協(xié)調(diào)起來,形成整勁兒也很重要?!?/p>
當然,以上這些要素如果壯漢都具備的話,那當然要比普通人厲害得多??上н@個世上的事情,往往是有一利必有一弊,長處往往伴隨著短處。
那鐵人高忠雖然身材比姬龍峰還要高大一些,但身法卻毫不凝滯,猛地撲了過來,上面一拳,地下還有一腳,同時發(fā)力,剛猛無比。
姬龍峰此時想起之前自己單練心意拳劈拳的時候心中曾經(jīng)冒出的一句話:“你就是個鐵人,我也要打你個跟頭!”
現(xiàn)在面前還真來了個叫做“鐵人”的。于是他一個“英雄式”劈拳,手足齊抬,正好架住了高忠攻來的拳腳,嘭地一聲巨響,姬龍峰緊接著往下輕輕一劈,只使出三成內(nèi)勁兒,放到了高忠的身上。
只見那高忠被劈得咚咚咚咚連退了幾步,眼看就要撞倒了祁玉的桌子上,被祁玉一掌扶住,推到了一邊。
34、歸途
那高忠一臉羞愧地退了下去。
看來他只是被叫做“鐵人”而已。
那一聲巨響,是雙方內(nèi)功和力量的碰撞。結(jié)果就是,那鐵人使了多大的勁兒,就有多少勁兒作用在了自己身上。這里面的轉(zhuǎn)換訣竅,一句兩句也講不明,咱們留待以后細說。
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姬龍峰并不是直來直去地和那鐵人硬碰硬地一撞。鐵人使的是直勁兒,姬龍峰使的卻是螺旋直勁。
這還是姬龍峰留有余地。一者只用了三成內(nèi)勁;二一個他用的是發(fā)人的勁,而不是打人的勁兒。
至于發(fā)人的勁兒和打人的勁兒,那是不同的。發(fā)人顧名思義,就是把人發(fā)出去。隨著對手身體被發(fā)出去的同時,使出去的勁兒也化掉了大部分。所以被發(fā)出去的人只要沒有大的磕碰或被發(fā)得太高而摔著,一般就和沒事兒人似的,毫發(fā)無損。
而打人的勁兒就是要將勁兒打在對手的身上。這種時候往往對手并不會有太大的移動,甚至在原地一動不動。但其身體卻承受了所有的擊打之力,極容易受傷。
姬龍峰這還是留了很大的余地。
自古官場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官階高的人說的話,又不能不聽,但這確實不符合姬龍峰是的本性。
在史可法大人的手下,他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雖然官階很小,但史大人卻最器重他,就是史可法軍中那些高級武將,見了姬龍峰也都是十分地客氣。
可是在袁為虎和祁玉這里,簡直就把他當做一個小嘍嘍般地呼來喚去,這使姬龍峰非常生氣,但又不好發(fā)作。
所以剛才在打那鐵人的時候,發(fā)出了三成內(nèi)勁,將其打翻到祁玉的桌上,就是想教訓一下這些狂妄的人。
不過畢竟不是生死對決,自然也只是用的發(fā)人的勁兒。
袁為虎看到這里,心里不禁有些癢癢。借著酒勁兒,也有心要試試姬龍峰的功夫。但一方面礙于面子和現(xiàn)在的欽差身份,再一個自己確實也心里沒底。
于是袁為虎正好趁此機會說道:“我這里有一位多多袞法師,手里的玩意兒多多。師弟你也試試吧!”說著,也不待姬龍峰答應,當下就喚人去請。
那番僧耶律多多袞進得帳來,對你姬龍峰施禮說道:“有幸和姬施主切磋論道,那么我們就搭搭手吧!”
那時的所謂搭手,可不像后來的所謂太極推手那樣將雙方的手搭在一塊兒推來推去的。那時是真打?qū)崙?zhàn)的,搭手就是實戰(zhàn),只是說得委婉了一些而已。
這番僧的武功不同于少林武功。他少年時期在中原地區(qū)學了一些基本的北派拳法,并痛下苦功練習。后來隨著他到各國游歷,融合了許多異域的內(nèi)功和技擊精華,所以其出手明顯有別于姬龍峰之前遇到過的所有對手。
不過姬龍峰并不慌,心說:“不管你是什么路數(shù),只要是人,就是兩個胳膊兩條腿,一個腦袋一個身子,還能變到哪兒去?”
姬龍峰以不變應萬變,心意拳內(nèi)功收發(fā)自如,機警多變,與那番僧怪異的武功一連斗了幾個回合,雙方都采取了守勢,都想先試探清楚對方的底細,再出手進攻不遲。
所以這場對決在外人看來很是無聊,總是在轉(zhuǎn)悠,偶爾出一下手,也是點到為止,但場上的兩個人和旁觀的袁為虎卻都是覺得驚心動魄。
姬龍峰對著番僧的奇異武功十分感興趣,不愿意過早地決出勝負,而是盡量地拖延時間,好多看看他的路數(shù)。
而那番僧耶律多多袞也發(fā)現(xiàn)了姬龍峰十分難以對付,應該是他這次回到中原以后,所見到的最難應付的一個人。
袁為虎本想在多多袞打了姬龍峰之后,借著姬龍峰比武失手的懊惱,再連勸帶命令地讓他喝上幾杯酒,估計就能達到灌醉他的目的了。
所以他急于看到姬龍峰落敗的結(jié)果,但場上卻陷于了游斗的僵局。雖然他也知道此時雙方都提著十二分小心,隨時可能有雷霆一擊。
這番僧多多袞先使用在歐羅巴學來的拳擊術(shù),滿場跳來跳去,像一只蝴蝶似的。袁為虎和祁玉都覺得很新奇,俱都饒有趣味地盯著場上的變化。
姬龍峰粗看對手這么亂跳,似是腳下沒根,但經(jīng)過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也不能絕對地說沒根,而是不斷地變化著根。其跳舞一樣的步伐也是有些講究的,就如中原武術(shù)有很多步法路數(shù)一樣,這種新奇的步法也有其可取之處。
不過姬龍峰此時很想試試多多袞的這種功夫遇到心意拳到底會怎么樣,他想道:“步法如此,拳法和身法如何呢?這也是對心意拳的考驗?!?/p>
想到這里,姬龍峰不再兜圈子了。只見他一個踐步趟了過去,同時起手劈拳,直搗多多袞的面門。
這個“踐步”,也是姬龍峰新創(chuàng)出的一個步法。它說是一步,其實卻分了三個腳部的動作。過去說的一步,是指左右腳各邁一下合起來算一步。如果一個腳只邁了一下,那叫半步。而這個踐步呢,是左腳先墊出半步,然后右腳趟出一大步,左腳在跟進半步。
多多袞似乎沒有料到姬龍峰這出其不意的一擊。不過他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頭往后仰,而是整個身子向后前方跳了出去。
可惜他沒有料到他所跳出去的距離,僅僅能夠躲開姬龍峰左腳前出的墊步。接下來的那一大趟步,長身而起,拳風追著他就撲面而來。
多多袞連忙肘膝齊抬,封住了姬龍峰的來勢,防守中又帶著進攻。這是他在暹羅學來的暹羅拳。
姬龍峰“咦”了一聲,心說:“怎么這招式和我的心意拳有那么一點兒相似呢?”
但接下來就不一樣了。姬龍峰雖然前沖之拳被封住了,卻并沒有像別人那樣收回來再出,因為那樣就慢了,就給了對手反應和喘息的時間。他借著前沖之勢,右膝前頂,緊接著右腳落實,左腳跟進一小半步,成前弓步,右肘帶拳連頂帶壓。
多多袞雖然封住了姬龍峰的第一下,但是他的暹羅招數(shù)沒有心意拳的后續(xù)手段,被姬龍峰一個長身打了出去。
但多多袞并沒有亂了身形,依舊保持著拳架的式子,如滑冰一般,被平推出了幾步。
姬龍峰不僅暗贊一聲,卻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乘勝追擊,使出了“英雄式”,再次進步,鷹抓擒拿,寒氣森森。
姬龍峰一下子被抓住了多多袞的雙臂,力透指尖,左右一擰,就要在這一招之下將對手固定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
哪知多多袞竟然借著姬龍峰雙手擒拿時的一擰一翻,雙臂一抖,雙腳離地,如兩支標槍一般,腳尖直點姬龍峰的胸膛。
姬龍峰這下可是有些措手不及了。他沒想到這個多多袞竟然能在他的鷹爪力之下還能變招,而且全身竟然能團身而起。這已然違背了人體的常理。
這可是多多多袞從天竺國學來的一種能夠移筋換穴、異常扭曲變形身體的古瑜伽術(shù),而且多多袞結(jié)合了自身的武功練出了許多神通。
剛才就是及時閉住了姬龍峰鷹爪力所抓住的穴道,使得姬龍峰在這一瞬間就好像只是抓著兩個混不著力的袖子。因為多多袞已經(jīng)將全身關(guān)節(jié)全部都練得脫開了,自然就能消解瞬間的擒拿。
同時多多袞用常人所難以做到的角度和姿勢,奇怪地扭曲著,尋機發(fā)出了這就要反敗為勝的雙足齊踢!
這可是穿心裂肺的一擊!
它借上了騰空之勢,同時凝聚了多多袞全身的勁力。
姬龍峰見勢不好,連忙丹田發(fā)力,全身勁力前涌,一下子就將多多袞騰空的身子送了出去。
好一個多多袞!只見他雙足出擊落空之后,在被擲出去的同時,身子一個后空翻,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上,雙手依然保持著戰(zhàn)斗的姿勢。
姬龍峰脫口稱贊道:“好功夫!”
此時,旁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掌聲,正是那袁為虎和祁玉看到精彩處,不由得就鼓起了掌。
姬龍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開起來很雜,但都融合在了一塊兒。也不知此功夫叫什么名字?”又一想:“不管是什么功夫,能打了人的就是好功夫。”
那一邊廂,袁為虎哈哈大笑,命人加了桌子和酒菜,也請多多袞一起入座。
袁為虎覺得:“雖然多多袞只和姬龍峰打了個平手,但比那鐵人強的就不是一點兒半點兒了?!彼X得在祁玉面前長了面子,占了上風,不覺哈哈大笑。
而且他也是練武的大行家,當然看出了剛才那電光火石之間的攻防變化。暗想道:“要是我處在其中任何一方的處境下,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他知道自己和姬龍峰之間終究有一天是要分出個勝負的。
同樣的念頭也在祁玉這里盤算著。他雖然武功差了一大截,但還是看懂了剛才的比試,心想:“我的手下跟人家比,差了不是一點兒半點兒,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毕氲竭@里,又向帳外看了一眼。
接下來就是袁為虎在祁玉面前的一陣炫耀。不是說多多袞的武功如何地出人意料,就是說姬龍峰他這個師弟從小怎么和他比試,怎么一起上的少林等等,越發(fā)把個祁玉比得毫無顏面,只有頻頻舉杯喝酒的份兒了。
姬龍峰也和那多多袞做了一些簡單的交流,彼此都贊揚對方的武功了得。那多多袞接著講了許多異域風光和奇聞異事,端得是最好的下酒話題,聽得袁為虎和祁玉目光炯炯,時不時交換眼神。
姬龍峰則關(guān)注于域外武功的細節(jié),可惜多多袞卻不多講。
這場酒喝到最后,姬龍峰泰然自若,出來時和沒喝一樣似的。
喝得大醉的是那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祁玉。在被手下扶著回去休息的路上,還不停地指手畫腳,猶自大罵他們是一幫無能的飯桶。
姬龍峰回到帳篷,一時也不想休息,由于喝了酒,又不能練功,只能腦子里想想。
他暗道:自己這招“英雄式”雖然已經(jīng)成熟,但通過今日的交手可以看出來,尚需要繼續(xù)挖掘里面的變化,以應付不同的突發(fā)狀況,并且還應該形成體系。
姬龍峰剛一坐下,那煩悶事兒就涌上了心頭。
這幾天來只要姬龍峰一獨處,就會想到在桃花園所見到的那個天仙一樣的女孩兒,緊接著就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愧疚,又覺得對不起遠在山西老家的張娟子。
他心里面糾結(jié)著,十分煩悶,不覺酒勁兒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姬龍峰本來想就此離去,好尋找天仙少女。
但又一想,史大人將小太子朱慈娘看得十分重要,雖然此時有這么多人護衛(wèi),但畢竟沒有到了南京,終究不太放心。此處距南京尚有兩千里路,前途漫漫,這一路之上真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全文在本刊連載至本期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