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韋德·克魯伊斯正在為我準(zhǔn)備大餐。看著他把材料放在一起,我抱的希望不大。兩個冷凍的漢堡肉餅、兩顆馬鈴薯、面粉、一顆花椰菜——好像沒什么別的了。辛香料只有鹽和胡椒?!拔覀冎荒軠惡现隼病!北灸嵝χf,手里端著三個碩大無比的長耳深鍋,“我們家里以前也從來沒有煎鍋,只有像這樣的燉煮鍋,所以我今天做的是正宗黑人家常菜?!?/p>
本尼·韋德·克魯伊斯是得州監(jiān)獄達靈頓分所里面的一位囚犯,他也是飲食界的一號傳奇人物。他會寫長信給美食雜志的主編,他的菜式也登上了好幾本食譜書。他小時候在得州的帕勒斯坦跟祖母學(xué)會烹飪,在得州各地監(jiān)獄做了40年的廚師。他仍記得早年肉的配給不足,黑人獄友們會把他們在棉花田做工時抓到的兔子或負(fù)鼠煮了打牙祭。本尼就是一部活的烹飪書。
本尼在找烹飪用的油,我跟在他后面,參觀了一下監(jiān)獄的廚房。一位“得州懲戒部”的官員如影隨形地保護我的人身安全。我因為熱衷鉆研美國南方烹調(diào),不乏在奇特環(huán)境中吃東西的經(jīng)驗。我當(dāng)出租車司機的時候,常在夜里停在一處空曠地,在那兒買燒香腸果腹,其他司機都聚在一旁扯淡。我光顧過樹蔭下的烤肉攤子,還有鯰魚棚——老板會跑到池塘里去捉你要吃的魚。不過,到監(jiān)獄里吃飯對我來說還是頭一次。但想吃本尼·克魯伊斯做的菜就非得來不可。
美國南方黑人烹飪是快要消失的一門藝術(shù),黑白文化融合使許多曾經(jīng)生意興隆的餐館沒落了。隔離政策結(jié)束后,黑人中產(chǎn)階級遷往市郊,許多出色的黑人餐館都沒有了穩(wěn)定的客源。
本尼抓了一把面粉放在碗里,再放進一些油和半升牛奶——這是他的一個朋友走過時神奇地出現(xiàn)的。接著他又放了一點發(fā)泡粉。他不稱量各種用料的分量,而且是用雙手和面。顯而易見,他閉著眼睛都能做出小面包。他沒接觸過現(xiàn)代化,許多新的快捷方式都聞所未聞,所以他的烹飪是獨家的。他不用干配料或調(diào)理包,也沒有微波爐。現(xiàn)在他甚至連煎鍋都沒有。他不會刻意減少油脂和紅肉的分量,因為他做的飯菜是給整天在田里辛苦勞作的人吃的,這些人用不著擔(dān)心膽固醇過高。
本尼是位南方風(fēng)格的純粹主義者,烹飪方式還和南方大棉花種植園里一樣。實際上他現(xiàn)在就生活在這樣的種植園里——達靈頓監(jiān)獄位于占地8000畝的棉花田中央,囚犯仍需手工采收棉花。
現(xiàn)在本尼在爐邊忙起來了。他攪著煮湯的油面糊,在鍋里熱著油,又在燙花椰菜,預(yù)熱了烤爐,同時用手捏出一個個“貓頭”。這巨大的廚房里人聲鼎沸,穿著整潔白圍裙的黑人們一邊唱著,一邊搬著馬鈴薯,用船槳似的大勺攪動60加侖容量的大鍋里的花椰菜。窗戶上裝著鐵柵欄和鐵絲網(wǎng),后門外面有帶刺鉤的鐵條網(wǎng),所有食材都放在有掛鎖的柜子里。可是本尼不在乎這些,他乃是監(jiān)獄廚房的君王。其他人停下來看他用炸雞的方式處理漢堡肉。平時他在獄中也會開課傳授其他囚犯手藝。
有一次,本尼出獄后去應(yīng)征沃思堡的希爾頓飯店的廚師工作。被問到工作經(jīng)驗時,他只能答:“我在很多地方做過。”他沒法說自己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監(jiān)獄里,又拿不出履歷證明,希爾頓當(dāng)然不會雇傭他。于是他又試了幾家連鎖餐館,但那些地方的速成調(diào)理材料和現(xiàn)代化廚房設(shè)備嚇到了他?!拔抑粫米钔恋霓k法做?!?/p>
在蓋茨維爾感化院,15歲的本尼千方百計想要調(diào)到人人衣著整潔、可以隨便吃小面包的廚房去。他后來終于如愿,在一位名叫塔克的廚師手下幫忙?!八芰瞬黄?,他教我們做正宗的黑人烹飪——豬后腿,菜豆,燕麥粥,粗玉米粉,青菜,玉米,米飯,還有貓頭?!?/p>
本尼把馬鈴薯條放進他拌好的調(diào)料里,調(diào)料有蛋、面粉、鹽、胡椒和一些他故意不讓我看的佐料?!拔覀冎鲝N總得有自己的秘方?!彼UQ壅f。
本尼成年后進的第一所監(jiān)獄是蔗糖園的“中央第二單位”。蔗糖園因為布魯斯音樂大師“鉛肚”的一曲《午夜列車》而聞名于世。有一天,典獄長蒙哥馬利看見本尼在廚房里奮力揮趕蒼蠅,深受感動,便把本尼調(diào)到他宿舍去擔(dān)任家廚。幾十年來,本尼服務(wù)過的典獄長家庭可以寫出一大串。
本尼做的“貓頭”是我吃過最美味的小面包。碎肉餅下鍋炸的時候肉還是冰的,起鍋以后外表酥脆,里面的肉卻是軟嫩的淺紅色。因為監(jiān)獄自己養(yǎng)牛,所以牛肉非常新鮮,而且不像外面的碎肉餅?zāi)敲此?。炸薯條好吃極了。至于“乳酪醬”,只有很久沒吃過真正奶酪的人才會欣賞。肉湯汁則需要加點辛香料。在材料有限的情況下,能做出這樣一餐確實精彩。
把最普通的材料變成有個性的美味菜式,一向是南方黑人烹飪的特色。本尼記得以前鯰魚太貴的時候,他們只能學(xué)著做鯉魚來吃。他還說起用一只兔子給20個人吃的事。
“黑人的靈魂菜之所以叫靈魂菜,是因為做菜的人只能將就著材料做,”本尼說,“湊不齊的材料就用自己的靈魂補上?!?/p>
我一面吃,本尼一面說做典獄長的私廚有多不容易?!坝幸换兀筛珩R利太太說周末家里要來客人,我要做好幾頓。她讓我把需要到外面買的東西寫下來。我會做的東西就那么幾樣,所以我就要她買點白米、頸骨頭、甘薯和芥菜。她看了我寫的單子就說:‘這都是黑鬼菜嘛!太小兒科?!?/p>
“她給了我一本芝加哥烹飪學(xué)院出版的食譜。那是我的第一本食譜,我走到哪兒都帶著,等于是我的圣經(jīng)。牢里的人閑著沒事就愛聊女人,聊喝酒,聊偷車。我閑下來就坐在廚房水槽邊和其他廚師聊天,從他們那兒偷手藝。”
本尼進過10次監(jiān)獄,每次都因為一手好廚藝而調(diào)到典獄長家里服務(wù)。“我知道該用什么手段,”本尼說,“我知道怎么討白人喜歡,烹飪的道理就在于討人喜歡?!蔽尹c頭稱是,用“貓頭”把盤里的肉汁醬蘸干凈吃了。
本尼正在為他坐牢期間犯的謀殺罪服刑?!皼]錯,”他說,“當(dāng)時我們一片混戰(zhàn),我把一個人刺成重傷不治?!彼?0次服刑前科,結(jié)果被判了3個無期徒刑。他算是個慣犯了。
我對本尼說,很希望能在餐館里品嘗他的烹調(diào)。我問他,自己回顧過去種種,會不會希望一切都不是這樣?我問他,如果情況不同,社會和監(jiān)獄系統(tǒng)是否可能讓他重回主流社會?
“別人常問我這些問題,我也仔細(xì)想過?!北灸帷ろf德·克魯伊斯說,“如果不是因為在監(jiān)獄里被迫進了廚房,我連用湯匙挖水果都不會。其實我也不是被迫的,要不要做在我自己。我可以努力學(xué)著做個好廚師,也可以背起棉花袋到田里去,從早到晚摘棉花。我見過黑人嗑藥,見過他們挨揍,見過他們鬧事打架,見過他們在棉花田里累死累活。我是自己決定進廚房的?!?/p>
本尼講起以前那些典獄長的家人對他怎樣好,還有教他做菜的其他黑人獄友,眼眶里泛起了淚水。這些善意對待都是他在自由世界里從未體驗過的?!拔蚁胛业娜松緛砭驮撌沁@樣,”本尼柔聲地說,“我想這樣對我最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