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俞慶曾是晚清閨秀詩人、詞人,性極柔順,而遭遇婚姻困境。舅姑辱罵,群小謠諑,從不還口、不自辯,致使其郁郁成疾,兩次小產(chǎn),月事不行。舅姑為讓家族香火得到延續(xù)給丈夫買妾,又使她陷入悲傷之境。肺結(jié)核的折磨,更使她對未來絕望。于是俞慶曾在婚后的第9個年頭最終選擇了自殺來結(jié)束自己32歲的年輕生命,可悲可嘆。而這些均在她的詩詞作品、娘家親人的悼詩及《繡墨軒詩詞》序中有所反映。
【關(guān)鍵詞】俞慶曾;婚姻困境;自殺原因;詩詞解讀
一、生平與創(chuàng)作
俞慶曾(1865~1897),字吉初,德清(今屬浙江)人,晚清女詩人、女詞人。近代藏書家宗舜年繼室。晚清著名學(xué)者、文學(xué)家、經(jīng)學(xué)家、古文字學(xué)家、書法家俞樾(字曲園)孫女,現(xiàn)代著名詩人、作家、紅學(xué)家俞平伯姑媽。
俞樾《繡墨軒詩詞·孫女慶曾傳》言,慶曾生于同治四年,屬牛,故小名曰牛。既長,內(nèi)人姚夫人認為“牛非美名”,而牛性最順,故改名曰順。四五歲即識字,又數(shù)歲,喜誦詩。偶爾學(xué)作,亦多佳句。慶曾性極柔順,雖婢媼輩,不忍拂之。與弟陛云嬉戲,從無違言,與眾表兄弟姊妹相處,皆若胞兄弟姊妹。處室二十余年,從未聞一忿言,見一厲色。光緒十四年(1888),年二十四(實為二十三周歲),歸宗舜年為繼室。初入宗家,頗得舅姑喜愛,后因親族謠諑,漸受冷遇及辱罵,心情抑郁;婚后多年未能生育,婆婆為舜年買妾以繼香火,卻誤買娼家女,因此女身患惡瘡而一再推遲納期。當(dāng)公公追問此事時,婆婆詭言慶曾不容,公公大罵慶曾,而慶曾屈從姑意,竟不自辯;慶曾本人患有癆病。生活中的諸多不幸,致使慶曾于婚后第九個年頭自殺,時年32歲。
宗舜年(1865~1933),字子戴,一作子岱,號耿吾,上元(今江蘇南京)人,晚清官吏宗源瀚(字湘文)子,近代藏書家。少富才華,光緒十四年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中舉,歷官湖州、嘉興、嚴州、衢州知府、杭嘉湖道。后入晚清第一收藏大家端方幕中,民國間退居江蘇常熟,曾任常熟圖書館館長。
慶曾詩詞作品輯為《繡墨軒詩詞》,有光緒間刻本及民國間排印本,其中《繡墨軒詩稿》一卷存詩167首,皆為五七言律絕,內(nèi)容涉及寫景記懷、親友酬唱、贈夫懷夫等;《繡墨軒詞》一卷存詞62首,內(nèi)容包括詠物即事、懷夫和夫、懷親贈親等,另有散曲一套。
本文通過解讀俞慶曾詩、詞、曲文本及祖父俞樾、弟陛云、表妹許之雯、夫宗舜年的序來分析她的婚姻困境和自殺原因。所有詩、詞、曲文本及序皆出自胡曉明、彭國忠主編的《江南女性別集·三編下冊》(黃山書社2012年版)。
二、初婚幸福
慶曾的少女生活是幸福的,讀書吟誦、記游寫景、贈答親友、琴棋書畫、事親女紅等,充滿樂趣。如《新年》、《架上書亂手自整理口占一絕》、《學(xué)書》、《學(xué)吟》、《學(xué)繡》、《學(xué)畫》、《讀國朝閨秀正始集》、《食蔗》、《嘲小婢》、《百花生日剪五彩紙為小旗遍懸花上》、《越中之行遍探名勝自慚筆拙不能各記》、《清明如湖上書》、《胥江漁唱》、《滄浪采蓮》、《虎丘晚眺》、《消寒雜詠》等。
慶曾天性溫順,彭玉麟①每過吳中,必至俞家見慶曾,甚愛之,謂其母曰:“此女極佳,然宜慎擇婿,無令受委屈?!倍鴳c曾婚后恰恰遭遇婚姻困境而備受委屈,實乃老天捉弄人。舜年少有才,與慶曾同年出生,鄉(xiāng)試中舉后就婚于俞家,祖父俞樾高興異常,特制“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八個大金字,張貼于縣樂知堂東西兩側(cè),見者無不艷之。初至宗家,姑遇之頗有恩禮,夫妻感情如漆似膠?!稇浗稀は闹鳌方M詞8首就是他們婚后閨中生活的寫照,組詞從晨妝寫起,展現(xiàn)一天的生活圖景。她與丈夫沉溺于夫妻恩愛的新婚紅閨之中,連丫鬟報知有客來訪時“偶觸簾鉤驚夢醒”也“多事惱雛鬟”(其三)。丈夫?qū)λ浅sw貼呵護,慶曾“愛月不關(guān)窗”(其六),丈夫則“惟恐涼風(fēng)欺翠袖,頻呼小婢閉紗窗”(其七);《偶示子戴》最能反映慶曾婚后短暫的夫妻幸福生活:“故著輕羅簾外立,要郎衫袖替遮風(fēng)”(其一),非夫妻感情融洽者不可道出。“故作捧心花下坐,戲言小病費郎猜”(其二),非夫妻情感深摯者不能做出;丈夫外出,慶曾依依不舍,“尋常小別難禁受,忍說輕分手”(《虞美人·長至前五日》);離別后夫妻之間相互牽掛,舜年是“細語祝平安,還憐翠袖單”(《菩薩蠻·三月初七寄瑟庵于京師》);自己明明對丈夫思念不已,卻“不說相思深幾許,平安聊慰遠游人”(《寄子戴京邑》);《和子戴韻卻寄》其二言說自己因相思而“腰支肥瘦驗羅裙”、“倚遍湖樓總憶君”;其三則說“銷魂也怨無端別,漫說儂心只憶鄉(xiāng)”;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里暫溫存,只欠分明”(《浪淘沙》);七夕節(jié)更是觸動慶曾離情的日子,這類詞作有若干首,如“明星皎皎,綺閣紅閨爭乞巧。人靜更深,可有天孫送巧臨”(《減蘭·七夕》),她不像別的女子那樣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爭著向織女求祈女紅之巧,而是盼望于夜深人靜時,織女能將丈夫突然送到自己的面前;《沁園春·七夕戲擬織女贈牽?!肥潜容^少見的用典之作:“羨劉綱證果,朝朝暮暮,綵鸞寫韻,歲歲年年”,劉綱是三國時吳下邳人,傳說他能檄召鬼神,后與妻樊云翹同入四明山仙去。慶曾用此典,顯然是希望自己也能與神話傳說中的樊云翹那樣與丈夫共同仙去。只有夫妻感情篤深,才會如此這般的難割難舍。
三、婚后困境
民諺言:“小姑多,舌頭多,大姑多,婆婆多?!睉c曾初嫁宗家,因其柔順心性及孝敬尊長而頗受舅姑恩禮,但引起夫家親族嫉恨,搬弄是非,終被冷淡直至辱罵。慶曾表妹許之雯說:“群小以姊得尊長歡,皆深嫉妒,群起而謠諑之,姊則動遵繩墨,彼則變態(tài)百出。久之,黃鐘毀棄,而瓦釜雷鳴?!惫蕬c曾有“三千弱水飛難渡。卿不解凌波步”(《青玉案·代牽牛答織女》)的自嘆。若水,本言愛河情海,此處是借題發(fā)揮言說自己的境遇,在人情世故的海洋里,慶曾是難以涉過的,自己如同天上的織女一樣,不懂得去迎合周圍人的喜惡,故說“人間多恨,總是心靈誤”。
其實,在封建家庭結(jié)構(gòu)中,“婆媳之間的矛盾幾乎是天然的、永恒的?!倍盒≈{諑僅是起催化作用罷了。清代謠諺中有不少反映婆媳矛盾、同情媳婦的內(nèi)容,如“棉花車,響嗡嗡,媳婦是婆婆的刺眼釘。不給吃,不給喝,終日趕著去燒鍋。老天好歹燒死你,給我兒子再娶個?!边@是人們長期對經(jīng)常發(fā)生在身邊事情的觀察與總結(jié),是經(jīng)驗教訓(xùn)的高度提煉與概括。一日,有貓踐死于庭,群小或誣之,姑呼至前擊案大罵,慶曾不辨,惟承以微笑。按照當(dāng)時情況分析,慶曾被婆婆罵而不辯解,卻以微笑對之,這樣的“順”很可能被婆婆誤解為兒媳不屑與己爭辯,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是“不敬長輩,舉動自?!保矢右鹌牌诺膽嵟?,于是有“吾方怒,汝敢笑邪”之指責(zé),而罵益甚。此后,姑之罵就成了家常便飯。
慶曾偶回娘家,為免父母傷心而從不向母親提及此事。后來諸表姊妹偶從婢媼口中聞知此事,詳細打聽,慶曾則潸然淚下,曰:“吾為人婦不能事舅姑,忝吾祖矣,尚可說乎?”坐是郁郁成疾,月事不行。也就是說,慶曾的不曾生育,不是自己無生育能力,而是被婆婆及婆家人慪氣所致,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生存環(huán)境下,慶曾的不曾生育又是她陷入婚姻困境的極重要因素之一。而丈夫常年游宦在外更讓自己置于無人保護的境地之中,所以她對孤獨無援的感受特別深刻:“愁心定逐輪蹄去,對銀燈、坐到更闌”、“寄語西風(fēng),幾時吹轉(zhuǎn)征帆”、“卜金錢、剛盼泥金②,又盼歸鞍”(《高陽臺·送瑟庵應(yīng)春官試》③);“癡望閑云漠漠,懶窺素魄娟娟……私定行期三五,與他明月同圓”(《木蘭花慢·和和瑟庵韻》)。女紅之余,慶曾的悲傷之情不禁襲上心頭,《南鄉(xiāng)子·繡罷偶填》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作的,她想到自己的艱難處境,不禁感喟“壓線為誰寒素指,端詳。袖底西風(fēng)一味涼”,而且婆家人的所作所為也多少導(dǎo)致她對丈夫情感有所改變,讓她“懶去繡鴛鴦”。從這首詞的詞題及內(nèi)容看,慶曾是符合封建社會女性“四德”標(biāo)準的。婦德自毋庸說,婦言更是典范,婦容亦具,彭玉麟每過吳中,必至俞樾家,見慶曾,甚愛之,即可為證,趙宛夫人說她的死是“仙姿竟折”,《滿江紅·前詩未盡再成此闕》也為證;婦功(指紡紗、織布、縫紉、刺繡等家庭勞動)是當(dāng)時婦女必備生存手段,詞題中的“繡”字已然是明證。
婆婆的辱罵、群小的誣陷,使得慶曾在夫家的日子極難過,以致于夫妻間的言談要“香篆鎖窗紗,下了簾櫳,小語防人聽”(《醉花陰·和瑟庵韻》);看書寫詩要“簾幕幾重親放好,攤書低擁銀燈”(《臨江仙》)。好在丈夫與她是情投意合的,“郎識儂情性。笑促卸殘妝,卸了殘妝,相倚同窺鏡”(《醉花陰·和瑟庵韻》)。下簾小語,倚鏡同窺,這是何等的融洽和諧!但在婆婆看來,卻是“狐媚惑夫”,是敗家之根。因為她千辛萬苦養(yǎng)育大的孩子,忽然投入另一個年輕女子的懷抱,這無疑是剝奪了母親對兒子的愛,是她不能忍受的心痛,說到底,是戀子情結(jié)的強烈外化。她早已將自己年輕時的同樣經(jīng)歷忘得一干二凈,她一心要發(fā)泄自己的憤怒,發(fā)泄的方式就是虐待她的媳婦,她甚至不管這樣做是否傷了自己的兒子。但慶曾出于對丈夫的愛,始終忍受著,屈服著。
使慶曾陷入更大婚姻困境的是婆婆為舜年買妾?!盎槎Y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故君子重之?!笨梢?,封建婚姻的根本目的在于家族的延續(xù),祭祀祖先成為后代對祖先的法定義務(wù),香火延續(xù)僅是事宗廟的手段而已。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下,舅姑也不愿承擔(dān)家族無嗣的罪名。于是,婆婆對兒媳的逼迫就愈演愈烈了,這讓慶曾感到心冷?!度鐗袅睢ず狻肪褪沁@種心情的流露,在秋末之際,“簾外霜濃如許”,寒氣已漸逼人,她借酒澆愁,卻不知怎么應(yīng)對婆婆的舉動,忍不住自問:“何處?何處?”而自問的結(jié)果終究不過是在“鸚鵡檐前細語”罷了。
至于舜年對納妾之事到底是何態(tài)度,從慶曾的詩詞中看不出來,但我們完全可以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況進行推測:順年不會逆潮流而動,不會違背父母意愿而堅決反對的,所以慶曾就自然而然地“惜別情懷幾度猜”(《浣溪沙》),懷疑起丈夫?qū)ψ约焊星橛兴淖?。慶曾的懷疑最終被證實了,丈夫到底還是同意置妾并且付諸行動,有《高陽臺·書賀瑟庵置媵》為證。明明心里失落到極點,卻還要裝作很高興:“移得明珠,聘來碧玉,須知我見猶憐”;想象丈夫從此之后會移情別戀(“一斛香螺,替描十樣眉尖”),但還是要為丈夫祝福:“為它更祝宜男佩,慰含飴、笑卜堂前”。所謂宜男,是舊時祝頌婦人多子之辭。含飴是含飴(飴糖,用麥芽或谷芽之類熬成)弄孫之簡稱。丈夫娶妾,不管出于何種目的,作為妻子,內(nèi)心必然傷心難過,這是人之常情。但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卻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作為“通情達理”的妻子,理所當(dāng)然要為夫家香火延續(xù)著想,故她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地為丈夫祝賀。丈夫的納妾將慶曾置于婚姻乃至人生的大困境中,在這樣的困境下,慶曾對閨蜜或友人的關(guān)懷就更加珍視,如其對秦小蕓夫人的問候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愁病勞君惜”),同時承認“韶華易老,世情難詰”、“況味今非昔”(《御街行·和秦小蕓夫人見贈用原韻》)。
可笑的是,婆婆甚欲得孫而為兒子買妾,卻誤買了娼家女,此女身罹惡瘡(慶曾祖父在《前詩意有未盡再成十絕句》其五中有“姑為買妾,妾生楊梅瘡,未即納。翁問之,則詭言慶曾不容也”的注解。楊梅瘡,即性病,俗稱梅毒),宗家想盡各種辦法為其醫(yī)治,卻遲遲不見效,只好一再推遲納妾日期。但慶曾的公公并不知曉此事來龍去脈,他詢問緣故,婆婆竟詭言是慶曾不容。公公不明就里,大罵慶曾,慶曾為減少家庭矛盾,曲從姑意,竟不自辯。慶曾的感人之處在于,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從無怨言,對婆家人一如既往地友善。表妹許之雯的序中還說:一日早,慶曾謂己曰:“予時夢侍姑膳中有一味,乃小姑所喜者,欲分饋之,仰見姑色不豫(不高興),逡巡未敢而醒?!惫时砻酶袊@“賢哉吾姊!夢寐中猶如此,其平日可知矣?!睉c曾閑暇時為姑制帽,帽成,表姊妹皆在座,慶曾令遍試之,每試,必問綿軟否,其意惟恐不合姑用。就是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遭遇竟然如此不堪,她想向娘家親人訴說心中的苦楚,“姊遇愁抑之事,譬慰百端,付諸一嘆,或掩帷飲淚耳”(陛云組詩二十首之七),所謂“遇愁抑之事”,是慶曾于癸巳(1893)至甲午(1894)年間隨宦蘇州時的事,說明婆婆為舜年買妾也是在這個時候。在第十三首詩中,陛云自注:“姊嘗曰:‘聞人言多服朱砂令人神迷,吾思服之,使此心一瞑無知,吾之福也?!睉c曾于是就想服食朱砂以忘掉痛苦,這是怎樣的苦楚才會令她想出如此下策?慶曾每寄家書,都是萬箭穿心般難過,《寄家書》最為典型:
難將近事報高堂,
百樣情懷只自傷。
細雨窗前書一紙,
平安兩字淚雙行。
為了安慰娘家親人,只言“平安”不言其他,所謂“恐傷親心,雖愁病相尋,不著一字矣”(弟婦許之仙比玉組詩六首其二)。這果如鄧紅梅女士所言:“苦悶的氣息,無論是在平居時代的女性詞中,還是在遭受戰(zhàn)亂之苦的女性詞中,都彌漫無際?!逼溟g,還有一件事讓慶曾陷入困境而不可自拔,那就是祖父、陛云弟、表妹許之仙序、詩及慶曾本人詩詞中多次提到的“病”。如“久病原知不可醫(yī)”(俞樾《子戴書來言五月十二日孫女慶曾暴卒哭之以詩》)、“多病倘能留一息,慈親猶望勉歸來”(弟陛云組詩二十首之十三)、“日夜霜風(fēng)懔烈催,強支愁病劇堪哀”(弟婦許之仙組詩六首之四)、“憔悴原知病已成,何堪抱恨驟傾生”(表妹王多慶組詩四首之一);慶曾詩詞中言病者有“戲言小病費郎猜”(《戲言小病費郎猜》)、“朝來小病懷人切”(《閑情》)等。按照祖父俞樾的說法:“慶曾之病,醫(yī)家所謂癆”。
四、絕望自殺
從上述情況看,造成慶曾婚姻困境的因素大致有五:一是是慶曾被“群小謠諑”時,丈夫未能擔(dān)當(dāng)起呵護愛妻的責(zé)任。二是被舅姑辱罵時忍氣吞聲,未能勇敢地自辯真相。三是因不能生育而受到姑舅歧視辱罵。但這又不能怪慶曾,祖父俞樾說:“其從嫁之媼則言實小產(chǎn)二次,有一次已成形質(zhì),亦未知信否”,但我以為從嫁之媼不會妄說誑言,也沒有必要說假話,那么,俞慶曾的流產(chǎn)只能是被婆婆辱罵、群小陷害后慪氣所致。四是丈夫接受父母的納妾安排,這是使慶曾傷心欲絕的最主要原因。五是癆病折磨。癆是肺結(jié)核病的俗稱,此病在西方醫(yī)學(xué)已經(jīng)傳入中國的晚清之際,官僚大地主家庭成員得此病,去洋人開辦的醫(yī)院是可以治愈的,而慶曾的丈夫和夫家有這個條件,那慶曾癆病的不愈就只能說明夫家并未為其醫(yī)治。綜合起來看,慶曾的自殺歸結(jié)到底是婆婆及群小的虐待、舜年納妾和疾病的折磨這三個方面,前兩者屬于婚姻困境,后者屬于疾病困境。
慶曾自殺前,經(jīng)歷了長久的內(nèi)心煎熬,這在詩詞曲中均有所表現(xiàn):“藥里茶鐺靜碧紗,春風(fēng)和夢到天涯。朝來小病懷人切,檢點閑愁付落花”(《閑情》)。詩中不僅言及“藥”、“病”,更言及因懷人切而悲觀失望,末句有林黛玉葬花的悲涼意味;“百樣思量都已遍,人生何苦鐘情。青山它日葬愁痕。紅梨花一樹,消受月黃昏”(《臨江仙》),這是自恨對丈夫鐘情而使自己陷入情感困境不能自拔;“腰肢都道新來改。鎮(zhèn)日懨懨,底事翻成懶。傍人私語儂難解,不信今春芳草,宜男曾佩”(《拍闌干》),這是說近來消瘦得厲害,整天打不起精神,別人私下議論說我懷孕了,我自己卻不相信這個說法。“宜男曾佩”是舊時祝頌婦人多子之辭。佩,古代系在男子衣帶上的玉飾,玉佩。較為難得的是慶曾還有《晝長無事偶譜此曲以遣悶懷》,是抒發(fā)內(nèi)心苦悶的套數(shù),如“重門閉,把百樣思量總不甚宜。造化無端將人戲,原知不解那,懨懨惜惜。無聊問何日心頭能稱意!豈堪說此中情理魂銷矣。這一個愁字在眉間,事事非”(【二郎神】);“紅塵久住真沒味,自憐身世支離。顧后思前無一計,真好比風(fēng)中絮……重簾底,鎮(zhèn)日價無情緒”(【集賢賓】);“莽生涯,眾所譏……前程縹緲無憑據(jù),笑癡迷”(【黃鶯兒】);“朝朝暮暮贏得鬼揶揄,八字安排天付余。也知命運兩難齊”(【琥珀貓兒墜】);“淚難干,愁莫避,只怪當(dāng)年錯了些。更恨那,剪不斷的情絲,有時牽纏你”(【尾聲】)。從套數(shù)判斷,最讓慶曾割舍不了的還是夫妻間的情感。既然如此,她為何一定要自殺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必須看看慶曾祖父俞樾的序:“(1897年)五月二十一日,子戴書來,云:前數(shù)夕,共坐榻上,言有某事某事宜為我了(知曉)之;問何遽及此,曰:偶然記及耳。十一夜,至其室,談笑甚歡。明日,日加午,往視之,則僵臥床中,面發(fā)青色,口不能言。大驚,召醫(yī)治之,不能處方,疑其吞服鴉片,如法灌救,亦卒無效。日加申,遂死。嗚呼!慶曾之病,醫(yī)家所謂癆也,無不死法,亦無驟死法;其不死于病,無疑矣。年三十有三。三年前,曾作絕命詞;又私謂歸王氏之表妹曰:‘輕生,非禮也。吾儻得免乎?’至于今,竟不免焉。殆必有大不得已者乎?”俞樾還在《子戴書來言五月十二日孫女慶曾暴卒哭之以詩》一詩首聯(lián)后又自注“病則已久,死則非病?!庇盅裕何逶鲁醢巳眨哟髋c吾孫陛云書,慶曾附書紙尾云:“姊同啟,朱喜何病而死?”朱喜者,吾家老仆,一月前病死者也。然止此一語,無上文,無下文,頗怪其鶻突,亦笑其草率。嗚呼!孰知此乃一篇苦心結(jié)構(gòu)之絕妙文章乎?蓋書此時,距其死止三日矣。臨終絕筆,書一“死”字寄家,而此“死”字,頗難安頓,因借朱喜言之?!八馈弊种拢鼰o一字。若曰一死而已,無他說矣?!昂尾 倍质?,而添注于旁,想寫此時萬箭攢心也。因附識傳后。
從這段記述看,慶曾的死確實很蹊蹺。再看慶曾的《絕筆詩》:
寄語重闈莫斷腸,兒生四顧本茫茫。
從今撒手歸真去,化鶴他時認故鄉(xiāng)。
郎有朝云可自娛,只憐慈母發(fā)婆娑。
□□□□□□□,命也何如數(shù)也無?
解脫紅塵薄命緣,慈悲更乞梵王前。
來生木石從他化,莫化人間并蒂蓮。
重闈,舊稱父母或祖父母。歸真,是佛教語,謂死,后泛稱人的死亡?;Q,謂成仙,后多用以代稱死亡。朝云,人名,宋蘇軾之妾,此指姑舅為丈夫所買之妾。發(fā)婆娑,頭發(fā)紛披貌。梵王,指色界初禪天的大梵天王。色界,佛教語,三界之一,有精美的物質(zhì)而無男女貪欲。由此觀之,慶曾自殺的想法絕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由來已久。
慶曾曾親口向表妹許之雯說過這樣的話:“予之不德,未能消群小之讒,致失堂上歡心,遺父母憂,不若早自引決?!钡@也不是關(guān)鍵所在,應(yīng)該說慶曾自殺是上述五種原因之總和造成的。祖父俞樾之說只能是懷疑而已,從客觀環(huán)境看自殺的人有時是遭到家庭的不幸或自尊心受到傷害,有時是遭到貧困或疾病的折磨,有時是不得不因某種道德上的失誤而自責(zé),如此等等。慶曾的自殺顯然是家庭(婚姻)不幸、自尊心受到傷害、遭遇疾病折磨三者俱存的結(jié)果;從主觀原因看,慶曾的自殺是個性太弱所致,她的“極順”是導(dǎo)致她自殺的內(nèi)因。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因為從流傳下來的詩詞曲文本判斷,慶曾的自殺只能作這樣的解讀,因為“今本的《繡墨軒詞》,或者是已經(jīng)過她的丈夫或夫家的人的刪剔的,所以把她的有關(guān)于姑媳間的抒寫都除去了?!边@從舜年《繡墨軒遺稿跋》中似乎也能發(fā)見蛛絲馬跡:“丁酉仲夏,舜年侍先君子于溫處分巡治所,遭繼室俞宜人之喪。六月,送喪歸里,以宜人④詩詞遺稿付妻弟階青于吳門,屬授之梓……”,還可從陛云《繡墨軒遺稿序》中得到證明:“子戴綜姊生平所作略可詮次者,舉畀(給予)陛云,屬為校刻?!彼^詮次,即已經(jīng)過選擇和編排。既然慶曾的詩詞曲是由她的丈夫舜年遞交給慶曾弟的,那么,誰能保證他在這之前沒有將有損于父母及“群小”形象的作品刪除了呢?比如《絕筆詩》第二首的七個“□”字,就應(yīng)該是故意刪除的。
注釋:
①彭玉麟(1816~1890)字雪琴,安徽省安慶府人,晚清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清末水師統(tǒng)帥,湘軍首領(lǐng),與曾國藩、左宗棠并稱大清三杰,與曾、左、胡林翼并稱大清“中興四大名臣”,中國近代海軍奠基人。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謚號剛直。
②泥金:用泥金涂飾的箋帖。唐以來用于報新進士登科之喜。
③春官:禮部的考試,唐光宅年間曾改禮部為春官,后遂為禮部的別稱。④宜人:封建時代婦女因丈夫或子孫而得的一種封號。宋代政和年間始有此制,文官自朝奉大夫以上至朝議大夫,其母或妻封宜人。
參考文獻:
①張濤.被肯定的否定———從《清史稿·列女傳》中的婦女自殺現(xiàn)象看清代婦女境遇[J].清史研究.2001,(3):40~49
②丁世良.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Z].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1:286
③陳戍國校注.禮記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4:491
④鄧紅梅著.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12
⑤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三編下冊)[M].合肥:黃山書社,2012:1461~1462
⑥[法]埃米爾·迪爾凱姆著.自殺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277⑦譚正碧著.女性詞話[M].上海:上海中央書店印行,1934:111
[作者簡介]駱新泉,男,漢族,湖北嘉魚人,徐州工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