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郊外的晚上,跟L認識了超過二十年的哥們吃飯。
正是初秋天氣,我們臨河而坐,樹上蟬鳴大作,腳畔流水潺潺,每有風來,整個夜晚都在溫柔地晃動。這群北京老混蛋們圍坐在我身邊,頻頻沖我舉杯,露出特別真誠的壞笑:“北京歡迎你!”而我只剩全面繳械的份兒,灌一耳朵的京腔俚語,吃一肚子的葷素段子,不論拍案驚笑或是飲酒聽詩,都覺得像是單槍匹馬與一整座城對飲。
吃到酣處,丫們相互遞個眼色就開始搭臺唱戲:“哎,這姑娘不錯,上次那個不行?!币豢次翌l頻沖L翻白眼,就拼命樂:“攔著點啊攔著點,別把桌子給掀了——上次那個就掀了?!?/p>
L也不說話,跟著傻樂,只在我掐他大腿時會配合地哎喲兩聲。眼瞅著把我惹得有點急時,他們就舉杯,哈哈大笑:“干杯吧姑娘,祝你快樂?!?/p>
我是真的快樂。像一個久餓之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嗷嗷待哺,饕餮著久違的快樂。酒在杯中,他在身畔,明月在中天。不再那么年輕的男人們涮往事下酒,飲至快意,嬉笑怒罵,或者互相調侃,或者互揭短處,有初戀的遙遠回響,也有青春的狼狽逃亡。再聽下去,只覺滿耳繚亂,眼前紛雜,座中明明只有我等五人,卻有種濟濟滿堂的熱鬧,陌生的少男少女衣冠勝雪,人影綽約。再一定睛,已經消失,世事荏苒一閃念間。
“噯,”我扯扯L的衣襟:“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啥?”
“你初戀啊,?;??”
“聽丫們扯淡!”他嘻嘻笑,“系花,中文系。跟你一樣?!?/p>
席上轟然大笑起來:“別信,千萬別信。就他這樣還系花?!”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看見她了,就在剛才。
從狼藉杯盤上起身后,我們繼續(xù)提著酒爬上小山頭。這夜晚愈加低軟下來,劈頭蓋臉地覆下來,像某種閃著隱秘光澤的厚織物,一閉眼就能咕嘟嘟滾入它的皺褶深處。躲在夜里,男人們齊刷刷露出膀子,有人在黑暗中點煙,有人大著舌頭背詩,瞎吹牛,有人管我叫蚩尤的女兒:“嗨,你們南方……”
我們南方呀,月亮可不是這樣的。我指著灰蒙夜霧中那輪虛弱圓月抱怨,這也能叫月亮么?在我們南方,月亮把夜晚擦洗得干干凈凈。月亮碩大、金黃,照山照水照亮姑娘的臉龐,照得城中江水閃閃發(fā)光,像女人剛洗好的、散發(fā)著香味的長發(fā)。
我不說話了,我有點分神。我遇見這個男人的時候,就是月圓之夜,那時我們就在江邊,在朗朗月光下,劈頭蓋臉地初相遇。突然有巨大爆破聲打破沉寂,都扭轉頭去,猛見巨大焰火迎頭照臉,擊中每一顆毫無防備的心。焰火一朵一朵,占滿整個天空,再化作星辰搖落??諝怆S著爆破聲微微顫動,漾起水紋樣的漣漪。
于是都有點恍惚起來。煙花熱燙,而夜的熔點變得極低,最庸常的橋段里,永遠藏著最闊大的俗世歡歌。我能感到每一支手臂都在那一刻里渴望另一支手臂,每一張嘴唇都想尋找另一張嘴唇。但只有我們恰巧在一起了。我快樂得小聲尖叫,從頭發(fā)梢到手指尖都燒著了。他低頭看我一眼,指著煙花笑罵:“這幫孫子,跟丫們說好過半小時再放嘛?!?/p>
我簡直不敢相信,指甲掐住他的胳膊,一疊聲地問:“真的嗎?是真的嗎?”
他笑得更深了,眼睛里都是戲謔:“你信不就得了?!?/p>
我深深倒吸一口氣,滿眼都是星辰搖落。很靜,誰都不說話,而爆破還在繼續(xù),山巒顛倒,月亮戰(zhàn)栗。終于有人笑罵了起來:“孫子!不帶你這么干的!”
他憋著壞笑,把酒杯遞給我:“干杯,祝你快樂。”
我沒有接過酒杯,而是直接操起了酒瓶子。往身體里倒酒的時候它滋滋作響,像澆在了火紅的炭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相信這夜晚,我相信焰火,酒,月亮,和老青春在場。我相信這么多的夜晚,它們像一根根繩索捆住了他也捆住了我,捆住了許許多多困頓或者柔軟,快樂或者不快樂的情人們。告訴你吧世界,我就是相信。
所以,干杯吧姑娘們,祝你們都快樂——那些他的,我的,愛過的姑娘和少年們。下半生已經徐徐展開,像河流終于拐出那個注定的彎道,我愿它流得緩慢悠長。我知道無常的漩渦仍將不斷,也知道還有未完的果報要償,我并非一無所懼,不過是屈從了命運——如同流云屈從風,魚屈從潮水,琴鍵屈從手指,獸屈從于它的本能。我跟我的命運終于和解,我不再持刀相向,它不再取我性命,我們都老了,又軟和又疲倦。
在睡著之前,他帶著醉意對我說:“你是命運給我的?!?/p>
“而你是命運本身?!蔽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