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見不散》里，葛優(yōu)教一群外國條子學中國話：吃了么？沒吃回家吃去吧。這情節(jié)放電影里一渲染成了幽你一默，其實擱平時都不算新鮮，想想咱平日訪親會友，不管是相談甚歡依依惜別，還是話不投機氣氛尷尬，臨走不都得問一句：要不，一起吃個飯去？

中國就是個吃貨的民族。最早的儒學典籍《周禮·天官·食醫(yī)》中就記載了吃的講究“凡食齊視春時，凡羹齊視夏時，凡醬齊視秋時，凡飲齊視冬時”。白話說來，就是吃飯這事兒可不能瞎來，飯得溫，粥得熱，醬要涼，飲料冰鎮(zhèn)才爽快?！吨芏Y·天官·內(nèi)饔》又記載：“牛夜鳴則臭；羊泠毛而毳，膻；犬赤股而躁，臊；鳥苧色而沙鳴，貍；豕盲視而交睫，腥；馬黑脊而般臂，螻?！背陨?？咋吃？已經(jīng)上綱上線到治國大計上，可見其講究。

管天管地管空氣兒的孔老夫子不殫其煩地講授飲食之道，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論語》出現(xiàn)“食”與“吃”字有71次之多?！笆巢粎捑?，膾不厭細”這句是有名的，后頭更矯情：“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食……不食。”傲嬌的老頭子說，不吃不吃我就不吃！可憐他的老婆和一眾弟子，怎么也伺候不到他滿意。

這么挑剔的吃法，可能僅局限于貴族階層。飯為了吃飽也為了好味道，而描述好味道是圖像難以說明的。中國歷來就把意境和象征當成一切文化的中心，歷朝歷代對飲食的描繪，其實跟吃食本身無甚關系，借物言志和寄托理想才是要緊事兒。

大觀園的宴

顧城有篇文兒里說，中國的理想不過兩種，一種是墻內(nèi)的大觀園，一種是山里的桃花源。哪個園子都得吃喝，大觀園里賞大宴，是政治生活。從鳳姐給劉姥姥夾的那筷子刁鉆古怪的“茄鲞”，到司棋逼掌廚柳家的燉的那碗嫩雞蛋，還有寶玉摔碗攆了茜雪的楓露茶，一飲一食傳遞的都是宮心計。法國學者讓—馬克·阿爾貝寫了一本書《權力的餐桌》，講了從古希臘到法國大革命，餐桌上權力斗爭的漫長而繽紛的歷史，說到“聚餐程式的形成，使得古希臘人建立了象征性的邊界，區(qū)別于其他人群，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區(qū)別于自己的先輩，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有價值的人群”。吃吃喝喝可輔助一個輝煌文明的崛起，這事兒中國人比誰都明白。東漢打虎亭漢墓《宴飲百戲圖》就用一場大宴描繪了漢代的禮數(shù)。雖說場面宏大，人物眾多且舞樂表演繁雜，但畫里賓主有序，層次分明。在畫中可見，漢代西席為尊，主人席后上方繪制有長方形棚狀帳幔，帳后豎有數(shù)根高大的旗桿。撩起的圍簾內(nèi)，兩個并肩列坐者就是女主人。女主人座旁兩側，穿著不同色彩衣服的男女正在細心侍奉。賓客位置兩排席地而坐，大致數(shù)算，計有五十余人，賓主座前的幾案上，擺放著滿盛美味佳肴的盤、碗、杯、盞。觀戲作樂、開懷暢飲之余不忘東道之誼，賓主之分，這才是文化。

古代攢局赴宴是種謀略，推杯換盞間保不齊就是場無間道。南唐韓熙載為避后主李煜的猜疑，整日夜宴宏開，與賓客縱情嬉游。李煜派出的“間諜”顧閎中心知肚明，繪制了一幅《韓熙載夜宴圖》送給后主李煜，李煜看了畫后對韓熙載的戒心減少了許多。后來，韓熙載在南唐累官至中書侍郎、光政殿學士承旨，好不容易謀了個善終。這么想想，諜戰(zhàn)片《英雄虎膽》曾泰在席間縱情聲色騙取特務信任，老謀深算的尺度差韓熙載一大截。

大宴拼酒量、拼智慧，有時候還得拼命。王僚愛吃鯉魚，專諸就專門去學了西湖大鯉魚的做法。王僚受到公子光吃鯉魚的邀請，雖然有疑心，但經(jīng)不住美食的誘惑決定赴宴。專諸上菜時把短劍藏在魚肚里，趁垂涎欲滴的王僚動筷子的一瞬，專諸抽劍刺王僚，一擊而中。成就了一段“不愛做廚子的猛士不是好刺客”的千古佳話。

說的這么熱鬧，但落實到宴飲的圖像記載上，倒仿佛隨著時代晚近越來越少了。《宴飲百戲圖》尚可見杯盤碗碟，到南唐《韓熙載夜宴圖》里，那幾盤子蔬果柿子和丸子得用放大鏡看方能發(fā)現(xiàn)，崔子忠《杏園夜宴圖》里主人面前干脆連桌子都撤了。到了清代，王致誠畫的《萬樹園賜宴圖》則完全是打著“宴會”的名義“耀武揚威”。

究其原因還能找到孔老夫子身上，他稱贊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哉，回也！”意思是對于生活的享受完全不放在心上，才是棒棒的中國人。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隨著儒家精神的貫通，讓官場上的節(jié)儉清廉之氣扶搖直上，兩漢時重禮儀將排場的飲宴風氣漸漸衰落。加之佛教在中土的興旺，對于持戒食素的要求也在民間成為風氣。狂放如懷素，因為帶著個和尚的名頭，大吃大喝起來都有些不便：“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可知飲宴之事不可宣揚。這從側面造成中國畫里的吃食越來越寡淡單一。自五代起設立的畫院，畫家就是以“翰林”、“侍詔”的身份享受與文官相近的待遇，穿官服，領俸值?；适夜賳T的面子工程要的是歌功頌德，以史為鏡，“存天理滅人欲”之后，大吃大喝要不得；平日里消閑打趣要點兒疏花淡葉、虛靜空明的走獸翎毛、鱗甲草蟲養(yǎng)養(yǎng)心境；至多就是來倆枇杷、石榴、荔枝、柿子，即圖了多子多福，仙果延年，又借個清湯寡水解解油膩。

桃花源的鮮

桃花源邊烹小鮮，是避世的散淡日子。大宴里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知識分子們越來越感覺到官場的飯吃起來太不容易。消極到了頭，就幻化成及時行樂，玩世不恭。魏晉以來，邪魅狂狷們的飲酒服藥、胡吃海塞，竟也美化成一種風流。而另一群用陶淵明思想武裝起來的士大夫，則選擇大隱于市，過起養(yǎng)生的小日子。吃喝之事在他們是田園樂趣，好比蘇東坡，就是宋代的“中華小當家”，傳他被貶于黃州時筑有東坡雪堂，在貧困的生活中，他仿制前人的做法改良，將燒豬肉加酒做成紅燒肉小火慢煨而成東坡肉。為此他還寫了首《豬肉頌》：“洗凈鐺，少著水，柴頭罨煙餡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他在《格物粗談·飲食》還記下火腿做法，“火腿用豬胰二個同煮，油盡去。藏火腿于谷內(nèi)，數(shù)十年不油，一云谷糠?！?/p>

吃歸吃，畫歸畫，文人的酸腐勁兒就在這兒，一邊眼巴巴盼圣恩三請回宮，一邊還淡定地“竹時寺里看梅花”；里邊紅泥小爐上咕嘟著肉，出門還要“我欲乘風歸去”，就是這么表里不一。典型的嘴上說不要，身體上卻很誠實呢。這也不怪他們酸，文人畫本來就是寄情、言志、娛悅、消遣的享受，甚至是一種游戲。茶余飯后，高朋滿座，興之所至，信馬由繆。幾根藤條， 數(shù)點葡萄；或亂石幾塊，鳥兒一只； 或輕波漾漾，一葉扁舟；說到底，都是自娛自樂。況且歷代中國畫以寫真為技，寫意為藝，畫家打小學畫也是臨著畫譜為基礎，《宣和畫譜》有山水花鳥、禽畜龍魚卷，哪有肘子醬肉包子饅頭篇？錦鯉活蝦靈氣十足可以入畫，松鼠桂魚、清炒蝦仁就沾了煙火氣；菜椒茄子、南瓜絲瓜之類藤曼纏繞，入了畫別有易趣，山芋土豆、地瓜花菜之類土頭癟腦就大不悅目了。歸根到底，中國文人畫是給吃喝這件事兒劃了個線，一邊是文化，一邊是肘子，You Can Not Pass！

好在還有一大批民間畫師，把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看得重要，說得明白。不然這吃喝的圖像學就在院體畫和文人畫上斷了根。民間畫作里，畫鯉魚曰“ 年年有余”，畫喜鵲登枝曰“ 喜上眉梢”，畫種田收菜曰“五谷豐登”，他們要的是吃喝穿暖的實際問題?？上н@些畫技術有限，畫工粗糙，沒成為氣候。到清末，一批以賣畫為生的俗文人終于把雅、俗兩條平行線摁到了一起。商業(yè)興旺，有錢買畫的不再是世家官宦，文化水平不高的商人成了畫家最大的金主。文化誠可貴，肘子更頂飽，于是，俗世風貌在“海派”和“嶺南”風格里流行起來。

吳昌碩最擅長果菜，他把文人畫畫得更加俗一些，讓它從書齋里面解脫出來，和大眾關系更密了，但他從小還是生在讀書人家，俗還沒到根兒。齊白石就不一樣，他出生時候，家里只有幾間破屋，一畝水田，打的糧食根本不夠全家五口人吃，自小他就對吃飽飯有著深深的執(zhí)念，“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十幾歲就出門做木匠，一把鑿子養(yǎng)活一家人。25歲才脫了木匠行，當上了畫匠。直到晚年，名氣有了，畫就好賣，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家里揣，才不愁吃穿。但畢竟窮怕了，白石老頭的摳門那是出了名的，說他每次做飯，都要親自一杯一杯地往鍋里舀，每次七杯，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周總理曾邀請齊白石和他的兒子赴宴，吃的是雞湯面，齊白石吃完以后，小聲對兒子說，“把湯喝完，這是雞湯?！?/p>

日子過得節(jié)省，白石老頭可是把對吃的欲望全倒在畫里了。旁人畫活螃蟹的多，他畫煮熟了的，再配一壺酒，生怕別人不流口水，旁人都畫個清清淡淡的蘿卜，他在旁邊添幾個香菇，一堆筍頭，好似那邊火上已經(jīng)熗好了鍋。在吃喝上歷來就沒有“畫如其人”這回事兒，過去畫家擱酒池肉林里也得吟一句：“人淡如菊”，到白石老頭這兒顛倒了了個兒，摁著棉襖里的金條，畫著滿盆的蝦蟹，一回頭還要說一句：“我們家，窮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