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每次出門逛街,都是一前一后走的,快60年的老夫老妻了,居然顧忌一起走被人撞見會笑話,更別說牽手了。通常是母親讓父親“先頭里走”,然后自己再故意磨磨蹭蹭地東找西找才出門,遠遠跟在后面。距離拉開了,心里卻彼此相互照應(yīng)著,這就是他們那個年代特殊的“愛情”表達方式。這圖景在我印象里已淡忘多年了,今天被翻出來,別有一番滋味。
這窗口,成了老兩口生死訣別的十里長亭。
母親去世的消息是在兩天以后才敢告訴父親的。
父親這年已經(jīng)87歲了。除了砣大身沉,走路不太靈便之外,沒有什么明顯的器質(zhì)性病變。當然,這也只是泛泛一說,哪能真沒病呢?
望九之人了,有幾個不是成天以藥當飯這么頂著。這些病其實都還不算什么。要緊的是,父親的精神方面呈現(xiàn)出越來越糟糕的跡象,這幾年尤其變得不可理喻,渾不講理。
起先家人都以為這是“老糊涂”了,沒當回事。后來我開始留意各種報刊和網(wǎng)上的資料,分析證實: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而且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很嚴重的階段。
母親從長達幾年的失眠、強哭強鬧,到去世前兩周的水米不進,昏昏欲睡,整個人一下子塌陷下去。對于老伴兒的這種變化,日夜守在她身邊的父親竟渾然不覺,依然故我地自說自話。
當時,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找來社區(qū)醫(yī)院的大夫簡單看了看,建議我們還是到大醫(yī)院照完CT。
要搞清楚病因,就要依靠設(shè)備,依靠CT。社區(qū)醫(yī)院沒有。
看來無論如何也得帶母親上醫(yī)院了。
一旁的父親卻不以為然。
“不去,不許去醫(yī)院!”他堅持說母親沒病。其實他內(nèi)心是怕老伴兒此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在他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里,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醫(yī)院。
就在大家背母親下樓的時候,父親叫嚷著沖出房門。他一路拄著拐棍磕磕絆絆追了下來,竟一口氣追到樓下。
以他平時的氣力,偶爾由我攙扶著下這四層樓,至少也要一刻鐘。這次他竟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一口氣跑下來,緊跟在我們后面。他是調(diào)動了身體里的全部潛能。
“回來!不許上醫(yī)院!把你媽弄回來!”父親趿拉著鞋,邊追邊罵:“王八蛋操的你們!回來!”“老伴兒啊!”謾罵聲漸漸變成了哭喊聲,響徹整個樓道。
我和二姐把母親往車里塞,極費勁。母親在我們手里幾乎被攢成一團。
車子就停在樓下的草坪上,從父親房間的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望見。自從父親的腿腳不允許他下樓以后,這扇窗口就成了他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的瞭望臺。我上班走了,他從窗口看著,我下班回來,他還是看著。久違的親戚朋友來了,保姆又出去買菜了還沒回來,都瞞不過他。他由此洞悉全家人的作息行止,他也借此傳遞他的孤獨和渴望……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這窗口竟會成為老兩口生死訣別的十里長亭……
車子駛出小區(qū),駛出父親的視野。
這成了父母親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