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28日,流失海外近百年、器身與壺蓋“身首異處”的商代青銅“皿方罍”(圖1)終于在湖南完成了合體,并歸湖南省博物館永久珍藏。
被譽為“方罍之王”的青銅“皿方罍”,因器蓋鑄有“皿天全作父已尊彝”八字銘文,器身有“皿作父已尊彝”六字銘文,故名。一件殷商時期的盛酒器,竟如此吸引眼球,除“皿方罍”固有的“集魁梧奇?zhèn)サ纳砹颗c動人心魄之紋飾于一身”之大美外,顯而易見,很大程度上,還因為它有著一段充滿傳奇故事的身世。
二千一百多年前,青銅“皿方罍”曾為漢文帝愛子梁孝王劉武所藏。梁孝王劉武系西漢著名收藏家,也為當時全國首富?!稘h書·文三王傳》記載:“府庫金錢且百鉅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在諸多重量級寶物收藏中,梁孝王對該方罍特別珍愛,囑家人:“罍尊值千金,戒后世善寶之,毋得與人!” 或許,由于戰(zhàn)亂?此后“皿方罍”便從人間蒸發(fā)、渺無音訊。
1919年,“皿天全”方罍于湖南省桃源縣(今名架橋鎮(zhèn))出土,系由當?shù)剞r民艾清宴父子發(fā)現(xiàn)、挖出。方罍出土后不久,器身便被古董商以賤價買走,并且轉售到國外。器蓋則被當?shù)靥以瘩v軍軍官周磐所得。1952年,周磐將此蓋上交當?shù)卣?956年省文物管理委員將器蓋移交湖南省博物館保管至今。而美國石油大亨洛克菲勒獲得器身后,因無緣配上罍蓋,遂將其又轉手。佳士得的資料顯示,此方罍幾經(jīng)易手,曾輾轉流傳于包爾祿、姚叔來、盧芹齋等“多位20世紀初重要古董商及藏家之手”。再后來,“皿方罍”歸日本藏家新田棟一擁有,并于2001年付佳士得上拍。當時,“上海博物館與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聞訊后,聯(lián)合籌集一筆巨款前往美國參加競買,期望能使這件身首異處的中國青銅瑰寶完整合一。不料,一位法國買主竟以高出中方近四成的價格將其競拍而得,成交價達到924.6萬美元(含手續(xù)費約折合人民幣9000萬元)?!边@個天價,在刷新中國青銅器以及中國藝術品拍賣最高紀錄的同時,也讓中國人的圓夢成為了泡影。
十三年轉眼而過。歷盡漂泊的“皿方罍”如今“身首合一”回歸故里了。由此看來,好事多磨,不僅僅在說人說事,也在說物。
陶瓷中亦有罍
青銅罍,系流行于商代晚期至春秋中期的一種大型盛酒器和禮器。據(jù)記載,罍還兼作盛水之用?!对娊?jīng)·周南·卷耳》中有“我姑酌彼金罍”,是指罍中盛酒;而《儀禮·少牢饋食禮》稱“司宮設罍水于洗東,有枓”,是指“設水用‘罍’,洗盥用‘枓’”(注1)??梢姡嚆~罍的功能不僅僅盛酒,兼可貯水。青銅罍形制有圓、方之分,產量不多,尤其是方體罍,基本只見于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數(shù)量稀少。
商代,青銅工藝發(fā)達,帶動了制陶業(yè)。于是,便出現(xiàn)了與青銅器同型而不同質地的陶器。1953年在河南鄭州二里崗遺址出土的商代獸面紋陶罍(圖2),便是一例:該器為泥質黑陶,堅硬細膩。造型渾圓,器表磨光。直口,長頸,折肩,鼓腹,圜底,高圈足?!邦i、肩及圈足飾弦紋,腹上部模印獸面紋帶一道。器型和紋飾與青銅制品相似,制作極為精致,是商代二里崗陶器中的精品?!?/p>
瓷方罍,未見有報道。事實上,瓷器中確有形似青銅罍的作品。只因青銅方罍的歷史離我們實在忒久遠。加上青銅方罍原本就稀缺,后世以它作母本的機會少而又少之。久而久之,它的存在,從炎黃子孫的記憶中,已幾乎都被抹盡!以至今人見之不識,誤作他物!
2011年,從美國紐約曼迪遜大街一家開在二樓的古董店里,筆者有幸見到乾隆時期裝飾有饕餮紋的方形青花器。這次旅行,運氣極佳。上午接受美國中文電視采訪時,筆者曾對主人的美好祝愿表示,在紐約只呆幾天,對撿漏不抱任何奢望,唯走馬觀花看看。下午卻輕松地以不足人民幣8000元的價格,從美籍匈牙利老太太(店主)手中獲得了這件奇妙無比的青花瓷(圖3)。愧對它的是,幾年來,本人一直以“乾隆青花饕餮紋出戟方尊”稱之,并數(shù)次在報刊雜志及電視屏幕上作介紹。直至近日,從青銅“皿天全方罍”的回歸聲中,才意識到,由美國帶回的所謂“乾隆青花饕餮紋出戟方尊”,實際上是一件以商代青銅罍為母本的清代瓷方罍。
有幸擁有卻不明其確鑿源流的,似乎還有見諸于《中國陶瓷全集·14·清(上)》之“雍正青花饕餮紋方瓶”(圖4)。器物高16.5厘米、口徑8.1—6.7厘米、足徑7.8—6.3厘米,系上海博物館藏品,圖版說明文字稱:“此器形制仿青銅器,長方折沿口,扁方圓弧形體,高空長方足。腹兩邊有雙獸環(huán)耳。器外從上至下飾五組青花紋飾,腹部主體紋樣為饕餮紋。造型古樸,青花色澤深藍濃重,幾成黑色。底書‘大清雍正年制’三行六字篆書款。為雍正官窯青花瓷上品”。
顯然,此饕餮紋青花瓷“為雍正官窯青花瓷上品”,是勿庸置疑的。遺憾的是,館方并沒就其造型的源流,在文字上給出明示。當然,命之為方瓶亦不無道理,至少沒有大錯。然而從學術角度上講,倘若命之為“尊”,或稱之為“方罍”,似乎能更達古意!
在2013年中國嘉德四季第36期拍賣會上,一件被稱之為方彝的鳳鳥紋青花瓷(圖5)拍品,讓人耳目一新。此件物品系慶寬家族舊藏。盡管圖錄標注的生產年代“康熙-雍正”尚有待商榷。但藏家對器物的命名與考證,卻恰到好處、名副其實。慶寬(1848—1927),字筱珊,號松月居士,清代宮廷畫師,曾在醇王府供職,后入內務府。一生善畫,精通古器鑒別。他的治學,當是今人楷模。
姍姍來遲瓷方罍
方罍,顧名思義,即方形之罍。
流行于商周時期的青銅酒具如尊、罍等,大多為圓體。可是,“這些器類各自均有方體形制存在,但數(shù)量相對稀少。從出土與存世情況看,后者數(shù)量遠不及前者(注2)”。目前所知經(jīng)著錄之方罍,總共數(shù)量約有10件出頭點。
然而,在中國的古陶器作品中,除商代有圓體罍的制作外,方罍則顯空白!推想可知,蓋因陶質方罍難以成形,更難以燒成??墒?,在漢至明的悠悠歷史長河中,為何也不見瓷質方罍?
筆者以為,原因主要有三:一、中國青銅器,自古以來皆為大府之珍,而罍原本稀缺,燒瓷者難以獲得參照之物;二、青銅器的研究,古代偏重于文字?!敖?jīng)過秦的改制和秦漢戰(zhàn)爭,社會發(fā)生了大的動亂和變遷”,加上秦始皇焚書坑儒,“造成大量古籍被毀滅,漢代人對古代的典章文物,已多不了解,當時對前代的青銅器多不認識”(注3)。既然人們的認知出現(xiàn)空白,自然就難有后來者;三、宋代元祐七年始有金石學(研究對象為古代銅器、石刻和玉器等),并于北宋晚期相繼出現(xiàn)《考古圖》、《金石錄》及由徽宗參與編撰的《宣和博古圖》等一批開創(chuàng)我國金石學先河的研究專著。但在瓷器方面,崇尚釉色不重裝飾的宋人,唯對素雅、含蓄、純凈的一色釉瓷情有獨鐘。因而,宋五大名窯之官哥汝定鈞及地方名窯如龍泉、景德鎮(zhèn)等窯,涌現(xiàn)出諸多以釉色見長的摹古佳作,包括出戟方尊(圖6)、方壺(圖7)及穿帶壺(圖8),卻不見有身著濃裝、以饕餮紋為飾、形同商周青銅器罍的瓷方罍。
商周時青銅器中的方罍、方彝與方尊,均屬大型或中型盛酒器與禮器。“金文中稱禮器為尊彝,尊像雙手奉酉形,彝像雙手獻瀝血的雞,乃所以尊酒奉雞牲祭祀之意。(注4)”而這三者在造型上也頗多相近之處:青銅方罍帶蓋,器身作長方口,直頸,廣肩,形體寬大,下有高圈足(圖9)。器上花紋有各種獸體變形紋、夔(龍)紋、鳳鳥紋等。青銅方彝器型為四方直壁,也有稍呈長方形的,下部有方圈足,上部有屋頂形蓋,蓋上有鈕,器體有直腹、曲腹、腹旁帶耳的。通體以云雷紋為地,飾竊曲紋、夔龍紋、渦紋等。(圖10)。青銅方尊通體以獸面紋為飾,基本造型是侈口、高領、廣肩,器腹甚大,下有圈足。西周中期出現(xiàn)侈口、束頸、垂腹、圈足的尊(圖11)。
同稀缺的商周青銅方罍一樣,瓷方罍也不多見,抑或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本文拋磚引玉,希望收藏界以后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由于篇幅有限,更因為資料匱乏,本文唯能以青花方罍為課題。
在元明清青花瓷中,就目前所知,形制、紋飾與殷商青銅方罍、方彝相似的器物,唯見雍正和乾隆兩朝。上述三例便是。然而,它們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當與雍乾兩位皇帝的學識與涵養(yǎng)有關。
《西清古鑒》與金石學
宋代,是一個崇尚理學又時尚金石學的國度。
“元、明兩代,理學發(fā)達,金石學退居次要地位。雖自元代起,出現(xiàn)了玉器研究的專門著錄,但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水平尚不及宋代。(注5)”
明代時,宣德銅爐名聞遐邇。據(jù)載,在神仙思想驅動下,明宣宗于宣德三年(1428)三月初三下旨制作香爐。所造銅爐系參照宋《宣和博古圖》諸書及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之各式器物所設計。至宣德四年,共燒制各類款式計117種,數(shù)量計15684件。500多年過去了,民國早年有學者曾作過統(tǒng)計,能斷定宣德朝銅爐的僅存8只半,除尚有少量未被確認外,幾乎都毀于天災人禍及后朝的“熔銅鑄錢”?!读一市∽R》卷六載崇禎皇帝將內府庫藏的歷代各種銅器,其中包括上古三代銅器及宣德年間銅器,全數(shù)發(fā)給寶源局拿去熔鑄錢幣。
“一般認為,到了清代,制銅工藝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比欢聦崊s并非如此,北京故宮博物院器物部的張麗在《清宮銅器制造考——以雍乾二朝為例》一文中介紹道:“文獻和實物證明,在清代,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均有銅器制造。尤其是宮廷,曾大量制造銅器,與前代相比,種類不斷增多,功用不斷延伸,在工藝上也是獨具風格。(注6)”但是,清代銅器的“興盛期僅有雍乾二朝,頂峰期只有乾隆一朝(注7)”。
雍正、乾隆兩朝雖僅七十余年,但兩位皇帝“對具有古韻的銅器”十分喜好與重視,加上宮中對銅器的實際需求,竟致雍、乾兩朝“用銅量之大,制造銅器數(shù)量之多,為歷史罕見(注8)”。雍正五年(1727),宮廷還在造辦處專門設置了“鑄爐作”。據(jù)《清檔》載,雍正帝對“鑄爐作”曾頻頻下旨,雍正五年三月十七日和十一月二十六日這二天,就傳旨作“銅燒古爐”十款、計60件。
雍正和乾隆早期,崇古瓷的摹本,來源主要有兩處:以宮內所藏古青銅器為母本;或從《宣和博古圖》、《考古圖》諸書中選樣,按圖索驥,進行模擬。而乾隆對仿古器制造,要求甚嚴,鑄造摹古器物時,常要造辦處“先畫樣呈覽,準時再做(注9)”。
歷史上,乾隆是一位雄圖大略、頗有作為的皇帝,對于清朝統(tǒng)治全盛局面的形成和中國疆域版圖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同時,他又是一位有著深厚漢文化傳統(tǒng)素養(yǎng)的帝王,重視文物的鑒賞、整理與考證。
倘若說,漢以降,宋代是一個崇尚理學又時尚金石學的國度。那么,清代便是金石學復興的重要時期,這燦爛,主要來自于乾隆年間。據(jù)史料記載:清高宗于乾隆十四年(1749)下旨,命吏部尚書梁詩正、戶部尚書蔣溥、工部尚書汪由敦,率翰林等“以內府所藏古鼎彝尊罍之屬案器為圖”,仿宋代《宣和博古圖》樣式,纂修《西清古鑒》。
《西清古鑒》共四十卷,收錄銅器1529件(包括唐代銅鏡,但以商周彝器為多)。此書于乾隆二十年(1755)完成,“復出《西清續(xù)鑒》二卷,后又出《寧壽鑒古》十六卷,這三部書對于推動清代宮廷和達官貴僚的青銅器收藏,起了很大作用(注10)”。
乾隆皇帝不只親自參與《西清古鑒》的編著,還特令和碩莊、和碩果兩位親王擔任監(jiān)理,遂使金石學的研究,成為乾嘉時期一種時尚,各種“青銅器圖像和文字考訂的著作也逐漸多起來了(注11)”。
于是,不管是形制還是文化底蘊上,乾隆及此后的仿古瓷,就是與前朝不同。
雍、乾兩帝崇古情懷
北京故宮博物院有兩幅圖,系清宮舊藏,向世人傳遞了兩位君主的心路歷程:一幅為清佚名《雍正帝后妃圖》(圖12);一幅為清丁觀鵬《是一是二圖》(圖13)。
《雍正帝后妃圖》(注12)為圓明園舊物,原系十二絹畫之一,“雍正十年(1732)八月傳旨將其從屏風上拆下‘著墊紙襯平,手配做卷桿’”(注13)。從《雍正帝后妃圖》上可見,陳設在多寶格和仕女身旁幾案上的各式珍玩有古籍、硯臺、青銅器、玉器和瓷器等十余件。其中青銅器三件,即青銅鐘、觚和扁壺。而瓷器至少有五件,全為一色釉:北宋汝窯青瓷水仙盆、宣德寶石紅僧帽壺、烏金釉大碗,以及多寶格左下方和右上角各有一件單色釉的宋代香爐或洗子。
丁觀鵬系雍、乾年間宮廷畫家,頗得皇帝賞識,故在《是一是二圖》軸之右上方有乾隆帝御題:“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養(yǎng)心殿偶題并書?!贝水嬜屛覀兏Q見,乾隆皇帝對漢文化十分著迷:他身著漢裝,頭戴漢人冠帽,周圍擺滿了清宮收藏的各種器物。而在這二十余件歷代傳世珍品中,瓷器幾乎占一半,其中不乏青花瓷。況且,侍童于錦盒中正要取出的仍是件青花瓷:明永樂青花纏枝蓮藏草瓶。
兩幅畫,曬出了兩位皇帝的癡迷和心中的至愛。
基于兩位皇帝對瓷器的摯愛,可以想象,在制作“具有古韻的銅器”的同時,一定會有更多精致的“具有古韻的”瓷器,從雍正、乾隆兩朝脫穎而出!
雍正瓷器以工藝精細、瓷質瑩潔、釉色齊備享譽天下。據(jù)雍正十三年(1735)唐英撰《陶成紀事》所載,雍正一朝所燒制的仿古和創(chuàng)新釉彩品種竟達五十七種之多。
那么,雍正年間,景德鎮(zhèn)的御窯廠有沒有燒造過瓷質的罍、尊、彝等仿古器?唐英在《陶成紀事》中作了肯定:“其落選之次者有六七萬件不等,一并裝桶解京以備賞用;其瓶、罍、罎、尊、彝等上色琢器,由三四寸高以至三四尺高大者亦歲例二千余件,尚有落選者二三千件不等,一并裝桶解京以備賞用……”
注釋:
[1]:《中華文物鑒賞》羅宗真、秦浩主編,P7:《亞丑方罍》,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2]:《收藏家》2013年第四期,劉云、李健《談首都博物館收藏的一件青銅罍的真?zhèn)巍?/p>
[3]、[4]:《中國青銅器》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書店、1988年版
[5]:《收藏家》1994年總第3期、雷虹霽文
[6]、[7]、[8]、[9]:張麗《清宮銅器制造考---以雍、乾二朝為例》、《故宮博物院院刋》2013年第5期
[10]、[11]:《中國青銅器》馬承源主編,上海古籍書店、1988年版
[12]:耿寶昌《明清瓷器鑒定》P244
[13]:《收藏家》2013年第1期,杜文《從商周調色器到清仿定窯白釉四足爐——乾隆四柱形器造型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