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在莫言小說中的位置

莫言小說中有很多女性形象。

迄今能見到的莫言最早的短篇小說，是創(chuàng)作于1981年6月的《春夜雨霏霏》，采用的就是女性的視角。這部小說以一個新婚婦女的視角，講了鄉(xiāng)村婦女的心靈美故事，在當時并無特殊之處。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鄉(xiāng)村婦女形象，是1985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金發(fā)嬰兒》——在小說里，莫言把“美好的心靈”變成了另一種深沉情感，用壓抑的方式講述出來。其后《放鴨》里的放鴨姑娘、《白鷗前導在春船》里的田梨花、《島上的風》里的馮琦琦、《售棉大道》里的杜秋妹等莫言早期短篇小說？譹？訛里的健康、獨立、有主見的青年女子形象，都是莫言關注的對象——他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首先寫了這么多女性。

這些健康女子的形象，存在趙樹理、孫犁等前輩的小說里，莫言在剛開始創(chuàng)作時受到這些前輩作家影響。

敘述角度首先落在女性上，使莫言的敘述從一開始就是邊緣化的、弱者化的、民間化的。女性的美好特性和她們在傳統(tǒng)的社會中所受到的侵害，構成了敘事的內(nèi)在張力。

這種張力在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的暖姑身上得到初步體現(xiàn)，接著在《紅高粱家族》里大放光芒——戴鳳蓮和余占鰲在高粱地里野合，之前已有暖姑和青年軍官到高粱地里野合的先例?！栋坠非锴Ъ堋返墓适聲r間更接近當代，暖姑在兩性關系中采取主動態(tài)勢;而在《紅高粱家族》里，戴鳳蓮卻是被動的，她和強悍男余占鰲之間形成被動語態(tài)——戴鳳蓮對余占鰲的吸引、挑動、野合，都被男性的權力與占有的傳統(tǒng)模式遮蔽了。在這種傳統(tǒng)倫理的逼迫下，莫言的敘述呈現(xiàn)著猶豫不決。女性處于從屬、被支配、被壓迫的地位，如何才能確立她們的主敘事者的地位？這種復雜的女性生存與掙扎狀態(tài)，成為莫言小說重要的線索之一。

中篇小說《白棉花》里生命力那么強悍、甚至還身懷絕世武功的女子方碧玉，最后在棉紡廠清花機里被碾得粉身碎骨。這篇小說原本是為了凸顯方碧玉人物形象的獨特性，可在小說最后時，莫言卻以補敘的方式，對方碧玉另一種可能命運略加暢想——小說結尾，方碧玉把自殺女臨時工作為替身塞進清花機里，自己飄然而脫身了。莫言心目中的美好事物，如化蛹蝴蝶一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在閱讀莫言的作品時，我一直在想：莫言少年時代一定有個少女，曾令他悲喜交加。從這個對象身上，他故事有了祖母，各種線索得到了發(fā)酵，萌芽，生長，擴大，成為整個人物的森林。

帶著誘惑與毀滅的少女

在莫言的很多小說和散文里，都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地浮現(xiàn)著“一個”特別的少女形象。這個少女在莫言的筆下幻化成了許多種人物形象，似乎都是他的“初戀”對象?！八本拖褚活^神秘的小獸，出沒在高密的叢林里、田野間，給目見者以欣喜，讓錯失的人倍感惆悵。作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王國的自封國王，莫言身兼目見者與錯失者兩個角色。他的敘述是一種悲喜交加的情感。？譺？訛

莫言小說里最早出現(xiàn)“超級”少女形象的，是創(chuàng)作于1984年10月的短篇小說《石磨》？譻？訛。

《石磨》里，少女“珠子”是“我”的鄰居，青梅竹馬，從小打打鬧鬧一起上學，一起拉磨，一起慢慢長大。到了青春期，兩個人好上了，“我”父親卻不允許。小說接著牽出一樁懸案：珠子的母親四大娘和“我”父親曾青梅竹馬，自由戀愛得死去活來，后來雖然各自成立了家庭，關系仍然很曖昧，珠子很可能是“我”的親妹妹。小說在這里出現(xiàn)了多種可能性走向。其一是“我”父親和四大娘的孽債未了，珠子果然跟“我”有血緣關系，于是“我”和珠子的愛情化為泡影。這是悲劇的寫法。莫言那時比較仁慈，也比較人性，一仁慈一人性，就把父親和四大娘的愛情給生生化沒了——他們必須給將要得到幸福的“我”和珠子讓路——莫言必須證明他們兩人沒有血緣關系，為珠子和“我”的血緣障礙清出道路，使得有情人終成眷屬，生下了人見人愛的女兒。在這部小說里，悲劇性的因素被放大之前就及時地消除了，留下一個美好的尾巴。美好的少女美好的結局，這是傳統(tǒng)寫法——其中隱約看到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中多情少年段譽和幾位“妹妹”的故事。

小說里那種略帶一點懸念的敘述，在莫言小說里比較罕見。美好的愛情和美好的故事在莫言的小說里，就此打住了。莫言后來的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有濃重悲劇色彩。

與《石磨》形成鮮明反比的是短篇小說《枯河》。？譼？訛

《石磨》里，少女珠子給“我”帶來了幸福，《枯河》里，少女小珍卻給“我”帶來了厄運?！犊莺印返墓适聛碓从谀宰约旱挠H身經(jīng)歷？譽？訛。莫言把這段經(jīng)歷中相對美好的部分寫成了《透明的紅蘿卜》;悲慘的部分寫成了《枯河》。作家和故事的分裂，是寫作的秘密之一。

在《歡樂》這部中篇里，莫言語言如網(wǎng)如織，滔滔不絕一瀉千里，因此而受到種種誤讀與誤解。女主角之一的“冬尼婭”取代了路遙小說《人生》里的“薄情寡義”的城里姑娘黃亞萍，給予農(nóng)民之子齊文棟以粉碎性打擊：《人生》可以從道德上譴責黃亞萍的輕浮和薄情，《歡樂》卻失去了這種道德評判基點。因此，齊文棟是徹底的被拋棄者，是孤獨的絕望者——沒人給莫言以可以成立的道德支點，更沒有一根稱手杠桿，可以讓他撬起齊文棟的卑賤人生。對他施加最后一棒的人，是有著精美的名字的“冬尼婭”?！岸釈I”這個名字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走出來，變成了一個精妙的隱喻。對齊文棟而言，當美好的人兒如“冬尼婭”，她跟權力和不公有意或者無意地結合到一起的時候，其殺傷力也是致命的。小說里，農(nóng)村女子魚翠翠的慘死和城市女子“冬尼婭”的“飛揚跋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里，莫言深刻地揭示了橫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現(xiàn)代階級鴻溝，是怎樣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巨大不平等的。

在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里，農(nóng)村青年高馬和農(nóng)村少女金菊的愛情以悲劇告終：高馬被抓捕關押，金菊懷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嬰兒吊死在門框上——那個令人壓抑的場景有著深刻的震撼力。

《枯河》里少女小珍是書記的女兒，身份無比貴重。她指使小虎爬到樹上，小虎就乖乖爬到樹上。小虎從樹上摔了下來，把小珍砸倒了，砸傷了。這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件，小孩子之間在相互玩耍經(jīng)常會發(fā)生，卻因為小虎父親上中農(nóng)的卑微身份，使得這個小事件演變成了一次慘絕人寰的嚴刑拷打——莫言戲仿了舊電影里“反動派”對“革命義士”上刑的經(jīng)典場景，使得這一場拷打失去了正當性。本來是美好的小人兒小珍，給小虎帶來了致命的厄運。

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里，莫言通過黑孩的視角，在石匠、鐵匠和菊子之間，溫婉地進行敘述，并且通過對美好景象的通感表達，掩蓋了小男孩遭到痛打的事實——黑孩所遭受到的迫害，事實上遠不如小虎。在《透明的紅蘿卜》里，莫言還保留了一種描寫美好事物、并將這種美好事物結合到人物命運里去的傳統(tǒng)愿望。比如，小說在寫黑孩拔起紅蘿卜時，對金色的紅蘿卜進行了詩情畫意的抒情。黑孩眼睛里看到的少女菊子，卻對他造成了震撼。菊子以失去一只眼睛的代價，在小石匠和小鐵匠之間取得了某種妥協(xié)性的解脫。這種對美好進行摧殘的手法，即讓少女菊子失去一只眼睛的“惡劣行徑”，早在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里，莫言就對少女“暖”實施過了。失去了一只眼睛，美少女就成了殘廢，美女就成了丑女——這種驚人的轉換，被莫言細膩地發(fā)現(xiàn)了。在鄉(xiāng)村里，瞎眼、啞巴、瘸腿等，都是遭到鄙視和唾棄的對象，無論你之前是多么的美麗，多么的高貴。“暖”因為瞎了一只眼睛，而不得不嫁給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啞巴。這使得原來的崇拜者，后來衣錦還鄉(xiāng)的敘事者“我”——某軍校的教官——備受壓抑的精神獲得了解脫，而在無形中擁有了憐憫者的道德優(yōu)勢。這種心態(tài)是不正常的。軍官的痛惜和憐憫，建立在了“暖”的不幸之上。

可以看到，莫言對少年時期的少女形象有一種猶猶豫豫的曖昧態(tài)度。少女既可能帶來幸福，也會招致厄運。少女自身也會遭受不幸，從而填平了“我”和少女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莫言小說里，除了《石磨》里的“珠子”之外，鄉(xiāng)村少女都沒有幸福的人生。得到幸福人生的，都是“干部”子女。

最讓莫言感到畏懼的，顯然是小珍這種干部后代的少女。

少女是一種特別的動物，是美好的集大成者。在散文《世上什么氣味最美好》里，莫言借談論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長篇小說《香水》的機會，把這種對少女的敬畏表達了出來：“科學家說，自然界大概有四十萬種氣味，好聞的和不好聞的各占一半，而在這二十萬種好聞的氣味中，最高貴、最難合成的，是少女的氣味。這是一種鮮嫩如花的氣味，這是一種朝氣蓬勃的氣味，這是一種生命青春的氣味，這是一種象征著世界未來的氣味?！?/p>

《香水》里的邪惡天才格雷諾耶出身卑微，天生而具有超級敏銳的嗅覺，能夠分辨十萬種不同的氣味。他自己卻沒有氣味。格雷諾耶認為香水能夠支配人的情感，進而支配人的意志和靈魂。他潛心山林修煉七年之后，下山殺死了二十五個妙齡少女，用獨特方法萃取她們的氣味，制成世間最奇異最有魔力的香水——無論什么人一嗅到這香水的氣味，愛心就會像大海一樣泛濫，就會對香水的擁有者瘋狂地頂禮膜拜。這樣，格雷諾耶就能毫不憐憫地驅(qū)使他們，驅(qū)使他們殘酷殺戮而統(tǒng)治世界。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這部小說的精妙結局：洶涌的愛讓人瘋狂，也產(chǎn)生致命毀滅——那些無限熱愛他的人蜂擁而至，崇拜他，占有他，把他撕成了碎片。最美好的東西因此具有兩面性：誘惑力和毀滅性。

莫言對少女的美和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攝人心魄的美好氣味是有敬畏的。他在文章中不無冷酷地繼續(xù)說：“少女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她一旦長大成人，就如鮮花盛開，而盛開的鮮花總是在放出濃香的同時也放出衰敗的氣息。”？譾？訛

少女們的悲慘命運

1985年左右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初戀》里，金斗暗戀班上女生張若蘭。

張若蘭是革命干部子女，身上有很多寶貴品質(zhì)，值得名叫金斗的“我”努力學習。最吸引金斗的是，張若蘭的美貌如花似玉。剛進教室就把金斗鎮(zhèn)住的張若蘭的打扮非常有時代特色：“頭發(fā)上別著一只紅色塑料蝴蝶形卡子，上身穿一件紅方格褂子，下身穿一條紅方格褲子?！保孔w？訛張若蘭的美麗不僅在于她的心靈，而且在于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樣的美麗，漆黑的眼仁兒，水汪汪的，像新鮮葡萄一樣。”花格子衣服的張若蘭，攝住了金斗的魂，讓金斗整天失魂落魄的。最后，金斗問娘要了一個無比珍貴的蘋果，想送給張若蘭。

注定要被侮辱被損害的金斗躲在一個草垛后面等了半天，壯著膽子截住了張若蘭。

張若蘭大喝一聲：“金斗，你想干什么？”

金斗驚得張口結舌，他辛辛苦苦要來的蘋果，無論如何也拿不出手了。張若蘭鄙夷地看著這個卑微的家伙，對著他的影子吐了一口唾沫，昂然離去。

金斗在張若蘭一口唾沫中結束了自己的單相思。

女生張若蘭結合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冬尼婭”和《三家巷》里的“區(qū)桃”這兩個莫言少年時代暗戀的美妙人兒的特質(zhì)？讀？訛——張若蘭讓金斗手足失措，而后兩位讓少年莫言失魂落魄。暗戀和絕望，是貫穿莫言成長歷程的主旋律之一。這里也可以看到莫言的閱讀背景，蘇聯(lián)和中國的革命小說，他是熟讀的，這些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自由自在地進出他的頭腦里。

在單相思所發(fā)生的情感中，莫言小說里的小男孩總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所擊敗?？梢哉f，莫言描述的就是一種失敗的情感。這種情感的失敗發(fā)生在少女身上，顯示出殘酷的一面。對這點莫言情感復雜。在處理這些少女最后命運走向時，莫言的態(tài)度是冷酷的。在他把社會性的因素加入之后，這種嚴酷變得讓人絕望了。

在短篇小說《冰雪美人》里，莫言對少女孟喜喜就下了毒手。

孟喜喜是一個什么樣的少女呢？“孟喜喜頭發(fā)淺黃，波浪著，披在肩上，有時也用一根鮮艷的手帕扎起來，像一條狐貍尾巴。她的嘴巴略微有點歪斜，雙唇鮮艷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櫻桃。她的額頭寬闊開朗，像景德鎮(zhèn)的陶瓷一樣光滑明亮。她的雙眼長得有些開，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雙眉修長，略有些掉稍……孟喜喜胸脯高聳——而且分明不帶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翹著，脖子修長，精巧的頭顱微微向后仰著，穿著不能算高跟也絕對不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園內(nèi)的大路上、教學樓內(nèi)的走廊上，目中無人地走來走去。她的步子輕捷，鞋跟敲打著水磨石的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讁？訛

這樣美好的少女招來了年級主任、一個綰著牛糞餅子頭、長臉短下巴的女人的妒恨。金斗在《初戀》時想給張若蘭而沒有能夠給出去的蘋果，在這里演變成了一串葡萄——“我”摘了一串葡萄，趁著下課時，一把塞給了孟喜喜——孟喜喜是新時代的少女，作風潑辣，肆無忌憚。她把“我”送給她的葡萄拿到班級里，一邊扔給班上像狗一樣瘋搶的男生，一邊優(yōu)雅地吃著。就是這樣一個孟喜喜，后來到“我叔叔”開的私人診所里看病時，因為“我叔叔”和“我嬸嬸”的拖延而發(fā)病死亡了——美人居然死得這么粗糙，這么卑微，這么無足輕重。

孟喜喜是被一種偏見、一種成見、一種對美好事物產(chǎn)生恐懼并因此產(chǎn)生的摧殘惡念給害死的。孟喜喜死在自己最美好、最合適的年齡。她的死，仿佛是透明一樣顯示出極大的丑惡來。這部短篇小說體現(xiàn)出一種特別強烈的痛惜。在一個褊狹、嚴酷的社會里，冷漠成為一柄屠宰的刀。美麗的、有活力的孟喜喜死在了這柄屠刀之下。

有時候莫言會調(diào)侃一下，如在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里，“我”就對姑媽的三個女兒一蘭、二蘭、三蘭開始挑三揀四了：“三枝蘭，各有風韻，但三蘭不語，這無論如何也是一個重大的缺陷，所以三蘭是不要了。二蘭嘴巴尖，罵起人來嘴巴快得如同利刃切菜一般，也不要;還是要大蘭。大蘭的辮子很長，性格溫順，最好。”？輥？輮？訛最后，三個蘭都嫁人了，但跟我什么關系也沒有。

美好的事物，總是會遭受到摧殘的。認識到這一點，莫言的小說就變得有點讓人不能忍受了。

在上面說到的《冰雪美人》里，莫言首先對孟喜喜下毒手。接著，莫言開始對少女們進行濫殺無辜了。他讓少女們長大，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盛開的鮮花，也帶著衰敗的氣息。？輥？輯？訛

女性之間的差別

在莫言的小說里，長大的少女有兩種。一種是農(nóng)民的女兒，她們受農(nóng)民的出身所禁錮，無法超越自己的卑賤農(nóng)民階級身份，為了追求愛情，為了追求幸福的生活，他們往往在小說的結尾悲慘地死去。另外一種是領導的女兒，領導子女出身優(yōu)越，往往能夠大膽且有條件地得到幸福。

《初戀》里的張若蘭就是領導干部的女兒。《枯河》里的小珍也是領導的女兒，她的存在對小虎而言是毀滅性的。這兩位都沒有長大，她們后來的命運走向我們不得而知。

在莫言的早期短篇小說《島上的風》里，我們就看到了馮司令的女兒馮琦琦的巨大優(yōu)越性。馮琦琦是個“脖頸光滑潔凈，雙腿頎長優(yōu)雅的漂亮姑娘?！∶赖男馗蠏熘鳺城大學白底黑字?；?，頭戴一頂花邊小草帽?！保枯?？輰？訛她的出現(xiàn)在小島上小士兵群里造成了混亂。馮琦琦不僅出身高貴，身材健美，而且是一名“令人仰慕的大學生”。小島上幾個小兵在道德上的虛假優(yōu)勢很快就會土崩瓦解——小說結尾里，莫言按照那個時候的寫作習慣，讓馮琦琦屈從在壯烈犧牲的副班長李丹的道德大廈前。她的美麗和高貴，暫時掩蓋在道德的光輝之后，沒有顯示其強大的殺傷力。

莫言對女大學生總有一種畏懼感，小說里的“我”總是處在被支配的從屬地位。在中篇小說《球狀閃電》里，男主人公蟈蟈的同學、毛校長的女兒毛艷是一個結實的女孩，“她的眼睛像兩個五分硬幣，同樣大同樣圓，眼睛周圍是一圈尖兒往外翻的睫毛。”？輥？輱？訛

一開始，蟈蟈“腦袋又大又圓，再加上吃了大量的蛋黃，很快就把荒廢掉的學業(yè)補上了。進入應屆畢業(yè)班時，我已經(jīng)成了尖子中的尖子。我們的毛校長經(jīng)常用岳父般的目光注視著我”。然而，這樣的一個蟈蟈，卻在考場里失常，而被擠落獨木橋。

蟈蟈第一次高考落榜后，多次復讀都名落孫山，只能老老實實聽從命運的安排當一個農(nóng)民。成績本來一般卻考上省農(nóng)學院畜牧系的毛艷跟蟈蟈之間就產(chǎn)生了巨大的鴻溝。毛艷是一個風風火火、敢想敢干的女孩。當蟈蟈因為考不上大學而灰心喪氣時，人家毛艷已經(jīng)因為好幾門考試不及格，準備主動退學單干了。毛艷的退學和蟈蟈的落榜，這兩者之間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毛艷對蟈蟈似乎天然地具有一種支配的關系——在莫言的小說里，男主人公、敘述者，往往都處在一種從屬的、被支配的關系上。對于像毛艷這種干部子女，男主人公身份卑微自然甘拜下風。不僅如此，連蟈蟈的文盲老婆、心地善良的繭兒，也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卑與恐懼。她本能地感到，在這個毛艷面前，她和蟈蟈都只能甘拜下風隨時聽遣。

《歡樂》里永遠在復習的齊文棟，就是《球狀閃電》里蟈蟈的變體。莫言把在《球狀閃電》里沒有窮盡的經(jīng)驗和感受，搬到《歡樂》里來;《球狀閃電》里略微有些拘謹?shù)臄⑹?，到《歡樂》里變得縱情恣意起來了。《球狀閃電》里校長的女兒毛艷，在《歡樂》里變成了“冬妮婭”。“冬妮婭”也是縣里干部的女兒，她的未來不是夢，出路很多，在復讀班有充分的理由輕松愉快。齊文棟只能隨千軍萬馬走獨木橋，自古華山一條路，不走也得走。這樣一來，“冬妮婭”對齊文棟的青睞，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參加生日聚會，這就變成了齊文棟的精神負擔了。

在《球狀閃電》和《歡樂》這兩部小說里，莫言通過兩個干部女兒與兩名農(nóng)民的孩子之間的差別的描寫，充分地表達出了對城鄉(xiāng)分離、對權力腐敗的憤慨和對城鄉(xiāng)差別的譴責。

生活在自由世界中的女子

我相信，美好女性的非正常死亡對莫言打擊巨大。她們打擊了少年莫言之后，自己也在劫難逃。在非正常社會里，美好的事物似乎是注定要遭受摧殘的。對于這種摧殘，莫言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尋找到出路，他只能給予這些美好的女性一個自由的天地。這個天地，就是“史前”般自由狀態(tài)的高密高粱地。高密東北鄉(xiāng)那密密麻麻、生命力旺盛的高粱地，給予了我奶奶戴鳳蓮和我爺爺余占鰲以慷慨激昂地、充分地展現(xiàn)自己生命力的自由空間。

在如何安置這些日漸長大的美人上，莫言煞費苦心。高粱地是一塊適合美人和英雄生存和奮斗的地方。唯一的問題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這塊無邊無際的高粱地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在中篇小說《白棉花》里，馬成功的戀姐情結，到了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上官金童那里，退化成一個沒有性欲的人。而最后試圖“開發(fā)”上官金童的成功女人獨乳老金，其顯著的特征卻是異于常人的獨乳——雖然這個乳房是碩大肥美的，卻只有一個。這是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莫言的小說里，從《島上的風》開始，到《紅高粱》，到《豐乳肥臀》，都展現(xiàn)出一種對巨乳、豐乳的崇拜，我們可以稱他為“拜乳教”信徒。那些美好的女子，都有一對健康的、豐滿的乳房。這是健康和有活力的標志。跟這種健康、活力產(chǎn)生鮮明對比的是，鄉(xiāng)村少女從如花的年齡長大之后，逐一遭到了無情的摧殘。一個缺乏欲望、成年之后還停留在嬰兒時代的上官金童，他的最好的伴侶，似乎就是獨乳老金了。在莫言的小說里，像獨乳老金這樣的女性角色，卻是生活中如魚得水的好手。她們已經(jīng)遭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她們一直生活在最底層，因此富有韌性。

獨乳老金這種形象，令人想起莫言長篇小說《四十一炮》里羅小通的母親、長篇小說《籠中敘事》里的殯儀館特級美容師李玉蟬。她們都是那種生命力頑強的婦女形象。而這些婦女形象，都是飽受生活的折磨與摧殘的。其集大成者，是莫言自己也特別珍視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里的母親形象上官魯氏。上官魯氏是一個可以跟《百年孤獨》里的烏蘇拉相提并論的人物形象，莫言把對這個時代的所有失望與盼望，所有的美好想象與尊重，都賦予了上官魯氏。

悲慘的女知青形象

我一直在想，一定是有某個生活原型，一個明眸善睞、美麗活潑的少女，曾出現(xiàn)在莫言的身邊，給他的少年時代抹上一筆感傷的色彩。

在散文《你好，?？思{大叔》里，莫言似乎要招認出來了，他小說里那些少女的原型，除了王冬妹之外，還有石匠的女兒。少年莫言為了借閱石匠家的插圖本《封神演義》，答應給他們家拉磨，而大辮子的石匠女兒，就在旁邊監(jiān)工。這個女孩子作為酵母，使得莫言小說里的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呼之欲出。我甚至懷疑，莫言在寫《紅高粱》的時候，“我奶奶”戴鳳蓮的青春年少的形象里，很可能會摻雜有“石匠的女兒”的酵母在里面。

從寫作的角度來說，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總是會在各種小說里改頭換面地出現(xiàn)。莫言少年時代的愛慕少女，成為他小說中眾多人物形象的原型。

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對于作家來說，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在表達上，作家往往要尋找到一個附著物、一個原型，然后加以發(fā)展，豐富，進行新的人物性格塑造，營造出新的小說世界。

除美好的少女形象之外，莫言還發(fā)展出一個知識女青年的系列人物形象。她們的出現(xiàn)，跟莫言筆下的那些豆蔻少女一樣，都是在展現(xiàn)完自己的美好時光之后，遭到無恥的摧殘與迫害。

小說《愛情故事》里的女知青何麗萍，原本可能有遠大前程，卻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在知青運動中下鄉(xiāng)了。何麗萍也擁有一對高聳的乳房，把“軍便裝的兩個口袋高高挺起”。小說的最后顯得比較神秘、曖昧，只是說在“小弟”把手伸向何麗萍的胸脯之后，“整個人就被她的兩條長腿和兩只長胳膊給緊緊地盤住了……第二年，何麗萍生了兩個小孩。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高密縣”？輥？輲？訛。

何麗萍這個人物形象并沒有得到完整開掘。在中篇小說《司令的女人》里，莫言把女知青名字改成了唐麗娟。唐麗娟與何麗萍都是迷死人的姑娘。何麗萍有一身深具表演性的武功，唐麗娟則擁有天籟般的歌聲。她們都是真能迷死人的姑娘，何麗萍迷死了“小弟”，唐麗娟迷死了“司令”孫國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鹽堿地里，她們毫無出路，精神苦悶，漸漸容顏凋零，形同村婦。

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里，女知青喬其莎的遭遇，比《愛情故事》里的何麗萍以及《司令的女人》里的唐麗娟都要悲慘，簡直觸目驚心。莫言在《豐乳肥臀》里，近乎殘忍地在瘋狂地描寫完喬其莎的漂亮和美好之后，在一次大饑荒中，讓炊事員張麻子用一只挑在面前的白面饅頭作誘餌，給齷齪無比地強奸了。

瘋狂的時代，產(chǎn)生瘋狂的人物;畸形的社會，由畸形的人物構成。

在莫言的小說里，由少女的美好而成熟女性的美好，都是令人感到賞心悅目的。但是，她們都在一個畸形的社會里，被殘忍地蹂躪了。這些看似普通的、簡單的人物形象背后，顯示出了作家對社會的深切反思，對不公正世界的猛烈抨擊。

2013年12月10日修訂

2014年5月28日改定

【注釋】

？譹？訛以上提到的短篇小說，均見于“莫言短篇小說全集”之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譺？訛《超越故鄉(xiāng)》，見《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譻？訛？譼？訛？譿？訛？輥？輰？訛？輥？輲？訛“莫言短篇小說全集”之《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譽？訛《神秘的日本與我的文學歷程》，見《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譾？訛？輥？輯？訛莫言：《世上什么氣味最美好》，見《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讀？訛莫言散文《童年讀書》提到過閱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三家巷》的事情。見《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讁？訛《走向諾貝爾叢書·莫言卷》，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

？輥？輮？訛“莫言小說全集”之《與大師約會》，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輥？輱？訛《收獲》1985年第5期。

（葉開，《收獲》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