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一個討論兩位吉林作家王可心和江北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會上,評論家們的意見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爭議。一方面,有人認為她們二人的寫作貼近現(xiàn)實,把視角對準底層小人物,很可貴,但又與現(xiàn)實貼得太近,缺少了一點距離感,另一方面,有人認為她們的小說吸引人的地方恰恰就在于所寫的生活就是我們身邊的生活,里面的人物就是我們所看到的人物。這樣兩種看法,其實反映出對文學的不同需求。
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應對需求的改變
互聯(lián)網的新技術革命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習慣,進而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改變著世界觀、人生觀。對于文學來說,人們對文學的需求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文學引領全民閱讀的景象,反映出人們在精神追求方面的極度渴望,那么,在今天泛娛樂化的文化背景下,文學的娛樂功能被空前地放大了。
文學原本就有怡情的一面。明媚的午后,一杯清茶,淡淡書香,是何等悠閑的享受。一本精彩的小說,或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都可以讓人在閱讀的樂趣中流連?,F(xiàn)代社會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這樣的享受也變得越來越奢侈。但人們對閱讀的需求仍舊存在,于是各種“輕閱讀”“微閱讀”開始流行。在人們忙碌的工作之余,閱讀成了大腦的休息地,生活的調劑品。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可能不會有人愿意在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到家里捧著一本大部頭,相反,他們如果選擇閱讀為休閑方式,會更愿意選擇輕松的、愉悅的文字。
那么,是不是說文學就應該拋棄“重”,只留“輕”呢?當然不是。文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一點是不會變的。如果文學喪失了對社會發(fā)展的思考和洞悉,對人性深層的剖析和批判,對人們精神訴求的刻畫和揭示,那么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把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用一種“輕”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一個好的故事對于一部文學作品就像是一個雞蛋的外殼,外殼是不是漂亮不是決定性因素,人們還是要看這個雞蛋是不是個大而沉,才會決定買不買。但如果外殼臟兮兮的,還有裂縫,一定會大大降低人們的購買欲。對于一部文學作品來說,好不好讀,精不精彩,不是決定作品價值的決定性因素,關鍵還要看內在的東西是否有力量,但故事講得好不好,語言是不是夠味,節(jié)奏是不是掌控得好,會直接影響到作品想要表達的精神內核的傳播度和影響力。比如郭敬明的作品,很多人覺得太膚淺,不夠厚重,但他的作品有著優(yōu)美而新鮮的語言,他的寫作有著對讀者群的精準定位和深入分析,這些“美麗的外衣”為他吸引到了足夠多的注意力,足夠把他想表達的東西植入讀者的心里,并且引起共鳴,這是他的成功之處。如果他能夠對生活的理解再深入些,對人生的思考再深刻些,對價值的判斷再提高些,那么他的作品對人們的影響將不會僅停留在愉悅上,而會給讀者帶來真正的精神營養(yǎng)。這樣的情形同樣出現(xiàn)在那些人氣極高的網絡大神的寫作中?,F(xiàn)在網絡文學為什么一直被關注、被討論,卻一直難以被肯定,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表現(xiàn)不夠深、不夠透。無論是穿越、奇幻,還是都市情感、民國故事,都有著偏“輕”少“重”的問題。比如都市情感類。這一類型的網絡小說,是比較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表現(xiàn)的就是當下都市生活中的各類人群。貼近當下生活,也就更容易貼近讀者,這是這類小說的優(yōu)勢。但這類小說過多地流于表面,只描述現(xiàn)象,很少闡釋問題,所以只能做到與人共悲歡,不能給人以希望和力量。
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難點
給人希望和力量,正是文學能夠帶給人們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而這在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中,特別難實現(xiàn)。原因就在于:“只緣身在此山中。”
以小說寫作為例。我們一直在提倡文學寫作要接地氣,要表現(xiàn)當下的生活,反映當下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那么一個真切的問題是:當作家自己也處在“當下”,還處在追問、迷惘的階段,沒有能力指出方向的時候,如何處理小說的虛構與現(xiàn)實的關系。如果完全按照現(xiàn)實生活的原貌來寫,可能會很真實,很有共鳴,但總讓人覺得缺少點什么,或者說,給人帶來的審美體驗有所欠缺。但如果脫離實際,完全沉靜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這樣的文學也許能讓人暫時進入桃花源,但一定會因為缺乏營養(yǎng)而無以為繼。
要表現(xiàn)過去的時代,比較容易。因為經受過時間的沉淀,難以看清的問題能夠看清,難以想透的事情能夠想透。所以寫古代歷史題材的,包括近現(xiàn)代歷史題材的作品都比較容易出現(xiàn)優(yōu)秀的作品。
有一類作品是寫當下社會中正在消失或剛剛消失的東西的,也能寫得比較透。比如南翔的短篇小說《綠皮車》,寫一群身份不同、職業(yè)不同,但都是辛苦過活的城市小人物,因為相似的交通出行的需要,都選擇了這趟慢但票價便宜的老式列車。如果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那么不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因為當時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這樣的。但如果發(fā)生在綠皮車行將消失的今天,那么它的沖擊力就會強烈得多。一方面,出于對舊時生活的懷念,人們總是容易在即將失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美好;另一方面,是對新舊交替中舊的一邊表現(xiàn)出的弱勢和新的一邊表現(xiàn)出的強勢的對比的強烈感受。而小說讓人動容的,是看起來是弱勢的一邊,卻表現(xiàn)出強勢一邊明顯缺少的溫情。茶爐工、魚販子、菜嫂、窮學生,這些人在列車上相遇,彼此都是匆匆過客,但因同乘一趟車的次數多了,言談中仿佛就有了某種熟悉。都是被生活各種不幸重壓下的人們,卻不是只看到自己的不幸,還能看到別人的不幸,進而互相幫扶,互相支撐。在城市越來越發(fā)達的今天,他們就像這老慢車被鐵路淘汰一樣,也面臨著被生活淘汰,但他們仍在平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表現(xiàn)出來的韌勁,竟是生活本身都無法壓垮的。
但寫當下社會就不那么容易了。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把握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截取一個橫切面,或是選擇一個領域去深挖,則是可以實現(xiàn)的,也是寫作必需的。作家要能“進得去”,還要能“出得來”。這與做學術研究異曲同工。對于某一領域,首先要沉下去,深入到里層,尋找有價值的文學形象和故事,然后內化、吸收,感同身受,融入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思考,再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這個內化再外化的過程不是按部就班的,而是一個反復磨合、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作家的寫作就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提升,最終達到藝術的爐火純青。
要寫好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需要作家有足夠的心智和勇氣。賈平凹的《帶燈》就是作家在長期接觸農村生活的積累中,親身體會到當下農村的變化和困境,選取了其中矛盾沖突比較集中的維穩(wěn)的角度,以綜治辦主任帶燈這一形象,把農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串聯(lián)起來。帶燈這一形象,就像她名字的寓意一樣,是一個渴望給人們帶來光明和希望的人,但無論她如何努力,都達不到渴望的境地,以一己之力是無法對抗整個社會的。所以這一人物又是注定要隕落的。小說是文學,不是社會學著作,不可能把社會問題剖析得清清楚楚,更不可能直接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小說的價值更多地在于審美的意義。
王可心的中篇小說《頭頂一片天》,寫了當下社會生活的一個片斷,一個近年來頗受關注的現(xiàn)象:賣腎。小說以極細致的敘述,講述了被兒子上學、自己一家進城生活的經濟壓力壓得走投無路的楊八,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有錢人李大國要為生病的姐姐找腎源。一個有錢無腎,一個有腎無錢,兩人一拍即合,達成了賣腎的交易。交易過程中,李大國展示了非凡的溫情和種種有錢的好處,楊八一直感嘆自己遇到了貴人,竟而幻想自己下半輩子的生活和兒子的幸福都有了著落。沒承想楊八的腎成功移植到李大國姐姐的身上,卻沒能成功地融合,出現(xiàn)了排異性,手術失敗了。李大國認為是楊八年紀大,腎源不好,而極高的匹配度讓他盯上了楊八正念高中的兒子的腎。這一變故對于楊八和讀者來說都是突然的,李大國狠毒的本性暴露無遺,而楊八弱勢的社會處境也刻畫得入木三分。原本就是為了兒子能過上好日子才鋌而走險賣腎換錢的楊八,無論如何也不會拿兒子的身體做賭注,而李大國只見親人不見人的極度自私,讓他有了充分的理由,在這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年代為所欲為。小說把這樣一種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充分展示了出來,但卻看不到出路。最終楊八把李大國的姐姐殺了,以這種兩敗俱傷的極端方式斷絕李大國對自己兒子的腎的念想,達到保護兒子的目的。楊八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這就是考驗作者的地方。王可心的可貴之處在于敏銳地看到了楊八和李大國這兩個人物的典型意義,也刻畫出來了,寫出了生活的殘酷真實。把真相寫出來,應該只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一步,更高層次的寫作,是能夠提出問題,進而發(fā)掘解決問題的方向?!额^頂一片天》所欠缺的,是作者對生活的整體把握,或者說是看待現(xiàn)實的高度。
憤怒與溫暖給作家?guī)?/p>
批判現(xiàn)實的勇氣與底氣
文學寫作說到底是個人的事。能夠成為作家,往往要具備三個方面的先天素質:一是敏感的神經,二是活躍的思想,三是表達的欲望。要成長為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還要有獨立的判斷力,而優(yōu)秀的小說家更需要全局的掌控力。大多數寫作者最初開始寫作,憑的是興趣和天賦,而要持續(xù)寫作就需要不斷地學習和磨煉,學習理解世界的知識,磨煉寫作技巧,更重要的是磨煉心智。面對現(xiàn)實世界,作家應該有獨到的眼光,能發(fā)現(xiàn)別人看不到的細微之處,看到世事的本真。文如心聲。想讓作品有高度,就需要作家有大視野、大格局。當一位作家越來越走向成熟,他的寫作就不再是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到社會發(fā)展的事。不管哪一種寫作,都只有同社會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才會有生命力,其產生的能量也才能是正極。
我們都知道,美學中關于文藝作品的審美體驗有兩個基本概念,一個是優(yōu)美,即和諧的、合規(guī)律的,一個是崇高美,即沖突的、刺激的。優(yōu)美帶給人的是溫暖的、激勵的、美好的精神享受,崇高美帶給人的則是警醒、疼痛、悲憤等精神刺激。兩相比較,崇高美帶給人的感受總是比較強烈,而讓人難忘。人都有向善向美的心理需求,崇高美是相悖于這種心理的,但也會讓人感受到審美體驗,關鍵就在于接受者不在場。比如我們都看過描寫地震、海嘯的影像作品。觀看過程中我們會深受震動,感受到大自然之偉大、人類之渺小等震撼人心的心靈悸動,這就是一種崇高美的審美體驗,能夠得到這樣的體驗,是因為我們不在地震或海嘯的現(xiàn)場。而這種感受會久久地縈繞在我們心頭。對于文學作品而言,那些批判現(xiàn)實的,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描寫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物的作品,更容易給人們留下較深的印象。這類作品的成功的寫作,一個關鍵點,也在于對所寫對象的陌生化處理,即讓讀者不在場。所以與現(xiàn)實生活距離太近,沒有必要的陌生化處理,很難給讀者帶來審美體驗。
而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發(fā)聲,歌頌美好當然必不可少,批判丑惡也是義不容辭。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更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對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問題保持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要做到如此,需要作家保持理性的憤怒和真誠的溫暖。
憤怒是作家必需的。這種憤怒是立足于基本事實之上,經過深思熟慮后的表達,是一種理性的憤怒,否則就會變成戾氣,不能產生正面的影響。對于現(xiàn)實的不滿,應該成為作家寫作的動力之一。但是寫苦難不能變成苦難的展示和玩味,而應該是為了不再苦難,為了改變而寫。只有真正看透了苦難,才能找到出路,看到希望。希望的出現(xiàn),不是作家一廂情愿地編織美夢,而是真誠的關懷與同情,是帶著體溫的寫作。
保持理性的憤怒和真誠的溫暖的寫作,考驗的是作者對寫作的掌控能力,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推進情感的宣泄。比如賀捷生的散文《父親的雪山母親的草地》中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就是跳出了個人恩怨,站在時代的高度看待周圍的人和事,作品也因此而展現(xiàn)出大氣和大智。畢飛宇的短篇小說《大雨如注》批判了應試教育對孩子造成的傷害,是終生的、潛在的、不易察覺的。但通篇沒有一句話是直接針對這一主題發(fā)言的。小說只是講述了一個優(yōu)等生本是家長的希望、學校的驕傲,本人也是非常努力學習,成為大家希望的人,在一場大雨后生病住院,身體恢復后突然只會說英語,不會說漢語這樣一個看起來近乎荒誕的故事,帶領讀者慢慢體會主人公心里的苦楚和無奈的反抗,繼而反思教育的缺失、家長的偏執(zhí)。
一個特別的文本是傅劍仁的報告文學《上訪》。這個作品不像平常意義上的報告文學,甚至有人認為不像平常意義上的文學。或許是因為文本中充滿了對公檢法工作的專業(yè)思考,也或許是因為文本的語言過于理性,缺少了一點文學語言的文采。但我認為這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一種真正的專業(yè)寫作,體現(xiàn)了作者專業(yè)的思考,寫出了公檢法這一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卻又讓人覺得陌生的專業(yè)領域的真實。這樣的寫作,在普通讀者與這一專業(yè)領域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對于橋梁的兩端都是富有建設性意義的。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作者針對上訪這一特殊題材采取了恰當的敘述方式,從而使得作者想表達的思想得以正確地呈現(xiàn)。書中敘述了大量案例,特別是一些錯案,每一個案例都可以寫成非常精彩的帶有批判現(xiàn)實色彩的故事。但如果這樣寫,書是好讀了,但也大大沖淡了書中的專業(yè)分量。書中最有價值的不是這些案例本身,而是對這些案例的分析,既是反思察錯,也是驗證改進。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就是法制思維。用法制思維、法律精神去研判糾錯,把過去偏離了這條主線的做法、想法糾正過來,通過息訪工作,把這種思維帶到全社會,這對建設法制中國無疑具有積極的建設性意義。這部作品體現(xiàn)了作者理性的憤怒。對于錯案,作者是憤怒的,但這種憤怒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而是以法制思維去審視錯誤的發(fā)生,為的是避免以后再犯同樣的錯誤。作品也體現(xiàn)了作者真誠的溫暖。都說法不容情,但如果沒有對上訪群眾深切的關懷和同情,就不會有靜下心來認真傾聽群眾申訴的耐心,也不會有自我審視剖析的勇氣。
(納楊,供職于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