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詩歌批評史上，沈奇的修為之深厚，話語之獨特，但凡讀過他文字的人，或許都不會陌生。從新近再版的《沈奇詩學論集》（2013年8月增訂第3版）來看，沈奇這二十余年的詩歌批評歷程，在義理、考據(jù)和辭章三者上，皆有自己入心的領悟和發(fā)揮。而當他從那些刻板的規(guī)范中抽身出來時，視野變得更加寬廣和開闊，下筆也更見力度和質(zhì)感。新世紀以來，沈奇還寫了不少整體觀照的綜合詩論，對中國當代詩歌作了全面的回顧與審視，一方面拓展了詩歌批評的疆域，另一方面也讓詩歌批評在現(xiàn)代和古典的融合中通往了更為純粹的方向。

批評的自由與民間立場

沈奇在詩歌批評中所持的民間立場，并不代表他要反叛知識分子精神，和學院派劃清界限，而是與他的個性、情懷有關，和他對詩歌批評的認知相連。其實，沈奇自己也身在學院，但他很少受學院規(guī)范的限制，而是直接面對詩歌和詩人，不隱晦曲折，不拐彎抹角，從而讓自己的批評更有針對性，更接地氣。很多人可能覺得這樣的批評并不難，就是面對詩歌現(xiàn)場發(fā)言而已，但就這“簡單”的批評，也非任何批評家都可以做到，而且做得足夠好，能真正對詩人創(chuàng)作和詩歌史產(chǎn)生影響的批評，是需要功力的。沈奇能夠達到一定高度，全在于他的批評抓住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深度挖掘詩歌的本體價值。

我發(fā)現(xiàn)，沈奇很少寫那種純粹概括性和總結(jié)性的命題文章，并非他不擅長，而是他的藝術直覺決定了他要去探尋詩歌更為本質(zhì)的存在，這樣的存在大都集中于不同的詩歌文本中，也集中在風格相異的詩人身上。因此，沈奇的批評話語中融合了他獨特的個性與風采。他在對作品進行價值判斷的同時，也將自己對詩歌的理解投射到了研究對象上，這種切己及人的批評，是向下作扎實的挖掘，而不是浮在表面上做些凌空蹈虛的“研究工作”，或自說自話，或隔靴搔癢，總是不能一針見血地對作品作價值判斷。這些年，我們確實見了太多循規(guī)蹈矩、四平八穩(wěn)的詩歌研究文章，洋洋灑灑動輒萬言，到最后不知其所寫與詩歌本身到底有什么關系。沈奇想必也遇到過這樣的疑惑和難題，但他力圖從那種自我設限的方式中抽身出來，進入一片開闊的精神領地。真正的詩歌批評，最終還是與批評家的探索視野和思考深度有關，這一切都離不開“入心”，而現(xiàn)在不“入心”的批評實在是太多了，冷漠的肢解分析，晦澀的概念演繹，龐大空洞的總結(jié)，這樣的文字可能很“學術”，但唯獨見不到批評者的情感投入和靈魂落腳處，更談不上這樣的批評同樣應該是一種文學的創(chuàng)造。

而沈奇的詩歌批評，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文學批評的再創(chuàng)造。他不依附于作品來就詩談詩，而是在論詩的同時，也要為我們出示一種詩歌的價值觀。也就是說，他的批評是自由的、獨立的，富有延伸性的，他的言說立足于作品，最后還是超越了作品。這樣的批評不會僵化，也不會板結(jié)，批評家是以智慧在靠近作品，以情感在化解作品，以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在對接詩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種方式無疑有相當?shù)碾y度，但這是詩歌批評的正途和大道。

沈奇詩歌批評的大道，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他的自由風度和民間立場上。與其拘囿于那些小幅度的批評動作，不如徹底放開，讓自己更輕松地進入到詩歌現(xiàn)場，尋找、發(fā)現(xiàn)、捕捉、挖掘，以探索的姿態(tài)保存詩歌最精彩的那部分，以敏銳的洞察力直抵鮮活的文本中心。因此，他拒絕盲目的評論，抵制空洞的說教，以自由而高遠的心性來從事詩歌批評，這是一種高度，也是一種境界。就像他在回答詩友胡亮的提問時，說自己從事詩歌批評完全是“愛好所致，性情使然”，但他卻以執(zhí)著和堅守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雖然他也曾以自嘲的口吻道出了自己與詩歌相伴的歷程和感受：“自大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在高校工作，并硬是擠進教師隊伍，混上教授職稱，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學院正宗，是以也一直未上‘學術產(chǎn)業(yè)’的軌道，只是個‘業(yè)余選手’而已。如此處境，不免尷尬，卻也便由尷尬生了如履薄冰般的虔敬，且因‘業(yè)余’而少了功利的促迫、學科的馴化以及專業(yè)的拘押，得自由自在之言說的爽利與率意。”？譹？訛這個回答里，自然不免謙虛的成分，但是“虔敬”和“自由自在”的心性，當為沈奇詩歌批評的兩個重要面向，同時也折射出了執(zhí)著和開闊這兩個精神維度。在自由的感悟狀態(tài)中，他的批評既有質(zhì)疑的力量，也有尋美的格調(diào)，客觀是基礎，發(fā)現(xiàn)是目的，而依照個人標準的判斷，同樣顯出了沈奇在批評上的道義和責任。

和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所持有的民間立場一樣，沈奇在批評上同樣遵從的是民間的標準。好詩在民間，這一說法自新時期以來就得到了佐證，而以一套主流的文學價值觀來衡量民間詩歌，要么二者難以對接，要么就會遮蔽優(yōu)秀詩作。沈奇是一個有詩性和藝術趣味的學人，要是純粹去做學術研究，受限于學院的標準和量化的考核，可能就沒有那些入心切理的詩意文字了。雖然他也在學院，但在批評和研究上走的是一條民間之路。和好詩在民間一樣，真正的詩歌批評，其實也在民間。民間意味著要與主流話語權力保持距離，這樣或許更有利于看清處于臨界點上的詩歌和詩壇。所以，沈奇的批評大都是建設性的，而不是一味地破壞或棒殺;他既警惕武斷的批判，也拒絕平庸的審美，對詩歌和詩意本身有著由衷的敬畏，當是優(yōu)秀批評的原點。

唯持公允之論，方可給予批評對象以客觀認知，而批評的可信度與權威性才由此得以建立起來。因為擁有自由的立場，以及不依附于權力的獨立性，沈奇的“詩學趣味”也自然是趨于民間的，這對于他這一代詩人和批評家來說，確屬少數(shù)。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為那些有潛力的詩人寫出富有預見性的評論，這不僅需要眼光和視野，也要有肯定的勇氣和膽識，他對于堅、伊沙、麥城、洛夫、痖弦、張默、隱地等詩人的跟蹤研究，或多或少給我們探尋多元詩美帶來了啟示。沈奇以他多年的堅守，為民間詩歌和民間詩歌批評贏得了一份聲譽，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網(wǎng)絡的盛行，詩壇格局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然而，民間始終是一條主線，影響著一代又一代新崛起的詩人。

在沈奇這里，自由和民間這兩個關鍵詞可謂支撐起了他批評的全部價值與意義，不管他將批評之網(wǎng)撒得多遠，他總能在適當?shù)臅r機自如地收回來，并持續(xù)性地帶給我們驚喜，因為他懂得詩歌批評的大節(jié)在于真誠，不是玩玄虛和晦澀就可蒙混過關。有太多的批評就是在花哨的表達和技巧里隱藏著一個平庸的靈魂，終究無法建立起批評的精神高度和想象空間。沈奇力避此點，他在自己的批評實踐中找到了現(xiàn)代性的切入點，同時又將古典的那種溫柔敦厚之美引到了批評實踐中，讓這種研究性的寫作也能獲得尊嚴。

如何讓批評通往及物和有效性

世紀之交以來，詩歌批評的專業(yè)化確實在學術體制的規(guī)范下獲得了某種提升，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批評變得越來越文學史化，由此造成的批評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脫節(jié)現(xiàn)象嚴重：要么是批評依附于作品，要么就是批評與作品毫無關系，這兩種極端都成為批評繼續(xù)深入的障礙。在某一種學術背景籠罩下的批評，批評家注重的往往是學理演繹，而忽視了最重要的審美功能，不及物的批評成為學術大爆炸時代的風潮。然而，只有及物的批評，有效的詮釋，才可以讓人產(chǎn)生信任感。何以那么多詩人和批評家之間是一種不屑甚至對抗的關系？就在于雙方無法產(chǎn)生信任感，尤其是詩人無法對批評家建立起尊敬和信任。如果你評一個詩人的文字，也可以放在十個詩人身上，那么，這種“萬金油”式的批評如何讓人產(chǎn)生信任感？抓住每一個詩歌論題和批評對象的獨特之處，當是批評家敏銳捕捉能力的體現(xiàn)，也是其批評專業(yè)性的見證。沈奇在這方面是非常講究的，針對不同的詩人，他會出示不同的方法，這種批評的多樣性對接了創(chuàng)作的多元化，其所帶出的就是一個批評家的成熟和理性。

不管是綜合考量，還是個案研究，沈奇的批評大都持有整體性和全局觀，這與他自己也一直寫詩有很大關系，將一己之寫作體驗類比于他者的創(chuàng)作，從而給人一種“代入感”，此類批評往往能直接影響詩人的寫作，而不是自說自話，空言喋喋。當他不是以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態(tài)面對詩人詩作，而是用一種平和對話的風度去靠近詩人之心，去挖掘作品之核時，批評的道義就此產(chǎn)生。這一點沈奇早在1992年的一篇文章《運動情結(jié)與科學精神——當代中國新詩理論與批評略談》中就論述得很清晰了。二十余年來，他一直恪守批評的真實性與及物性原則，讓“科學性”和“原創(chuàng)性”得以落實，讓“個性化”與“本土性”獲得安放，從而為詩歌賦予生命，給詩人持續(xù)性寫作帶來助力和活力。

作為當代少有的能影響詩人創(chuàng)作的批評家，沈奇的批評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種啟蒙精神，同時其批評所指向的，也是啟蒙之目的。他的批評話語在理性中透出了綿密的詩意，而又帶著言必有中的力度。關于口語寫作的爭議，自1980年代以來一直未斷，認同者視其為詩歌的光明前景，反對者則直接將其當作“語言垃圾”對待。“真正到位的有價值的‘口語詩’寫作，是一種需要更高智慧的寫作，也是一種更需要獨在個性和原創(chuàng)力的寫作?！?？譺？訛針對“口語詩”寫作的簡單化和游戲化，沈奇直指了其難度與高度：那是需要智慧投入的，而不是單純的語言滑動和修辭狂歡。這樣的批評讓“口語詩”的未明之區(qū)獲得了明晰的判斷，其合法性也有了清楚的界定。關于“詩歌標準”這一命題，前幾年曾引起詩歌研究界的關注，沈奇也參與了討論，他在總結(jié)了“詩美標準”和“四象標準”后提出的觀點，值得研究者和詩人們反思：“一位好的現(xiàn)代詩人也無須事先認領什么‘標準’才去寫詩，他會主動地理解現(xiàn)代詩的詩體形式，盡管這形式在現(xiàn)代詩中是如此的自由無定，似乎沒有了任何的文體邊界，但若下心體會，這個‘自由’還是有它基本的、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語言形式，以及基本的不可或缺的詩美元素，且已潛移默化為詩人寫作的經(jīng)驗之中?！?？譻？訛標準更多時候是內(nèi)化到創(chuàng)作實踐和價值判斷之中的，它關乎詩人自身的認知能力，甚至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精神境界的體現(xiàn)。每個詩人和批評家心目中都有自己的衡量標準，每一個時代也有詩美標準，它在永恒之美的基礎上仍然有動態(tài)的空間呈現(xiàn)，這端賴于詩人如何去拓展、深化與創(chuàng)新。沈奇從詩歌內(nèi)部所作的解析乃至提醒，當引起當下所有詩寫者的共鳴和內(nèi)省。

即便是對詩人的個案研究，沈奇的批評也多是從及物出發(fā)，而不作多少理論性的空轉(zhuǎn)。隨著1990年代“思想淡出學術凸顯”時代的來臨，詩歌批評家與研究者大都熱衷于文本細讀，或進行社會歷史批評的解構，以證明自己的專業(yè)性，但很多文本細讀陷入了過度闡釋，最后我們得到的往往是一堆概念和術語的雜亂組合，沒有消化，更無特色。沈奇懂得在思考和洞察中作自我調(diào)整，他從感性出發(fā)的詩歌批評，經(jīng)過理性的轉(zhuǎn)化，最終收獲的是智性的領悟。該輕描淡寫處，不多一個字詞，該濃墨重彩處，也決不惜筆墨，并對詩人進行有針對性的解讀。對詩人于堅，沈奇曾有過這樣的評價：“喜歡讀于堅，不僅在于他說出了存在的真實，為長期幽靈般浮蕩的現(xiàn)代漢詩，找回了一個可信任可親近的肉身，更在于他說出真實的同時，那種完全個在而又富有親和性的、原生態(tài)的說法。”？譼？訛于堅的詩歌有肉身感，而沈奇的批評就是建立在對于堅詩歌閱讀的信任上，探索其寫作的潛在價值，也尋求批評的諸多可能。他對伊沙的評介，并未直接從口語入手，而是結(jié)合詩人的個性與創(chuàng)造，從自己的理解出發(fā)作了合理的想象性闡發(fā);批評文章看似隨筆，其實里面所滲透的哲學和社會學分析，有時甚至比詩歌本身更為豐富。對于鄭愁予這位頗見功力的臺灣詩人，沈奇以“錯位”這一關鍵詞命名來展開其評論，既見性情，也出新意，這種審視的角度就自然引出了批評的大氣象。

沈奇詩歌批評的有效性，不僅在于具體詩人的個案研究，也在于對當下詩歌的整體考察。對于目前詩歌寫作所面臨的困境，沈奇也有針對性地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是缺乏理想情懷;二是缺乏文化內(nèi)涵;三是缺乏歷史視野;四是缺乏詩體意識?！彼|及了當下詩歌寫作的一些瓶頸，且格外強調(diào)了“詩體”的重要性？譽？訛。這種能對詩人的寫作產(chǎn)生直接影響的批評，是沈奇信守入心之評的立足點，這也是他恪守“講情懷，有擔當”的批評意識所應具有的風度。他以感同身受的經(jīng)驗觀照，將批評和創(chuàng)作的互動意識實踐到了一個相應的層次，從而為批評的專業(yè)性作了更有效的印證。近幾年，沈奇又開始了幾個系列的詩歌寫作，且深有體會和心得。他結(jié)合自身實踐所作之文《我寫〈天生麗質(zhì)〉——兼談新詩語言問題》，打破常規(guī)，立論新穎，觀點獨到，尤其是“內(nèi)化現(xiàn)代，外師古典”的理念，對于新世紀轉(zhuǎn)型期的詩人們來說，也不失為一條新的突圍之道。

批評文體意識的自覺

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的是詩人的生命體驗，而詩歌批評同樣離不開批評家的人生感悟和文學洞察。就像詩人批評家徐敬亞所言，“寫文章不是為了蒙人，不是為了展露水平，批評同樣需要真實的生命沖動?！?？譾？訛但是在新世紀之交的一段時期內(nèi)，新詩批評一度出現(xiàn)失語的窘境。這并非因為詩歌理論的匱乏與批評家們在評判上的無能，而是因為很多批評家缺少一種“生命的沖動”，他們將詩歌批評完全職業(yè)化了，寫作上就難免言不由衷，甚至口是心非。

作為與朦朧詩人一起成長的詩歌批評家，沈奇以平民視角介入到當代詩歌批評中，用辨析梳理的方式掃描詩壇，以美學闡釋的方式切入作品的內(nèi)部肌理，對詩歌文本與詩人精神進行宏觀審視和微觀評價。與很多純粹學院派的詩歌批評家相比，沈奇的優(yōu)勢就在于其批評的直觀性與原創(chuàng)性，這種直觀式批評有著對詩歌的“生命體驗”與藝術直覺，也有批評家與詩人之間的心靈溝通和對話，所以文字中自然就滲透了生命氣息。打破用理論套作品的陳舊格局，讓批評的主體性全面回歸，就像詩人于堅所提倡的“詩人寫作與人生世界是一種親和而不是對抗的關系，它不是要改造、解放這個世界，而是撫摸這個世界”？譿？訛。沈奇同樣對自己的詩歌批評作了精確的定位：他不是要改造與解放某些詩人，而是要以心靈的直覺撫摸那一首首詩歌，感悟其魅力，讓她們真正帶上批評家的體溫。

在批評家也變得越來越分裂的時代，很多批評者一方面不甘于寫學術新八股，另一方面又需要遵循學院研究的標準，最后大都屈服于體制要求，導致批評文章也日漸僵化，平淡而乏味。沈奇經(jīng)常提到一個詞：文章感。他在從事詩歌批評時，也給自己定下了兩條始終堅持的原則：“一是有感而發(fā)，二是成文章，有可讀性?！?？讀？訛將詩歌批評也寫成美文，這不是誰都能達到的境界，沒有“修辭立其誠”的長期訓練，沒有自覺的文章意識，可能只會將批評寫成枯燥的說教文章。理論演繹當然重要，專業(yè)精神同樣不可忽視，然而，僅有這些仍然是不夠的，如何將詩歌批評寫得更出色，既有說服力，又有趣味性，當需在理性和感性之間找到一條契合的通道，且這通道要直抵文字和義理的美感。

在評論李笠詩歌時，沈奇的分析在力求準確的同時，更注重批評文字本身的豐贍：“作為文本化的李笠式詩歌寫作，一手伸向存在，一手伸向語言，聽由‘漂泊者’個在的生命波動與生存困惑之本源性驅(qū)動，以錯位的語感折射文化的錯位感，以復雜的語言形式打造復雜意緒的合理容器，以風的自由和鐵的明銳，解析靈魂，拷問存在，為越來越平面化的當代中國漢語詩歌，重新找回尖銳而突兀的先鋒品質(zhì)?！?？讁？訛同樣，在談到臺灣詩人痖弦詩歌的書寫角度時，沈奇精準地把握住了詩人作品的切入基點：“從凡人小事中抽生命的苦味，在流動的生活場景中探尋其隱藏的精神背景，在空間里傾聽時間的嘆息，在時間中注意空間的變異。注目于事件，落視于物，且特別抓住其中的細節(jié)，予以放大、凸顯和著意刻畫，產(chǎn)生出人意料的、戲劇性的藝術效果。”？輥？輮？訛這樣的批評文字，不僅能喚起我們對詩人的關注興趣，更重要的是，他張揚了一種有文體意識的批評美學，既有智性的廣度，又不乏理性的深度。而批評家在解析詩人的書寫風格時，同樣也出示和凝練了自己的批評風格。

沈奇的批評文字有可讀性，有文章感，不是無來由的，而是他在主動發(fā)現(xiàn)，而非被動地依附。他在寫作中有意識地去發(fā)現(xiàn)詩歌之美，去探尋詩歌理路的生動。我說他在批評文體上的自覺，當是一種批評的信念所致，他不囿于某種狹隘的偏好和旨趣，而能從作品中延宕出去，以直覺甚至冒險來建構原創(chuàng)的批評精神。我們看他那些雅致的短句，傳承古典詩話的美學，都是一種批評教養(yǎng)的體現(xiàn)。即便是很多批評家都不太重視的文章分段分節(jié)，他也極為講究，其批評文字中少有大段的評述，他按語感和節(jié)奏來分行，幾近于將文章當作詩來寫，因此，他的文字從來就是干凈利落，瓷實豐沛。尤其是那些靈動溫潤的表達，不是修辭上的某種刻意經(jīng)營，而是沉思積累后的自然流露。他近幾年來的批評文章，像《“自由之輕”與“角色之祟”——有關“新世紀詩歌”十年的幾點思考》就越來越放松了，但文章又不失內(nèi)在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是富有問題意識的表現(xiàn)，也是對新世紀詩歌的責任與期待。在新作《詩心、詩體與漢語詩性——對新詩及當代詩歌的幾點反思》中，沈奇也變得更趨開闊了，他從作品中心論的價值觀里跳出來，不惜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新審視詩歌創(chuàng)作所面臨的潛在困境：詩歌最為本質(zhì)的詩心、詩體，被忽略日久，但其重要性并不在詩意之下。這種對詩歌本體性的強調(diào)，是一種糾偏，也是對當下粗鄙寫作的某種反撥，他希望詩歌真正回到漢語的文雅之風，回到基本的文采和美學上來，這當成為新世紀詩人們的倫理共識。

長久以來，沈奇的詩歌批評一直經(jīng)得起讀者的閱讀和檢驗，而且如好酒般越來越醇厚。《沈奇詩學論集》八年三版行世，便是讀者對沈奇多年來詩歌批評成就最大的肯定。他在詩歌批評上所建立起來的這種信任感，不是幾篇文章所能達到的，而是一種批評的直覺、氣質(zhì)和精神在整體寫作上的反映。沈奇在中國當代詩歌批評史上的獨樹一幟，皆源于他與眾不同的對話態(tài)度、美學追求和文體創(chuàng)造的自覺，而這，也是支撐他多年來在詩歌批評與研究上最重要的動力和一以貫之的理路。

2013年12月于三峽大學

【注釋】

？譹？訛沈奇：《個人、時代、與歷史反思——答詩友胡亮問》，《沈奇詩學論集Ⅰ》（增訂版），399—40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譺？訛沈奇：《怎樣的“口語”，以及“敘事”——“口語詩”問題之我見》，見《沈奇詩學論集Ⅰ》（增訂版），23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譻？訛沈奇：《“動態(tài)詩學”與“現(xiàn)代漢詩”——再談“新詩標準問題”》，見《沈奇詩學論集Ⅰ》（增訂版），24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譼？訛沈奇：《隆起的南高原——于堅論》，見《沈奇詩學論集Ⅱ》（增訂版），2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譽？訛沈奇：《回到自性與單純——有關新世紀詩歌的幾點考察》，見《沈奇詩學論集Ⅰ》（增訂版），29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譾？訛徐敬亞：《原創(chuàng)力量的恢復——新世紀“詩歌回家”之三》，載《文藝爭鳴》2005年第5期。

？譿？訛于堅：《拒絕隱喻》，161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讀？訛沈奇：《個人、時代、與歷史反思——答詩友胡亮問》，見《沈奇詩學論集Ⅰ》（增訂版），40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讁？訛沈奇：《異質(zhì)與本真——李笠詩歌藝術簡論》，見《沈奇詩學論集Ⅱ》（增訂版），13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輥？輮？訛沈奇：《痖弦詩歌藝術論》，見《沈奇詩學論集Ⅲ》（增訂版），67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劉波，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站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