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卷本《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以下簡稱《無愁河》)的卷首,有黃永玉手書的一行字:愛,憐憫,感恩。這是他的表叔沈從文對他說過的五個字,他念念不忘,預(yù)備作為自己以后的墓志銘。只是如今他先將這五個字刻在了小說《無愁河》的前面,一種倫理的自律隨即悄然踐行為一種審美的要求,并照亮了這位老者在人生暮年掀起的長河般的寫作抱負(fù)。
“我認(rèn)為的好書”,在一封寫給密友露易絲·高萊的有關(guān)《情感教育》的信里,福樓拜說,“我愿意寫的,是一本不針對什么的書,不受外在牽連,全仗文筆內(nèi)在的力量,就像地球全無支撐,卻在空中運行,書中幾乎沒什么主題,至少是沒有明顯的主題,如果可能的話……形式技巧越圓熟,同時也愈在消弭自己。形式離棄了一切儀規(guī)、定則、分寸,不取史詩而取小說,不取韻文而取散文,不承認(rèn)正統(tǒng),像自由意志那樣自在寫作?!边@段話可以直接移作《無愁河》的注腳,在多重意義上,《無愁河》都更為接近于《情感教育》,而不是乍一看很容易聯(lián)想到的《追憶似水年華》,在《無愁河》中,作者首先是處于一種福樓拜式的盡力“消弭自己”的非個性化狀態(tài),從而讓萬物先盡可能地自由呈現(xiàn),而不是如普魯斯特般、以充滿強烈個性的對于隱約不明意念的執(zhí)拗捕捉來探究人的內(nèi)在真實。
也許這樣將《無愁河》作者歸屬于福樓拜陣營的判斷,會立刻引發(fā)質(zhì)疑:在《無愁河》中,那個老年黃永玉難道不是時時刻刻都忍不住要現(xiàn)身嗎?他難道不正是常如福樓拜所反對的那樣,在敘述中忽然就直接表達(dá)自己的意見嗎?比如,在寫盡序子的表兄弟們熬夜做“鬼腦殼粑粑”的開心喜樂之后,作者筆頭一轉(zhuǎn),說:
這里我要提前說一說他們的“未來”。我忍不住,不說睡不著,繼續(xù)不了底下的文章。他們沒有一個人活過八年抗戰(zhàn),沒有端端正正地淺嘗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的青年時代?!@一群藝術(shù)家此刻好夢正酣,離他們未來的不幸還遠(yuǎn)得很。明朝醒來,還有好多興奮的事情等著他們。
他寫序子向侯啞子學(xué)畫,末了意猶未盡,一定用括號補充幾句屬于寫作者此刻的感懷:
(近百年的戰(zhàn)亂,家鄉(xiāng)子弟的凋亡,貧困、漫長殘忍的文化絕滅過程中,侯啞子的風(fēng)箏畫作怎么還能茍存人間?……和啞子交談,不靠心靈靠什么?在高山之巔俯覽腳下幽谷,大海巖上遠(yuǎn)望迷惘的地平線,請問你所為何事?哪里有什么實體?我一輩子從不投靠幻想,卻得益于三位既聾且啞的畫家的教誨。)
或許,必須認(rèn)識到在“自由意志”和“消弭自己”之間有可能存在的非矛盾關(guān)系,甚至某種必然的過渡,才能夠理解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的成功之后一次次向著相反方向的看似徒勞的努力,也才能夠理解,老年黃永玉在《無愁河》中的一次次作者介入,并沒有損耗那個逝去的朱雀城世界的自足存在,相反,因為有意識地將自我的聲音從敘述中剝離出來,他得以在描寫那個過往世界的時候,輕裝上陣,呈現(xiàn)出一個聽者和觀者的純粹姿態(tài),他傾聽和觀看朱雀城萬物的面影,當(dāng)然也包括傾聽和觀看那個幼小的、同樣以他者面目出現(xiàn)的自己。陶淵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睂懽鳌稛o愁河》的黃永玉,也仿佛一個縱浪者,他下沉至那片生他長他的海洋深處,捕捉一切在時間和遺忘中被靜靜保存的氣息,偶爾,他需要浮出水面,呼吸一下現(xiàn)在的空氣,以便更為有力地折返深海。
因為所謂“自由意志”,并不單單是任一己心意而行,正如斯多葛派哲人很早就認(rèn)識到的那樣,能夠控制自我的人才有可能是自由的??刂谱约?,讓自己成為一個兩歲的赤子、一尾魚、一片樹葉甚至一陣輕風(fēng),讓自己成為男人和女人,成為萬物的一分子,成為另一個人,且隨時還能保持清醒的自覺,這是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卻也是現(xiàn)代小說書寫者必備的教養(yǎng)。在這個意義上,因為《無愁河》在情節(jié)上的散漫就輕易指認(rèn)其隸屬于某種中國式的散文書寫的小說傳統(tǒng),也只能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偷懶,它通過某種急不可耐的二分式判斷,放棄了對于新事物的熱烈思索。事實上,倘若《無愁河》真的值得我們珍重,絕非因為什么中國式書寫或者某種類似非物質(zhì)文化保護(hù)遺產(chǎn)般的櫥窗陳列,而恰恰因為它是極具現(xiàn)代性的寫作,是一種就在當(dāng)下生成的面向世界的有力存在,一種在隱秘中綿延傳承的、愛和憐憫的小說學(xué)。
拉康曾經(jīng)驚世駭俗地宣稱,性關(guān)系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借助他人身體來達(dá)到自我享樂的過程,對他人的欲望最終不過是為了揭示自身存在的快感。同時,拉康也談到愛,他把愛視為一種性關(guān)系不存在之后的補充,“在愛之中,主體嘗試著進(jìn)入‘他者的存在’,超越自身,超越自戀,從而與他人共同生存”,對此,阿蘭·巴迪歐進(jìn)一步說,唯有在愛中,一種迥異于性關(guān)系的、從“兩”而不是從“一”出發(fā)的人類關(guān)系得以真正形成。
過去數(shù)十年的中國小說考慮最多的,是致力于擺脫某種集體意識的作者自我,是在和諸如家庭、社會乃至歷史之類的龐然大物相對抗中漸趨豐盈的個體自我,這種在擺脫、對抗中日益解放的自我,在帶給讀者一度的明亮快意之后,如今卻正在朝著極度的自戀自得邁進(jìn)。無論是老一輩作家,還是更為年輕的小說書寫者,在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小說中,作者一己的意識和觀念都彌天彌地,這個意識和觀念或許有厚重輕薄睿智愚蠢深刻膚淺之區(qū)別,但幾乎同樣都是單調(diào)的,在得到了一個足夠驕傲的自我之后,他們失去的是整個世界。
可以在這樣的背景下,看待金宇澄的《繁花》在2013年度這個號稱中國長篇小說的大年里,奇跡般的近乎壓倒性的成功。相較于那些更負(fù)盛名的小說家的作品,人們在《繁花》中驚喜地聽見了久違的、本真的、人的聲音。在那些市井閑話和飯桌閑談中,不斷有人“不響”,在“不響”中成為安靜的傾聽者,傾聽另一個人開始說話,即便在說完之后,他們依舊懂得沉默,讓那些已經(jīng)說出的人聲在空氣中再靜靜停留一會。在《繁花》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五六個人以上的飯局對話,寫過小說的人都應(yīng)當(dāng)知道處理這樣多人對話的難度,而這種多人聚會的場景,就是平靜生活中的宏大場面,我們可以說,喬伊斯在《死者》中展現(xiàn)的對于一次圣誕聚會場面的控制力和感受力,是可以拿來與《戰(zhàn)爭與和平》中有關(guān)拿破侖戰(zhàn)爭的大場面相提并論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稱《繁花》作者為處理宏大場面的大師。“我這輩子也沒寫過這么難寫的東西,尤其現(xiàn)在正寫著粗俗的對話?!币琅f是福樓拜致高萊書信里的話,“旅館一場,可能得花我三個月的工夫,自己也說不好。有時真想大哭一場,深感自己的無能。我寧可盡瘁于斯,也不愿跳過不寫。一場談話,要寫五六個(開口說話的)人,好幾個(別人談到的)其他人,還有地點、景物……造句就很難。讓最凡俗的人也說話斯文,說話禮貌,表達(dá)上就會失掉很多生動別致?!痹谟嘘P(guān)對話造句的艱難這個問題上,《繁花》作者倒是不止一次地在訪談中講述過心得,他講,當(dāng)他回到上海話的日常思維中,那些對話就自然而然地涌現(xiàn)出來。
無獨有偶,在《無愁河》的序言里,黃永玉說:“在文學(xué)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xiāng)思維?!?/p>
故鄉(xiāng)思維是什么?正如《繁花》中有洶涌而來的上海閑話,《無愁河》中也有著澎湃熱烈的湘西土語,但它們都不是類似曹乃謙式的那種憑恃方言以展現(xiàn)某種獨特地域風(fēng)情的所謂方言小說。《繁花》和《無愁河》作者們的志向,并非打造出一個為觀光客和懷舊者服務(wù)的民族風(fēng)情園,而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有人歌于斯哭于斯的生活世界,一個在他們的愛中得以保存的完整的故鄉(xiāng)。劉醒龍曾在文章里引用過一句很漂亮的話,“再偉大的男人,回到故鄉(xiāng)都是孫子”,《無愁河》就是從一個兩歲的小孫子寫起,耄耋老者在寫作中朝向故鄉(xiāng),那故鄉(xiāng)帶著無數(shù)的聲光面影帶著全部的存在,在他的生命中緩緩出現(xiàn),他現(xiàn)有的生命于是暫時中斷,一切重新開始,他重新成為赤子。這,是唯有在愛的時刻才得以發(fā)生和持續(xù)的行為。
性和欲望讓我們時刻想到可憐和孤獨的自身,即便考慮到對方的歡愉程度那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但愛并非如此?;蛘哒f,愛的寫作,正是令人暫時割舍一己的孤獨存在,消弭作者過于強大的自我意識,讓一個人奮力去成為另一個人,從而得以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差異性和復(fù)雜性;愛的寫作,就是召喚那些親愛的人來洞穿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企圖憑借一孔之見去解釋他者的生命。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布勒東的話,“藝術(shù)最簡潔的表達(dá),就是愛”。
也唯有在愛中,一個寫作者才得以穿越時光的洪流返回故鄉(xiāng)。
“他兩歲多,坐在窗臺上?!边@是《無愁河》的開篇,或許在很多年后會成為又一種值得流傳的小說開篇。他坐在窗臺上,太婆在和他說話,外面的香味、雨點和太陽一點點滲進(jìn)來,更多滲進(jìn)來的是聲音,人的聲音,凌亂,嘈雜,東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沒一句,又急速涌進(jìn)外頭來客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報信聲,那是爺爺要從北京回來,整個家就一下子忙亂和振奮起來。就這樣,寫到第32頁,“朱雀城”這個詞才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未必刻意的安排,暗示出不同于以往全景小說或長河小說的寫作態(tài)度,雖然小說第一部名為“朱雀城”,但作者沒有打算從遠(yuǎn)至近、從外到內(nèi)、從環(huán)境到人這般的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推進(jìn)和展現(xiàn),相反,他在這里像是一個陷入愛中的人,他能聽到看到感觸到的,是愛人具體而微的面容、身體、動作和聲音,而不是愛人的出身、工作乃至經(jīng)濟(jì)狀況等等外在的屬性,他直接進(jìn)入對方的存在之中,進(jìn)入那個兩歲男孩的身體中。
在很多層面上,《無愁河》與《繁花》都有共通的特質(zhì)。它們均不在當(dāng)代中國小說現(xiàn)有的諸趣味當(dāng)中,它們都像是一個意外,一種反戲劇性和反隱喻的、“僅僅是按照事物本來面貌給我們描述事物平靜狀態(tài)”的小說。此外,這兩部小說里都有新的、沒有被暴力和謊言敗壞過的中文,有無數(shù)嘈雜且真切的活人的聲音,又都有力量連通那個正在消失的老中國。并且,如前所說,《繁花》作者堪稱處理宏大場面的大師,而在《無愁河》中,那些連通無數(shù)瑣碎日常瞬間的,作為平靜生活中的值得期待和回味的宏大歡宴,也被處理得同樣出色。
但唯獨在愛的層面,以及隨之呈現(xiàn)出來的精神氣質(zhì)上,這兩部作品又或許是不同的?!斗被ā酚悬c接近于《圍城》,是中年人經(jīng)歷世故之后的冷眼與風(fēng)趣,當(dāng)然也有成熟的體諒和寬容,無論怎樣,作者與他筆下的大多數(shù)人物之間,還是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氖桦x,他愿意觀看和傾聽他們,但未必會愿意愛他們所有的人,繁花落處,隱隱的是陣陣秋意。相對而言,《無愁河》第一部則更接近于前四十回《紅樓夢》尤其是大觀園的部分,有少年人對于萬物和眾生無有揀擇的愛惜,處處透著一種不管不顧的明媚春日的氣息。是愛讓一個老者再度年輕了嗎?
他寫大雪天,唐馬客的家被人惡作劇地堆上一個大雪球堵住門口:
尤其令人振奮感動的是唐馬客家堵住大門口的那一坨足足兩張方桌那么高的大圓球。純粹毫無主題,抽象到極,瑩澈,光滑,迎著曦光。
“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p>
這明明白白是對唐馬客門口的那坨大雪球說話的。
上帝都說話了,唐馬客卻是不高興。他在屋里喊,他出不來。他不曉得,也拿不定主意應(yīng)該罵娘還是應(yīng)該好笑。他也不敢開門。門一打開,那么大一坨雪涌進(jìn)堂屋怎么辦?他“深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他干吼也吼不出所以然。門口圍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話: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們怎么幫你?”
“幫我查一查,是哪個狗日搞的名堂?”唐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個辦法讓你一家出來!”
聽幼麟這么說,看熱鬧的人里頭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東西,毀了可惜……”
另一些人講另一種話:
“人家家門口,也要過日子嘛!這雪遲早要融,留不住的?!?/p>
街坊們幫著把雪球鏟了,唐馬客走出家門,開始抒發(fā),講話,猜測是誰干的,一直講,
講到,講到,太陽出來了,那么好的太陽,那么藍(lán)的天。
你可以想見一個快九十歲的老人懷著止不住的笑意寫這些文字,在他的筆下,那些逝去的人們依舊不停在講熱鬧的話,四季跟著流轉(zhuǎn),又仿佛永恒降臨,一切都不曾毀滅,“那么好的太陽,那么藍(lán)的天”。
他寫朱雀城幾條要緊的街,寫街上的店鋪,食貨鋪子“興盛隆”,賣時鮮水果和燒臘的四代祖?zhèn)鳌安芙蛏健?,剃頭鋪,悅新煙店,廣達(dá)銀匠鋪,悅升堂響器鋪,布店“孫森萬”,“同仁堂”中藥鋪……他就這么一家店一家店寫過來,有些是大寫意,有些是工筆細(xì)描,有些則是水墨點染,一段軼事掌故,幾句買賣閑談,三兩個好玩的人物,他就這么一口氣一條街一條街寫下去,好放縱,好明亮。他說:
請不要嫌我寫這些東西啰嗦,不能不寫。這不是賬單,是詩;像詩那樣讀下去好了。有的詩才真像賬單。
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因為被春天的光芒照徹,成了詩,也就成了生命樹上嶄新的創(chuàng)造。
小說中也會記載一些黯淡煩愁的時刻。比如序子的父親幼麟終于要離開朱雀城的閑散歲月,去外地討生活,一幫朋友湊了雅集在細(xì)雨的夜里來送他。喝茶喝酒挨了兩個小時,終于有人開始唱歌,唱《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
醉得差不多,或醉得恰到好處,或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給笛聲弄醒了。雖程度不一,朦朧的眼睛看著窗外的杏花;這光,這影,這顏色,這聲音一起和在酒里了。剩下不喝酒的幼麟一個人清醒地守著這一群多年的狗蛋好友。
如此燦爛的夜!別醒,別醒!
……
幼麟慢慢站起來,對韓山和班鼓手得豫說:
“我來曲陳與義的《臨江仙》吧!——‘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庇作胗米钊醯穆曇艚Y(jié)尾,及至還原回到寂靜的空間;笛聲與班鼓、檀板也跟隨輕微消失。
如此燦爛的夜。像一切過往的詩人那樣,《無愁河》的作者也有力量將夜色里的煩愁在愛中振拔成可以流傳的歌,一不小心,我們就和作者一樣,蕩在里面,陷在里面了。
讓我們再來談?wù)剳z憫。
我們的當(dāng)代文學(xué)中,常見的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是知識分子對底層充滿隔膜的熱誠,是衣食無虞者推開棚戶區(qū)窄門的探訪,是異質(zhì)性的侵入、缺乏尊重的關(guān)心以及有距離的想象。在很多小說家筆下,那些被侮辱者和被損害者每每是作為一個符號出現(xiàn)的,代表的是社會的不公、民族的苦難、道德的缺失、時代的遭際,乃至命運的無常,而不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同樣有資格擁有各種復(fù)雜情感和卓越能力的人。譬如,我們看到那么多的讀者在感慨涂自強的悲傷不是其一個人的悲傷,而是所謂時代的“集體悲傷”,卻忘記了這一切不過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旨在催淚的苦情大戲,她把一樁樁不幸疊加在一個充滿寓意的人名上面,她想當(dāng)然地把卑微者和成功者的對立置換成低能和無恥的對立,她像一個丐幫首領(lǐng)一樣,操控手下乞丐的苦難以榨取大眾同情的錢幣。
與之相比,憐憫,則是一種更為素樸的情感。憐憫者首先相信自己是和那個受憐憫的對象一樣的人,他人觸目驚心的苦難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難,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為自覺輕薄,他只是先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傷中的命運低頭致敬。《無愁河》里專門講述過幾個可憐的瘋子,用當(dāng)?shù)氐脑捊凶鳌俺瘛?,在攤位上死乞白賴討東西吃的“羝懷子”,溫和纏綿,欺軟怕硬,少年人愛逗他,卻也愛聽他擺龍門陣;留宿土地堂里的永遠(yuǎn)自我憂愁的羅師爺,被頑童扯著飄零的爛衣卻鄭重其事地警告對方小心他的沾衣十八跌;打更人唐二相,沒有老婆,愛在女學(xué)堂門口顯擺詩文在夜里將轉(zhuǎn)更的點子打得密透的孤單人;從大小姐淪落為討飯婆的蕭朝婆,悲苦纏身,卻會剪鬼斧神工的紙花;還有發(fā)瘋時會光屁股吃狗屎、正常時候卻可以扎出全城最好看風(fēng)箏的侯啞子……他們“常受大人調(diào)侃,小孩欺侮”,卻依舊努力在殘缺中保持尊嚴(yán),而更重要的是,整個朱雀城的人都參與到對這種人格尊嚴(yán)的維護(hù)之中。朱雀人會將對弱者的調(diào)侃和欺侮保持在某個適度之內(nèi),在一種素樸的憐憫心的驅(qū)使下,他們懂得尊敬一切的不幸,懂得將一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視作自己的同類,而非異質(zhì)性的存在。當(dāng)然,《無愁河》的作者自然也同樣懂得。
《無愁河》里更為濃墨重彩描繪的,是一個叫作王伯的普通女人。她長相平平,命苦,話少,經(jīng)人介紹來狗狗(序子小名)家?guī)蛡驇Ш⒆?,時間不長,但主人家有難時,卻二話不說背著兩歲的狗狗(序子小名)逃難山中,一路和狗狗嘮嗑,說盡平生,也說盡自己知曉的萬物和人情。她有個從小玩大的苗族男朋友隆慶,平日無往來,必要時卻可相互舍命。她待人誠懇厚道,也潑辣有原則,不信命也不信理,信奉的是“莫傷天害理,也莫讓人欺侮”。她多年來待狗狗如親生,卻不妨礙她有一次,在剛剛上學(xué)的狗狗為了和一個新同學(xué)要好而割棄與跛腳慶生的友情之際,站出來破口大罵狗狗,
“你坐好!等我想一想怎么罵你?!牛闶莻€混蛋,你是個孽種!他一輩子都會恨你!他活好久就恨你好久,你一句話殺人不見血!……最欺侮他的就是你。你把他的心打碎了。碎了一地,補不起來了?!獎e看他小,我沒臉見他。他把你白天當(dāng)太陽,晚上當(dāng)月亮。信服你,靠你,耐煩坐在巖頭上等你一天,兩天,三天……你慢慢會長大的。現(xiàn)在你不懂,你越大越會明白。沒有比讓人傷心更惡……”
王伯狠狠詛咒序子;她絕望之處是因為她明白大局無可挽回。她明白慶生和他爹這種人,在某些地方跟她一樣。當(dāng)弱者情感被逼到絕頂時,那令人生畏的莊嚴(yán)面目在凡間是難見的。
王伯夜里帶著狗狗去找慶生賠禮,慶生家死活不開門,王伯挺起胸脯拉起序子往回走,“回去的路真黑”。在這時,作者竟忽然引用起《圣經(jīng)》“羅馬書”里的話:
因為我深信無論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權(quán)的,是有能的,是現(xiàn)在的事,是將來的事,是高處的,是低處的,是別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們與上帝的愛隔絕;這愛是在我們的主基督耶穌里的。
這是奇詭奔放的轉(zhuǎn)折,《無愁河》中時??梢砸姷竭@樣的敘事轉(zhuǎn)折,像靜水深流,猛然于橫轉(zhuǎn)處激起浪花。這轉(zhuǎn)折與那種自欺欺人的虛假安慰和刻意安排無關(guān),這轉(zhuǎn)折不是要將最卑微者擢拔成高貴,或?qū)⒆钊崛醯狞c化成剛強,而是在見到人類內(nèi)在心靈和外在身份的千種差異之后,還有力量將他們攏合在一處,令他們得以在同一個、被愛和憐憫的光照亮的舞臺上生活,我們在這樣的轉(zhuǎn)折中感受舊有成見的破碎,以及靈魂的新生。
憐憫令我們平等,令我們知曉他人是和我們同樣的人,無論他是行善還是作惡,是在高處抑或低微;令我們知曉這個世界可以容納聰明話也應(yīng)當(dāng)容納蠢話,就像序子家婆批評幺舅時講的,“有時,也要讓人講著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聰明人講話……你這人,整天不講話,也不讓人講,也難像正經(jīng)日子”。
愛,則令我們奮力探究和接受那些自己不可理解的人和事,接受另一個和自己不同的存在,無論他美麗或丑陋,富有或貧窮。愛令狹小的自我擴(kuò)展,向著整個宇宙。愛令我們自由。
于是,那些懷揣愛和憐憫的寫作者,仿佛是永久生存著。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生活在歷史的不同時代,不同空間,黃帝大戰(zhàn)蚩尤的時候他在,美尼斯王統(tǒng)一埃及的時候他也在,他在威尼斯的橋上吟誦歡歌,也在勞改農(nóng)場的燈光下半睡半醒,他做過海盜、和尚、車夫、魔術(shù)士,也做過一方的霸主、落拓的書生、貧苦的農(nóng)婦。他是一切人,也是一。
以愛和憐憫的名義,那個九十歲的老人,依舊在如同朝陽一般地奮筆疾書。